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說：置之（放了他）！

    蒯通策反韓信，貫高暗殺劉邦，事實(shí)俱在，本人也供認(rèn)不諱。劉邦卻不殺他們，也不因?yàn)闄璨己拓嵬ǖ捻斪捕鴲佬叱膳?，這難道是喪心病狂？

    因此他的殺人，就只有一個原因：政治需要。

    這一點(diǎn)，可以從彭越案看得很清楚。

    彭越被捕后，劉邦其實(shí)也知道他是冤枉的，因此并沒有殺他，而是貶到蜀郡為庶民。彭越西行路遇呂后，向呂后哭訴自己的冤屈。呂后聽了卻對劉邦說，彭越這人能量很大，如不斬草除根，只怕后患無窮。

    于是重新審理此案，將彭越置于死地。

    再看韓王信。

    韓王信反，是因?yàn)榇虿贿^匈奴，只能降胡反漢。但韓王信的封地原本在潁川，跟匈奴十萬八千里，怎么會屢遭侵略，以至于降了匈奴呢？

    因?yàn)閯畎阉姆獾貜臐}川郡遷到了太原郡。

    那么，劉邦又為什么要這樣做？

    因?yàn)闈}川郡北近鞏縣（今河南省鞏義縣）、洛陽，南迫宛城（今河南省南陽市）、葉縣（葉讀如射，今河南省葉縣），東有淮陽（今河南省淮陽縣），都是兵家必爭之地（皆天下勁兵處），劉邦不能不捏在自己手里。7

    這就是劉邦大開殺戒的真實(shí)原因。

    很顯然，迫于無奈，劉邦在勝利之后冊封或承認(rèn)了七個異姓王。但，除長沙王吳芮國小力弱外，他對其他六個王都是不放心的。這才徙封韓王韓信，奪國趙王張敖，誣陷梁王彭越。徙韓奪趙是要地，殺害彭越是防人。

    劉邦的貪婪、防范和猜忌，已是毫不掩飾。

    結(jié)果，淮南王英布反。

    英布是倒數(shù)第二個被消滅的異姓諸侯王。此前，依次是燕王臧荼、韓王韓信、趙王張敖、楚王韓信、梁王彭越；之后，則還有燕王盧綰。盧綰是臧荼被滅以后封的，又在漢十二年被滅，新封的燕王則為劉邦的兒子劉建。

    那么，英布如果不反，劉邦會滅了他嗎？

    難講。因?yàn)橛⒉嫉耐鯂瑩碛虚L江下游的九江、廬江、衡山、豫章四郡，相當(dāng)于今天的安徽和江西兩省。這么大一塊地方，劉邦是遲早要吞并的。

    英布則不反也不行。夏侯嬰曾經(jīng)問一位長者，皇上待他不薄，英布為什么還要造反？長者說，英布感到了危險嘛！當(dāng)今天下功高震主的，就是韓信、彭越和英布。那么想想看，去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今年不就輪到英布了嗎？那還不如自己造反算了。

    然而英布畢竟是英布。他可是在陳勝的時代就已經(jīng)起義，項(xiàng)梁的時代就已經(jīng)從軍的老革命。所以，他與劉邦戰(zhàn)于庸城（今安徽省宿州市）陣前相見時，竟毫無愧色。

    劉邦問：你何苦要造反？

    英布答：老子想當(dāng)皇帝！8

    這話說得漂亮，可惜皇帝只能有一個。漢十二年十月，英布戰(zhàn)敗而死，淮南國則封給了劉邦的兒子劉長。

    英布失敗了。

    但受過黥刑的土匪英布，卻比韓信瀟灑得多！

    韓信之死

    韓信沒想到自己會死。

    事實(shí)上劉邦原本也沒打算殺韓信，韓信最后是被呂后謀殺的。建國之初，劉邦只是把他從齊王徙封為楚王。這當(dāng)然是耍了心眼。齊國何等重要，豈能放心地交給韓信？再說這王位是韓信勒索來的，劉邦也不爽。

