第205節(jié)
后來,陳平又建議劉邦用反間計對付項羽,劉邦立即撥款銅四萬斤,任由陳平使用,不用審計也不用報銷。結(jié)果陳平略施小計,就讓范增和鐘離眜都失去了信任。 所以陳平跟韓信他們一樣,都認為項羽會失敗,劉邦會成功,但陳平說得更透徹。陳平曾當著劉邦的面這樣點評:項王恭敬愛人,大王粗俗無禮。然而項王吝嗇小氣,王上出手大方,因此大家都到漢營來。 這就說到點子上了。 沒錯,論個人能力和魅力,劉邦是比不上項羽。但天下大事,卻不是一個人可以搞掂的。那么請問,一個能夠縱橫天下的團隊,又靠什么集結(jié)起來? 劉邦靠的是利。 這一點,劉邦集團的人都不諱言。劉邦稱帝后,曾經(jīng)問過群臣一個問題:朕與項王,為什么一成一??? 將軍高起和王陵說,陛下派人攻城略地,打下來就賜給他,這就是與天下同利。項羽呢?打了勝仗不論人家的功勞,占了城池不給人家好處,當然要丟天下了。 劉邦表示同意,但補充了一條:會用人。20 其實他的會用人,就包括多給好處(饒人以爵邑)。所以項羽身邊,不乏潔身自好的正人君子;劉邦身邊,則多是貪財好色的雞鳴狗盜之徒。 只不過,這些人都很能干。 這就又提出了一個問題:用人,以什么為標準? 魏無知替劉邦回答了。 面對不該推薦陳平的指責(zé),魏無知說:臣看中的是才能,王上問的是品行。那么請問,現(xiàn)在有一個大孝子,卻什么事情都不會做,王上用他嗎? 劉邦一言不發(fā)。 是啊,一個“盜嫂受金,無德無行”的人都當了憲兵總司令,還有什么可說的呢?21 但這絕不意味著劉項之別在德與才,事實上項羽干的缺德事也不少。劉邦曾當面數(shù)落項羽十大罪狀,比如弒主、殺降、背約、貪財?shù)鹊?,大體都是事實。22他的個人魅力,是審美魅力,不是道德魅力。 項羽確實是好看的。包括他的征戰(zhàn),別姬,酷,孩子氣,都好看。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的劉邦,則一點都不好看。因此,后世之人多半同情項羽,不喜歡劉邦。他們在表達同情和欣賞時,也忘掉了項羽坑殺降卒二十萬,多次屠城,縱容軍隊燒殺掠搶和強jian婦女的罪行。23 很顯然,講審美,選項羽;講實惠,選劉邦。貴族的時代講審美,平民的時代講實惠。歷史選擇了劉邦,只能說明時代變了,而且非變不可。 漢五年二月,劉邦即皇帝位于定陶。七年半以后,已定都長安的他回到故鄉(xiāng)沛縣,盡召故人父老子弟暢飲。酒酣之際,劉邦親手擊筑,自為歌詩——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此歌一出,和聲四起。劉邦離座起舞,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他拉著鄉(xiāng)親們的手說,游子悲故鄉(xiāng)!我雖然不得不定都關(guān)中,但百年之后,魂魄還是要回沛中來的。24 看來,劉邦雖然無情,卻并不冷酷;雖然現(xiàn)實,卻也有詩意。但他代表的,卻畢竟是一個冷酷無情、摧殘人性的制度,是一個必然要以權(quán)欲和利欲代替英雄氣質(zhì)和貴族精神的制度。而且,這個制度將延續(xù)兩千多年。 新時代開始了。 這個時代,是從秦開始的。 第五章 大秦沒死 韓信仰天長嘆: 狡兔死,走狗烹; 高鳥盡,良弓藏; 敵國破,謀臣亡。 新革命遇到了老問題 劉邦稱帝以后,秦就正式變成了漢。以前是秦朝、秦代、秦帝國,現(xiàn)在是漢朝、漢代、漢帝國。二者之間的四年半(五十四個月),無名稱。 名稱是項羽弄丟的。 不弄丟也不可能。因為當時的情況,是“山東豪杰并起亡秦”,天下并不是哪一家的。