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五年前的宋蕓娘,還只是江南水鄉(xiāng)富貴之家的一位深閨嬌娘,剛剛豆蔻年華,纖纖弱質,不諳世事。作為家中的獨女,雖然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但爹爹和娘總抱著“兒子是要當家立戶的,必得嚴教;女兒日后要出嫁伺候夫家的,卻是要嬌養(yǎng)”的觀念,再加上蕓娘也確實聰慧伶俐,乖巧可人,故此對兩個兒子管教得嚴,對蕓娘這個唯一的女兒,卻真真兒是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千嬌萬寵集于一身。 爹爹出身詩書之家,少年中舉,意氣風發(fā),雖然只做了個錢塘知縣,但在江南富澤之地做著父母官兒,倒也安樂富足。娘出身于江南富庶之家,溫柔賢惠,相夫教子,持家有道。爹和娘恩愛和美,舉案齊眉,家中也無什么妾室、通房之流,兩個弟弟更是溫順懂事,兄友弟恭。蕓娘常想著,過著這樣的日子,別說什么皇室貴族,富豪之家,就是神仙的日子倒是都不稀罕的了。 就這樣過了蜜水般的、無憂無慮的十四、五年,到了嫁人的日子,娘怕蕓娘出嫁后會在婆家受氣,便將蕓娘許配給了自己娘家的侄兒,表哥和蕓娘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又是知根知底的,再溫柔和煦不過的一個少年,舅舅和舅媽也是對蕓娘百般疼愛,若真嫁給表哥,這樣的人生也算是圓滿了。 常言道,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幸福的日子總是不能長久。宋思年雖談不上是至清的清官,但也絕不是魚rou鄉(xiāng)里的貪官。卻因一時不查卷入了上司的貪墨案里,又被下江南巡查的欽差大臣捅到了天子面前。宋思年雖然沒有直接參與貪污,但難逃失職失察、知情不報的罪名。 當今天子正值勵精圖治之際,早就對富澤的江南虎視眈眈,借著欽差大臣查案,便將江南官場進行了個大清洗,走了半輩子好運的宋思年也開始走霉運了,被一紙判決書送上了充軍的路途。宋氏族人迅速將宋思年從族譜上除名,已是在商談嫁娶細節(jié)、擇日準備完婚的舅舅一家也急急退了親事,和蕓娘一家斷了個干干凈凈。 家里的祖產已被族中收回,其他的家產也被沒收,一家人拎著幾件衣服便被押上了路。充軍的路途遙遠、行程漫長,每一步都透著艱辛和血淚。蕓娘一家五口似乎一下子從云端落入了最悲慘的煉獄,常年養(yǎng)在深宅里的嬌滴滴的貴夫人、嬌小姐和大少爺,懵懵懂懂的就被惡狠狠地推到最慘淡的人生境地,吃了無盡的苦,淌了無盡的淚。 但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卻是:當你以為這就是最悲慘的時候,悲慘其實只是剛剛開始,還有無盡的悲和痛在后面等著向你襲來。充軍路上,先是大弟弟不慎感染了時疫,因在郊外沒能及時就醫(yī)而不幸病逝,接著娘因承受不了這重重打擊,體內積年的病根似乎一下子都爆發(fā)出來,沒幾天就香消玉損,追隨大弟弟而去了。 宋思年匆匆安置了妻子和兒子的后事,便也一頭病倒,似乎去掉了半條命。在短短一個月內連番遭遇抄家、退親、喪弟、喪母的蕓娘,雖然極想追隨母親、弟弟而去,一了百了,但是面對一下子老了幾十歲、精神恍惚的父親,看著年僅五歲、懵懂無知的小弟,蕓娘便只能咬緊牙關,撐著一口氣接過生活的重擔,將這個瀕臨破碎邊緣的家支撐起來,她雖然有著江南女兒柔弱的外表,卻在困境的激勵下,滋生出了一顆與外表不相符的堅韌的心。 初到張家堡的日子是茫然的,無措的,混亂的,就像一朵潔白無瑕的白蓮一下子掉入了泥沼。住慣了雕欄玉砌的江南庭院,現在卻不得到屈身于破敗骯臟的小土房,穿慣了色彩多姿的綾羅綢緞,現在也不得不換一身色澤晦暗的粗布破衣,吃慣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山珍海味,現在也只能吃一口黑面饅頭聊以果腹…… 慶幸的是,宋家三口人都有著堅忍不拔的意志,沒有被苦難的命運、殘酷的現實擊倒。不論是屢受挫折的宋思年,還是年幼無知的宋荀,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后,都很快找準了自己的定位,融入了張家堡的生活。宋蕓娘更是把自己從一根柔軟的柳條兒生生練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在這邊城的淤泥里,也照樣開出了潔白的、耀眼的白蓮花。 宋蕓娘家隔壁是許家,這是一個人口興旺的家庭,常常會產生出雞飛狗跳、熱鬧非凡的動靜。