    不過劉邦的理由卻很正當(dāng)：義帝沒有后代，韓信又是楚人。楚人治楚，衣錦還鄉(xiāng)，都說得過去吧？9

    韓信自己，似乎也很滿意這安排。他回到家鄉(xiāng)，找到當(dāng)年幫助和羞辱過自己的人，重謝前者，寬恕后者，堪稱與民同樂，并沒有辜負(fù)劉邦的一番好意。10

    可惜好景不長。韓信大約只做了半年楚王，就有人上書朝廷舉報他謀反。誰寫的舉報信，出于什么動機(jī)，都已無法確知，但朝中將領(lǐng)們的反應(yīng)卻相當(dāng)一致。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請皇上立即發(fā)兵，活埋了那小子！

    韓信的人緣，看來并不好。

    劉邦卻沒有立即表態(tài)，而是去問陳平。

    陳平推辭再三。

    劉邦執(zhí)意要問。

    陳平問：舉報韓信謀反，有其他人知道嗎？

    劉邦說：沒有。

    陳平問：韓信自己知道嗎？

    劉邦說：不知道。

    陳平問：陛下的兵比韓信更精嗎？

    劉邦說：不能比。

    陳平又問：陛下的將比韓信更強(qiáng)嗎？

    劉邦說：比不上。

    陳平說：兵不如人家的精，將不如人家的強(qiáng)，卻發(fā)兵去討伐，不是逼著攆著人家造反嗎？

    劉邦說：為之奈何？

    陳平說：如果只是對付韓信，用不著百萬雄兵，一名戰(zhàn)士就夠了。請皇上偽稱巡狩云夢澤。天子巡視，諸侯必須郊迎。到時候，秘密逮捕就是。

    劉邦然其計，立即昭告天下，隨即南巡。11

    詔書傳達(dá)到楚，韓信慌了。

    韓信并未做賊，為什么心虛？因?yàn)槌麑㈢婋x眜（眜讀如末；亦寫作眛，讀如妹）藏在他那里。這是劉邦下令全國通緝的要犯，卻被韓信保護(hù)起來。但為了自保，韓信只好昧著良心殺了鐘離眜，帶著他的人頭去見劉邦。

    劉邦根本就不吃這一套，韓信也被立即捆綁起來扔進(jìn)車?yán)?。韓信仰天長嘆：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現(xiàn)在天下已定，我是該死了！劉邦卻回過頭說：少廢話！你以為反跡還不彰明嗎？

    不過韓信并沒有被殺，僅被貶為淮陰侯?？磥恚瑒钪皇窍胍臋?quán)、他的地，并不想要他的命。

    韓信自己，卻起了謀反的心思。

    漢十年九月，漢將陳豨在邊地反叛，自立為代王。劉邦御駕親征，韓信稱病不從，卻派人送信給陳豨，準(zhǔn)備在京城做內(nèi)應(yīng)。結(jié)果事不縝密，被手下人舉報。

    呂后接到密告，便與蕭何商量，謊稱邊地大捷，陳豨已死，列侯和群臣都要入宮慶賀。韓信心中有鬼，不敢不去，何況又是蕭何發(fā)的通知？結(jié)果剛一進(jìn)宮，就被埋藏在兩旁的武士擒拿，并被呂后處死在長樂宮鐘室。

    韓信之死，是史家津津樂道的話題，更被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一再演繹。不少人甚至認(rèn)為，韓信的謀反根本就是冤假錯案。想想看吧，他最有實(shí)力也最有條件的時候不反，現(xiàn)在等于軟禁在家，反什么呢？只不過，這錯案已被劉邦和呂后鑄成鐵案，司馬遷也翻不過來。

    關(guān)于這個問題，讀者自可見仁見智。但大約可以肯定，此事確系呂后所為，或呂后與蕭何合謀。當(dāng)年月下追韓信的蕭何為什么要與呂后聯(lián)手，也不清楚。同樣可以肯定的是，劉邦對這一結(jié)果既感到驚喜，又略有遺憾。

