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這我倒沒想過?!逼ぬ氐姆磻屛殷@愕。本以為他會關心自己女兒的幸福,也許會被激起保護女兒的沖動。但在他心里,伊芙琳不過是附屬品。他唯一擔心的是財產的損失。 “你想想,伊芙琳的死能讓誰獲利?”我盡力克制心里涌起的厭惡之情。 “誰沒有敵人?那些古老家族樂于看到我們遭殃,可絕不會親自動手。他們只不過說些閑話罷了,聚會上傳些風言風語,或是在《時代》上說些惡毒的話,你知道的?!?/br> 皮特敲著椅子扶手,有些挫敗的樣子 “該死,丹斯,這消息你確定嗎?聽上去太奇怪了?!?/br> “我確定,而且說句實話,我懷疑兇手可能就在這宅子里。”我說。 “會是個仆人嗎?”皮特壓低了聲音問,眼神飄到了門口。 “海倫娜?!蔽艺f。 他妻子的名字像是擊中了他。 “海倫娜,你肯定是……我的意思是……親愛的伙計……” 他的臉慢慢變紅,話從嘴邊不停地涌出來。我也感到自己面頰發(fā)燙。提出這種質疑對于丹斯來說是種折磨。 “伊芙琳說她們母女倆的關系破裂了。”我說得很快,像是給沼澤地鋪上石頭般砸下詞語。 皮特踱到窗邊,站在那里背對著我。禮節(jié)顯然不允許他和我發(fā)生沖突,我能看見他氣得渾身發(fā)抖,雙手在身后緊握。 “海倫娜不太喜歡伊芙琳,我不打算否認這點,但這次要不是靠伊芙琳,我們幾年內就會破產,”他盡力克制自己的憤怒,小心翼翼地說,“伊芙琳不會袖手旁觀我們走到那一步?!?/br> 他沒說,她不會這么做。 “但是……” “該死,丹斯,你這樣中傷她,對你有什么好處?”他沖著我在玻璃上的映影大喊大叫,這樣倒不必面對面質問我了。 就是這樣。丹斯太了解皮特·哈德卡斯爾了,知道他已經失去了耐心。我的下一個回答可能有兩個后果:讓他敞開心扉,或者讓他將我掃地出門。我需要字斟句酌,盡快說出他最關心的事情。要么告訴他我正在努力挽救他女兒的性命,要么是…… “對不起,皮特,”我的聲音像是在安撫他,“如果有人在費力破壞你與雷文古的這次交易,我必須阻止他,不管是作為你的朋友還是法律顧問?!?/br> 皮特怒氣漸消。 “當然,你必須這么做?!彼呎f邊扭頭望著我,“抱歉,老伙計,就是……這些關于謀殺的話……哦,這些話讓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你理解的。當然,如果你覺得伊芙琳處于險境,我會竭盡所能來化解。可如果你覺得海倫娜會加害伊芙琳,你可就大錯特錯了。她倆的關系雖然緊張,卻母女情深,這點我敢打包票?!?/br> 我稍稍松了一口氣。和丹斯對抗有些讓人筋疲力盡,可終于謎底即將浮出水面。 “你女兒和一個叫費利西蒂·馬多克的人聯(lián)系,說她很擔心海倫娜的行為?!蔽依^續(xù)說,希望哈德卡斯爾勛爵自己捋清前因后果,“客人名單上沒有費利西蒂這個名字,但我確信她來這里尋求幫助,很可能她就是人質,如果伊芙琳不自殺的話,她就有危險了。邁克爾告訴我,費利西蒂是你女兒小時候的玩伴,你卻不記得她。你還記得費利西蒂嗎?也許你在宅子附近見過她?我有理由相信,今天早晨她還能夠自由活動?!?/br> 皮特·哈德卡斯爾一臉迷惑。 “我不認識她,我承認伊芙琳從巴黎回來之后,我們倆也沒說多少話。她回來時的周遭境遇、這場婚姻……我們父女倆之間有了隔膜。很奇怪,邁克爾本該和你多說些她的情況。伊芙琳回來以后,姐弟倆形影不離,我知道她在巴黎的那段日子里,邁克爾經常跑去看她,兩人總是書信往來。如果有人知道這位費利西蒂,我覺得非他莫屬?!?/br> “我會再和他談一次,但那封信是真的,對不對?海倫娜最近是不是行為舉止有些異常?” 留聲機上的唱片卡住了,高亢的小提琴獨奏聲一遍遍地被扯回來,像是一個好勝的小孩在不停地拽著風箏線。 皮特皺著眉,瞥了瞥唱片,希望單憑不滿就能讓機器恢復正常。