只不過項羽仗著自己實力雄厚,霸王硬上弓,主持了他們的坐地分贓。 可惜,楚霸王并非周天子,楚懷王就更不是。所以這時的天下,便不能叫“楚”。別人不同意,項羽自己也不愿意。他不管懷王叫“楚帝”,就是證明。 大家都心懷鬼胎,也只好不倫不類。于是,一個假皇帝加一群山大王,便構(gòu)成了秦亡以后的局面。 結(jié)果,天下亂作一團。 這個覆轍,豈能重蹈? 何況劉邦原本就跟項羽不同。他當然是漢帝,他的天下也當然是漢天下。但,劉邦又不同于嬴政。嬴政的天下確實是秦的,沒誰能跟他分攤,他當然可以廢封建,行郡縣,建立中央集權(quán)的統(tǒng)一大帝國。 劉邦也可以嗎? 不能。因為天下不是他一家的,也不是他們這一個方面軍單獨打下來的。趙王張敖,燕王臧荼,齊王韓信,韓王韓信(戰(zhàn)國時期韓襄王孫,以下稱韓王信,以區(qū)別于此刻的齊王韓信),淮南王英布,衡山王吳芮,都早已稱王或封王,沒封的彭越正等著封,也不能爽約。 但問題是,郡縣制或帝國制是大勢所趨。誰要是逆歷史潮流而行,就叫反動。反動是沒有好下場的,事實上劉邦也更喜歡郡縣制。想當年,雍王章邯、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河南王申陽、殷王司馬卬和魏王魏豹的地盤,便都被他改為郡縣,現(xiàn)在難道要改回去? 在這歷史的緊要關(guān)頭,劉邦面臨著抉擇。 周制,還是秦制? 邦國,還是帝國? 封建,還是郡縣? 新革命遇到了老問題。 然而判斷的標準卻也簡單,那就是首先考慮如何安定天下,穩(wěn)定人心,最好還能通過制度的安排,奠定長治久安的基礎(chǔ)。這是每個新政權(quán)都要面對的大問題。周公姬旦想過,秦王嬴政也想過,現(xiàn)在輪到劉邦。 劉邦的選擇余地卻不大。該封的王國必須封,該設(shè)的郡縣還得設(shè),也只能先封建后郡縣,半封建半郡縣。 于是劉邦宣布:趙王張敖、燕王臧荼、淮南王英布“原封不動”;只有王銜沒有地盤的韓王信仍為韓王,都陽翟(今河南省禹州市);封魏相國彭越為梁王,都定陶;徙衡山王吳芮為長沙王,都臨湘(今湖南省長沙市);徙齊王韓信為楚王,都下邳(今江蘇省睢寧縣)。1 這七個,全是異姓王,沒有一個是劉邦的子弟。他的部下也不封王,只封侯。侯與王差別很大。王是諸侯,對王國享有治權(quán);侯是列侯,對封區(qū)只有財權(quán),也就是戶數(shù)定額的賦稅徭役。一般千戶,最多上萬,叫萬戶侯。 侯的封土也無法與王相比。王的領(lǐng)地至少一郡,多至數(shù)郡。侯,一般最多一縣,叫縣侯;其次一鄉(xiāng),叫鄉(xiāng)侯;再次一亭,叫亭侯??h、鄉(xiāng)、亭,都是郡縣制的行政單位,也都由當?shù)卣芾?,侯們是不能管的?/br> 也就是說,王國之外,一律郡縣。 這就是劉邦創(chuàng)造的“半封建制”,也叫“郡國制”。它跟西周“天子封建諸侯,諸侯封建大夫”的“全封建制”一樣,也是政治斗爭妥協(xié)的結(jié)果。 那么,天下安定了嗎? 沒有。 劉邦稱帝幾個月后,燕王臧荼就反了。2以后,除長沙王吳芮外,其他五王也都反叛,或被說成反叛。但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里面真正存心造反的只有臧荼,其他人都是被“逼上梁山”,甚至“奉旨造反”。3 比如張敖。 張敖是趙王張耳的兒子,漢帝劉邦的女婿,魯元公主的丈夫。他對自己的皇帝和岳父,極盡臣子之忠。劉邦對他卻十分無禮,甚至開口就罵。這就引起了趙相貫高等人的不滿。他們?nèi)ヒ姀埌剑膭铀旆础?