    對，且喜且憐之。

    那么，劉邦臨行前是否對呂后有過授權(quán)、交代或者暗示？同樣不清楚。但呂后可以事先不請示，事后也不通氣，自然有原因?？傊?，呂后比劉邦要狠毒得多。她沒有片刻猶豫和憐惜，干凈利索地就把韓信干掉了。韓信這才痛悔當(dāng)初不聽蒯通之計，以至于竟被婦人所戮。

    是啊，他只知道譏笑項(xiàng)羽的婦人之仁，卻不知道這毛病自己也有，更沒想到婦人也未必都仁的。

    但，他應(yīng)該知道自己不是劉邦的對手。

    韓信被貶為淮陰侯后，劉邦經(jīng)常找他聊天。他們共同回憶過去的歲月，議論諸將的才能。有一次，劉邦問韓信：像我這樣的，能帶多少兵？

    韓信說：超不過十萬。

    劉邦又問：你呢？

    韓信說：越多越好。

    劉邦笑：好一個多多益善，怎么被我抓起來了？

    韓信說：陛下不善將兵，而善將將（駕馭將領(lǐng)），這就是我韓信斗不過陛下的原因。再說陛下是天才，哪里是人才比得上的（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好嘛，那你還要謀反？

    韓信被殺，是在漢十一年正月。與此同時，韓王信也被殺。一個月后，即同年三月，彭越被滅三族。又過四個月，即同年七月，淮南王英布反。三個月后，即漢十二年十月，劉邦與英布會戰(zhàn)。英布兵敗被殺，劉邦則因?yàn)楸涣魇杆?，在半年后不治身亡?/br>
    一個個英雄或梟雄就這樣謝幕退場，不是身敗，便是名裂，真不知是為了什么。

    也許，這得去問秦始皇。

    秦主義

    秦始皇的尸體運(yùn)到咸陽時，早已腐臭。

    當(dāng)然要臭的。他崩于沙丘是在七月，葬于驪山是在九月。這么長的時間這么長的路，又是熱天，不臭才怪。因此也有人認(rèn)為，這尸體根本就沒運(yùn)回去，也不可能運(yùn)。坐在車?yán)锖吐裨诨实哿甑?，其?shí)都是替身。12

    也許吧，也許。

    但可以肯定，無論秦始皇本人埋在了哪里，他的事業(yè)都沒有被埋葬。祖龍雖死秦猶在。劉邦和他的后繼者接手了秦始皇的所有遺產(chǎn)，包括他開拓的疆域，他開創(chuàng)的制度，他開辟的道路，以及背后的理想。

    秦始皇也有理想嗎？

    當(dāng)然。13

    沒有證據(jù)證明，奪取了天下的秦始皇，像當(dāng)年的周武王一樣舉行了開國大典。但這絕不意味著他是懵懂的。相反，秦始皇清楚地認(rèn)識到了三點(diǎn)：第一，他做的事情前所未有；第二，他建立的制度將延續(xù)下去；第三，他的事業(yè)如果成功，將永遠(yuǎn)消滅戰(zhàn)爭，實(shí)現(xiàn)世界和平。14

    如此理想，豈非遠(yuǎn)大？

    沒人知道秦始皇為什么會這樣想。也許，作為戰(zhàn)火中成長的一代，他對戰(zhàn)爭有著別樣的看法。在他看來，戰(zhàn)爭是可惡的；而戰(zhàn)爭的總根源，就是諸侯林立的封建制。