唱片還在原地打轉兒,皮特移步到留聲機旁邊,撩起唱針,吹掉唱片上的灰塵,將其舉到亮處端詳。 “上面有劃痕?!彼麚u了搖頭。 他換了另一張唱片,新的樂曲飄了出來。 “跟我講講海倫娜吧?!蔽也讲綖闋I,“在托馬斯忌辰宣布婚訊,并在布萊克希思開舞會,是她的主意對嗎?” “海倫娜從來沒有原諒伊芙琳那天早上拋下了托馬斯,”皮特盯著唱片指針坦承,“我以為歲月可以抹去她的傷痛,可是……”他展開雙臂,“這一切,太……”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承認,海倫娜想讓伊芙琳難堪。她稱這場婚姻是個懲罰,但你要是仔細看的話,這場婚姻也并非一無是處。雷文古親口對我說,他絕不會碰伊芙琳?!姨狭?,不會有那些心思了’,這是他的原話。伊芙琳到時候就能管他的家,還能得到豐厚的年金,她可以隨心所欲,只要不公開給他難堪。作為回報,他就可以讓……哦,你知道關于他仆人的傳言吧,他家里總是進進出出些帥氣的小伙子。那不過是謠言罷了,而一場婚姻可以讓這一切傳聞煙消云散?!彼A送?,眼神中有幾分輕蔑,“丹斯,你明白了嗎?如果海倫娜想殺死伊芙琳,那她為什么要安排這一切呢?她不會殺女兒,她也殺不了。從根本上來說,她愛著伊芙琳。我承認,雖然她們母女感情沒有那么深厚,但依然愛之切切。海倫娜需要感到伊芙琳已受夠懲罰,這樣便能與女兒和解。你看著吧,海倫娜會回心轉意,伊芙琳也會意識到這場婚姻是因禍得福。相信我,你找錯了敵人。” “我還是需要和你妻子談談,皮特?!?/br> “我的記事本就在抽屜里,里面記著她的約會日程?!彼哪樕蠏熘鴳K淡的笑,“如今我們的婚姻淪為一個又一個的責任,而你從本子里就能知道去哪里找她?!?/br> 我向抽屜那邊沖過去,難以抑制自己的興奮。 宅子里的人——可能是海倫娜自己——撕掉了她的日程表,為的是不讓人知道她的行蹤。這么做的人忘了,或者壓根不知道她丈夫還有一份約會記錄,現在這份記錄落入我手。此時此地,我終于能讓千辛萬苦尋覓的目標大白于天下。 抽屜合得緊緊的,因為潮氣而有些膨脹變形。我好不容易拉開抽屜,露出了一本用繩縛著的斜紋棉布記事本。我迅速翻頁,很快找到了海倫娜的約會記錄,登時就泄氣了。大多數記錄我都已經知道。海倫娜和坎寧安早上七點半見面,沒有寫緣由。之后,她八點十五分和伊芙琳見面,九點和米莉森特·德比見面,可是這兩個約會她都爽約了。十一點半她要見一下馬廄主管,還有一個小時就要到時間了。接下來的午后時分,雷文古將在他的會客廳里和她見面。 海倫娜是不會赴約的。 我的手指在日程表上游走,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事情。伊芙琳、雷文古,還有她的老朋友米莉森特,這幾個人想和她見面很好理解,可為什么一大早她先著急見丈夫的私生子呢? 即使我問皮特,他也不會說,可今天只有他見過海倫娜,這意味著我可不能任他閃爍其詞。 我非得從他嘴里套出實情不可。 在那之前,我需要先去趟馬廄。 第一次,我知道了這位捉摸不定的女主人要往哪里去。 “你知道為什么海倫娜一大早就要見坎寧安嗎?”我一邊把記事本放回到抽屜里,一邊問皮特。 “好像海倫娜想去和他打個招呼,”他給自己倒了杯酒,“她一直都和那個男孩很親近。” “斯坦文是不是就因為查爾斯·坎寧安勒索你?”我問他,“斯坦文知道他是你兒子?” “丹斯,你說什么呢!”他對我怒目而視。 我迎向他的目光,我的宿主也看著他。丹斯正將道歉的話放到我舌尖,催我趕緊逃走。真討厭,每次一開口說話,我就得先清理宿主的尷尬。 “你知道,皮特,你知道我問這件事也是身不由己啊,”我說,“總要有人來處理這些討厭的事吧?!?/br> 他想了想,拿著酒回到窗邊。外面沒什么景色,樹木離這房子太近了,樹枝緊緊貼著玻璃??雌ぬ噩F在的樣子,他恨不得把這些樹枝都邀請進來。 “我被勒索,并不是因為我是查爾斯·坎寧安的父親,”他說,“那點丑聞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海倫娜早就知情。這件丑聞沒什么油水可撈?!?/br> “那斯坦文知道些什么?” “我需要你保證,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彼f。 “當然不會?!蔽业拿}搏開始加快跳動。 “好?!彼攘丝诰?,好打起精神,“托馬斯被殺之前,海倫娜和查理·卡佛就私通了?!?/br> “那個殺了托馬斯的人?”我嚷著,在椅子上坐直了。 “人們把這種事叫作給丈夫戴綠帽子,鳩占鵲巢,不是嗎?”他在窗戶旁邊筆直地站著,“從我的角度看,真是再好不過的隱喻。他從我這里奪走了我的兒子,卻在我的巢里留下了他自己的孩子?!?/br> “他自己的孩子。” “坎寧安不是我的私生子,丹斯。他是我妻子的私生子,查理·卡佛是他的父親?!?/br> “那個惡棍!”我尖聲叫著,暫時沒有控制好丹斯,他的憤怒表現出我的驚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佛和海倫娜彼此相愛,”他可憐巴巴地說,“我們的婚姻從來沒有……我只是她名義上的丈夫,海倫娜家里有的是錢。這不過是權宜婚姻,有人也許說這是必要聯(lián)姻,但我們之間毫無感情??ǚ鸷秃惸纫黄痖L大,是青梅竹馬,他爸爸是她家的獵場看守。她跟我隱藏了他們倆的關系,還在婚后把卡佛帶到了布萊克希思。很抱歉我把一切荒唐歸因于她,我們的婚姻搖搖欲墜,一年多之后,她上了卡佛的床,不久就懷孕了?!?/br> “但你的確將坎寧安視如己出嗎?” “不,她懷孕時讓我相信這是我的孩子,而她自己也不能確認誰才是孩子的生身父親,我繼續(xù)……哦,男人的需要……你懂的?” “我覺得我能理解?!蔽依涞卣f,我的宿主丹斯的婚姻中始終洋溢著愛與尊重。 “坎寧安生下來的時候,我正外出打獵,所以海倫娜讓接生婆把小孩帶到宅子外面,在鄉(xiāng)下?lián)狃B(yǎng)。等我回來之后,她告訴我孩子在生產過程中死掉了。可六個月之后,海倫娜確信這孩子長得不怎么像卡佛,于是讓一個姑娘抱著這孩子跑到我家。不幸的是,我曾和這姑娘在倫敦度過一夜,這姑娘拿了我妻子的錢,假裝這孩子是我的。這下海倫娜又扮作受害者,堅持我們應該收留這男孩,羞恥的是,我竟也同意了。我們把這孩子給廚娘德魯奇太太撫養(yǎng),她對他視如己出。信不信由你,接下來幾年的時間,我們和平共處。伊芙琳、托馬斯和邁克爾相繼出生,我們一度成為一個歡樂的大家庭?!?/br> 皮特說話的時候,我看著他,他面無表情,像是在冷淡地陳述事實。我再一次被這個男人的天真打動。一個小時前,我原以為托馬斯的死使他心灰意懶,而現在我覺得他的情感世界并非始終荒蕪一片,也有過情感的波瀾起伏,只是如今這個男人的心中只剩下貪婪。 “你是怎么發(fā)現真相的呢?”我問他。 “純屬巧合?!彼咽謹R在窗戶兩側的墻壁上,“我去散步,正好碰到卡佛和海倫娜在爭吵,他們吵的就是那個男孩的未來。她說出了一切。” “可你為什么不和她離婚?”我又問他。 “然后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恥辱嗎?”他驚駭地說,“這個時代,私生子到處都是,但是想想人們的閑言碎語吧,當他們發(fā)現給皮特·哈德卡斯爾勛爵戴綠帽子的只是個小小的園丁……不,丹斯,那絕對不行?!?/br> “你發(fā)現這件事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 “我讓卡佛滾,給他一天的時間離開我們的莊園?!?/br> “是不是就在那天,他殺死了托馬斯?” “沒錯,我們的沖突讓他怒不可遏,于是他……他……” 他雙目惺忪,因喝酒而發(fā)紅。整個早上,他一直在不停地倒酒,幾次一飲而盡。 “斯坦文幾個月之后就出手了,他去找海倫娜。你看,丹斯,他直接勒索的不是我,而是海倫娜,他要挾的是她,還有我的名聲,只不過付錢的是我罷了?!?/br> “那邁克爾、伊芙琳和坎寧安呢?”我問,“他們知道這件事嗎?” “據我所知,他們不知道。秘密要是到了孩子們嘴里,就很難不泄露出去?!?/br> “那斯坦文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十九年以來,我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可現在還沒有找到答案??赡芩涂ǚ鹗桥笥眩腿藗儠勂疬@事吧。其他的原因,我實在不知曉。我只知道,一旦這秘密透露出去,我就完蛋了。雷文古對丑聞可是很敏感的,我們家要是因為丑聞上了報紙頭條,他可不會答應這門婚事的?!?/br> 他壓低了聲音,醉醺醺的,一副刻薄的樣子,然后用手指著我。 “讓伊芙琳活著,你問什么,我都告訴你,你聽見我的話沒有?我可不許那個女人使我到手的財產泡湯,丹斯。我不許她那么做?!?/br> * * * (1)勃拉姆斯(1833—1897),德國作曲家。 第三十六章 皮特·哈德卡斯爾已經昏醉,醉得有些像在生悶氣,他緊抓著酒杯,好像怕人搶走似的。想著他最后還會幫得上忙,我從果盆里抓起一個蘋果,和他告辭,溜出了房間。我把起居室的門輕輕帶上,悄悄地上了樓梯。我要去和戈爾德談一談,不想去之前受到皮特的盤問。 樓梯上面有風,風從破碎的窗戶和門縫底下擠進來,在空中盤旋打轉,攪起了地上散落的樹葉。我記得在塞巴斯蒂安·貝爾體內時,到過這個走廊,是和伊芙琳一起來找管家。在這里想起他們感覺怪怪的,與貝爾一體的記憶更讓我覺得奇怪。他的懦弱讓我羞愧,現在我和貝爾之間已有足夠的距離,使我倆得以分離。他像是我在聚會上聽到的一個尷尬故事,像是另一個人的恥辱。 丹斯看不起貝爾這樣的男人,但我不能隨意評判他人。我不知道自己在布萊克希思莊園之外是什么身份,或者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脫離宿主的身體會是什么樣子。假如,我和貝爾一樣……那豈不是太糟糕了?讓我覺得羨慕的是,貝爾那么有同情心,雷文古那么聰明睿智,而丹斯可以一眼看透事物的本質。我真心希望自己逃出布萊克希思之后還有這些優(yōu)點。 確認只有自己在走廊之后,我進了關押格里高利·戈爾德的房間。他雙手被縛,被吊在天花板上。他在低語著,痛苦地抽搐了幾下,似乎想要擺脫一直糾纏他的夢魘。我對他的同情催促著我把他放下來,但是既然安娜任他這樣被捆著,那肯定有她的理由。 即便如此,我還需要和他談一談,于是我輕輕地搖了搖他,又使勁推了推他。 戈爾德一動不動。 我扇扇他的臉,又把旁邊壺里的水潑在他身上,可他還是紋絲不動,太可怕了。迪基醫(yī)生的鎮(zhèn)靜劑藥效很強,無論他如何扭動,也不可能掙脫出來。我胃里一陣陣惡心,頓覺冰冷徹骨。此前,我未來的恐懼只是模糊一片,像無形的暗黑,潛伏于濃霧之中。但現在我的宿命仿佛顯露出來。我踮腳向上摸去,放下戈爾德的袖口,發(fā)現他胳膊上布滿了刀傷,和他昨晚給我看的一樣。 “別從馬車里出來?!蔽业驼Z著,想著他給我的警告。 “離他遠點,”我后面?zhèn)鱽戆材鹊穆曇?,“然后乖乖地、慢慢地把身子轉過來。我只說一遍?!?/br> 我依言行事。 她站在門廳里,用槍指著我。她帽子里露出了金發(fā),臉上一副惡狠狠的表情。她穩(wěn)穩(wěn)地瞄準,手指就放在扳機上。我走錯一步,她肯定會為了保護戈爾德而殺掉我。無論這對我多么不利,可想到有人如此關注他的命運,足以讓丹斯冷漠的心里涌起陣陣暖流。 “是我,安娜,”我說,“是艾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