/br> 趙王張敖死活不干,急得手指頭都咬出血來。 貫高等人決定自己動手,并承擔(dān)一切后果。漢八年冬,劉邦平叛路過趙國,貫高他們便準備在柏人(今河北省隆堯縣)實施謀殺。但因為劉邦突然改變行程,未遂。 這起未遂謀殺案的結(jié)果,是張敖和貫高都被逮捕。貫高在獄中受盡酷刑,始終咬定趙王與此案無關(guān)。劉邦查明真相后,不但釋放了張敖,而且赦免了貫高。 負責(zé)調(diào)查的人遵命把這消息送到獄中。 貫高問:我的王真被釋放了嗎? 來人說:是?;噬暇粗刈阆率菞l漢子,也赦免足下。 貫高卻說:臣之所以體無完膚仍然茍活,就因為害怕說不清趙王的冤情。趙王出獄,臣的責(zé)任已盡。身為人臣而負篡逆之名,哪有臉面侍奉皇上? 于是貫高自殺。4 張敖總算死里逃生。但同時,他也失去了王位和王國。劉邦把他貶為侯爵,趙王則換成了劉邦寵姬戚夫人的兒子如意。這當然很冤,卻還不是最冤的。 最冤的是彭越。 彭越根本就沒想造反,只不過在劉邦御駕親征平息叛亂時,稱病不肯從軍。彭越怎么想的,不清楚。也許,他確實是累了。也許,他不過想保存實力。但這頂多也只能算消極怠工,卻被以謀反的罪名逮捕。而且,劉邦不但誅滅彭越三族,還將他剁成rou醬賜給諸侯。5 這,豈非喪心病狂? 好像不是。 殺戒因何而開 事實證明,劉邦并非精神病,也不是殺人狂,因為有許多可殺之人他都沒殺。 比如貫高,比如欒布。 欒布是梁國的大夫。梁王彭越被捕時,他正出使齊國。等他使齊歸來,彭越的人頭已經(jīng)掛在了洛陽城樓。同時劉邦還下令:有膽敢收尸或探望的,殺無赦! 然而欒布置若罔聞。他來到彭越的人頭之下,從容匯報出使過程,然后撲倒在地,拜祭彭越,痛哭一場。 這在欒布,是理所應(yīng)當。于公,彭越是他的國王,他當然要面對彭越奏事,履行程序。于私,彭越是他的恩人,他當然要沉痛哀悼,上一瓣心香。有什么不對嗎? 但在劉邦,這就是公然抗命。 因此,當負責(zé)現(xiàn)場的官吏將欒布逮捕,送到劉邦跟前時,劉邦勃然大怒,下令將欒布扔進油鍋。 欒布從容地問:可以說一句話再死嗎? 劉邦說:你講! 欒布說:當年,皇上困于彭城,敗于滎陽,危于城皋,項羽之所以不能西進窮追,就因為彭王據(jù)守在大梁,與漢聯(lián)盟。那時,彭王只要稍微把頭一歪,還有今天嗎? 劉邦沒有話說。 欒布又說:如今天下已定,彭王難道就不該安享太平嗎?想不到只因臥病在床,一次征兵不到,皇上就疑心他謀反。證據(jù)拿不到,就找些小岔子來治他的死罪,還屠滅三族,就不怕天下功臣人人自危嗎? 劉邦也無話可說。 欒布再說:現(xiàn)在,彭王已被皇上殺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請讓我自己跳進鍋里去吧! 劉邦立即下令釋放欒布,并拜他為都尉。6 還有蒯通。 前面說過,劉邦和項羽相持不下時,蒯通曾經(jīng)力勸韓信嚴守中立,鼎足而居。韓信臨死前,也痛悔當初不聽蒯通之計。劉邦得知這一故事,便將蒯通捉拿歸案。 劉邦問:當年,是你教韓信謀反嗎? 蒯通說:一點不錯!可惜那小子不聽臣的。如果他肯聽臣之計,今天哪有陛下什么事? 劉邦說:烹之(殺了他)! 蒯通說:冤枉! 劉邦說:你教韓信謀反,有什么冤? 蒯通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這個時候,當然是誰個子高跑得快,誰就得手啦!所以那時節(jié),臣只知道有韓信,不知道有陛下。再說了,當年磨快了刀子想干陛下這營生的,多了去,又豈能盡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