    秦始皇說對了嗎？

    有一定道理。據(jù)統(tǒng)計，春秋時期八十多年間，僅鄭國參加的戰(zhàn)爭就多達(dá)七十二次以上，宋國的參戰(zhàn)也不少于四十六次。他們進(jìn)行這些戰(zhàn)爭，有時是要服從霸主的命令，有時是為了自衛(wèi)，有時則是侵略別人。15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事實(shí)上，春秋無義戰(zhàn)。春秋的戰(zhàn)爭幾乎都是侵略戰(zhàn)爭，戰(zhàn)國就更是。抵抗外族入侵的反侵略戰(zhàn)爭也有，但更多的是華夏民族窩里斗。開始不過爭當(dāng)老大，后來就變成兼并別國。也就在前面說的八十多年間，僅楚國一家，就滅了江、六（讀如陸）、蓼（讀如瞭，第三聲）、庸、蕭五國，以及群舒（分布在今安徽省北部的少數(shù)民族）。

    其他邦國也不含糊。齊滅萊，秦滅滑，魯滅邾（讀如朱），莒（讀如舉）滅鄫（讀如增）。莒，后來是被楚滅了的。但在這會兒，也不放過兼并別國的機(jī)會。16

    那么，這是中國國情，或君主制的罪惡嗎？

    也未必，并非君主制的古希臘同樣戰(zhàn)火紛飛。那些獨(dú)立、自由、平等的城邦，就像我們的東周列國一樣大打出手。民主制的雅典與貴族制的斯巴達(dá)為了稱霸全希臘，爆發(fā)了著名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時間長達(dá)二十七年之久，跟我們春秋時期的晉楚爭霸有得一拼。

    更不像話的是，為了在這自相殘殺中勝出，他們竟不惜勾結(jié)希臘的宿敵波斯。這跟制度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何況城邦制度的希臘，在世界史上原本就是例外。17

    相反，從分散弱小的部落國家，到相對強(qiáng)大的獨(dú)立王國，再通過戰(zhàn)爭變成統(tǒng)一大帝國，幾乎是世界各民族的共同道路。埃及、印度、巴比倫，都如此。就連羅馬，雖然堅持共和政體五百年，最后還是扛不住。希臘人自己無法完成這一轉(zhuǎn)變，便只好由馬其頓人代勞。18

    歷史潮流，大抵如此。

    秦始皇當(dāng)然沒讀過世界史，也不會去思考人類文明的歷史進(jìn)程。他的想法可能很簡單：既然君主必不可少，那么，與其一堆人當(dāng)國王，不如一個人當(dāng)皇帝。

    這就是秦始皇的主義，秦主義。

    秦主義的核心關(guān)鍵詞是皇帝。因此，他們?yōu)榛实垡?guī)定了一系列特權(quán)和專用名詞?；实巯逻_(dá)指示叫制，頒布命令叫詔，自稱則為朕（周王稱不穀，諸侯稱寡人）。朕，原本就是“自身”的意思。以前誰都可以這么說，現(xiàn)在不行了?；实垡ㄎ要?dú)尊，臣民便只好身不由己。

    問題是，有了皇帝，天下就太平了嗎？

    也沒有，反而打得更兇，因?yàn)楫?dāng)皇帝成了最大的誘惑。當(dāng)年張敖被誣謀反，連呂后都來說情，認(rèn)為看在魯元公主的份上，張敖應(yīng)該不至于。劉邦卻說，為什么不會？他要是得了天下，有的是魯元公主。19

    顯然，僅僅確定天下只有一個皇帝還不行，還得保證這皇位是不可爭奪的。這樣看，劉邦倒是在完成秦始皇未竟之事業(yè)，完善秦主義；韓信、彭越、英布的不幸，則在于不該生活在這歷史的轉(zhuǎn)折關(guān)頭。

    漢初的大屠殺，只能這樣理解。

    然而劉邦卻犯了另一個錯誤。他只知道防外人，不知道防家賊。在逐一消滅了異姓諸侯王以后，劉邦把他們的地盤封給了兄弟和子侄。他萬萬沒想到，由于都是鳳子龍孫，這些家伙造起反來，比不姓劉的更加理直氣壯。

    劉邦沒想到的，秦始皇更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