許大志的父親本是文官,當年受上司陷害,成了替罪羊,被貶入軍籍,老人家在邊境受了一輩子的苦,最后郁郁而終,臨終前最大的期望就是子孫后代要走科舉之路,最好能入仕,脫離軍籍。 許大志僅僅是名字有大志,可一輩子卻是文不成,武不就,唯一的成就就是取了個厲害的老婆張氏,生了三子一女。張氏本是靖邊城武術教官之女,習得一身好武藝,cao持家事更是一把好手。 大女兒許安慧,剛剛嫁給了堡里的小旗鄭仲寧。大兒子許安武,在家務農,隨時準備著襲替爹爹的軍職。二兒子許安平,謹遵祖訓,要走科舉之路,彼時正在靖邊城的書塾讀書。三兒子許安文,只比荀哥大一歲,兩個毛小子倒是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作為鄰居,許大志一家向新來的宋家人伸出了友好的援助之手,告訴宋家人如何在張家堡生活和生存。許大志和宋思年有著類似的出身和境遇,又有著一樣的追求,他們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共同做著讓子孫重走仕途、光宗耀祖的夢。許大志教會了宋思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張氏教會了宋蕓娘紡麻織布,防身之術,許安文則教會了荀哥上房揭瓦,趕雞攆狗。在許家一家人的接納和幫助下,宋家人很快就在這邊境之地扎下根來。 許安平是宋蕓娘在張家堡認識的第一個同齡朋友。邊境之地,民風粗獷,男女之間倒沒有內地那樣注重回避,講究男女大防。許安平打著向宋思年——這位曾經的舉人老爺請教學問的名目,走入了宋家,走進了宋蕓娘的生活。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有著無限的熱情,他在宋蕓娘身上看到了他所有能想象得到的對異性的向往,美麗、聰慧、善良,堅強…… 與爽朗潑辣的北地姑娘不同,宋蕓娘溫婉似水,氣質如蘭,她軟糯的南方口音,不經意的小動作,一顰一笑,常常讓宋安平的一顆少年之心悠啊悠啊,一下子飛上了云層,一下子又沉入了水底,情竇初開的少年深深陷入了對這個南方小娘子的迷戀之中。 可是宋蕓娘呢,雖然也有所察覺,但剛遭表哥一家的拋棄,她的心扉兒關得緊緊的,一心只想著如何讓一家人在邊城更好地生活下去,哪里顧及到許安平這顆熱忱的心。面對宋蕓娘的裝聾作啞,許安平卻毫不灰心,一如既往的獻著殷勤。 這般融洽的日子卻只過了三年。兩年前,許大志大病一場,大兒子許安武便繼承了軍職,被派到邊墩駐防。才防守了半個月,卻遇到了一小伙入境的韃子,作戰(zhàn)中,許安武不幸被韃子斬于馬下,年僅二十歲。 許安武的不幸慘死一下子改變了許家每一個人的命運。許大志本在重病之中,聽到噩耗便一口氣緩不過來,吐血而亡。許安平盡管鄉(xiāng)試在即,也不顧先生的挽留,即刻便從書塾退學,棄文從武,襲了家里的軍職。張氏一向挺拔的腰身也一下子佝僂了下去,似乎被抽離了生氣。 許大志生前曾和宋思年就兒女親事達成了默契,他們兩人常在農閑時候的傍晚,坐在許家的院子里,喝著小酒,吹著牛,謀劃著生活。他們想著讓許安武繼承軍職,讓許安平入贅宋家,許安文和荀哥兒年歲相當,正好將來一起去書塾讀書。這些模模糊糊的念頭沒有擺在明面兒上說透,隨著許安武、許大志的先后過世,所有的想法都是過往云煙了。 招贅的想法,并非是宋思年偏愛幼子,存心耽誤女兒。卻是當初剛到張家堡時,一些堡里的破落戶、兵痞子見宋蕓娘美貌動人,經常打著求親的名目上門sao擾,宋蕓娘煩不勝煩,便放出招贅的狠話:“想娶我宋蕓娘,首要的條件就是要入贅我宋家,將來繼承宋家的軍職?!?/br> 自從有了招贅的說法后,宋家門前倒是清凈了,蕓娘的終生大事便也一直耽擱了下來。張氏本來極喜愛乖巧可人的蕓娘,可是在大兒子和丈夫先后過世后,她秉承公公和丈夫的遺志,一心想著讓三兒子許安文走科舉之路,卻是絕了二兒子入贅宋家的可能,便也息了讓蕓娘做兒媳的心思。 作者有話要說: ☆、一家人的傍晚 夕陽西下,殘陽似血,城墻上勞累了一天的軍戶們,拖著疲憊的身軀,邁著沉重的步伐,沿著長長的石板路慢慢向家里走去,斜陽在他們身后拖出長長的身影,靜送他們消失在一個個的巷子口。 北方的秋天黑得早,宋蕓娘和許安文沿著長巷走近家門時,暮色已經籠罩了巷子兩旁的一個個小院。不知誰家院子里飄出了誘人的飯菜香味兒,隨著傍晚的涼風緩緩襲來,帶著家的溫暖,溫柔地將兩人包裹。蕓娘滿身的疲憊一下子消散,渾身筋骨放松了下來,眉眼也格外柔和。一輪明月不知什么時候已悄悄升上了天空,靜靜地照著張家堡。月光在蕓娘臉上、身上灑下了一層朦朧的光,蕓娘周身像披上了閃著柔光的輕紗,潔白的臉上散發(fā)出圣潔的光茫,看上去是那般美好和不真實。 許安文呆呆的看著蕓娘,只覺得此刻在宋蕓娘的襯托下,這臟兮兮的巷子和兩旁破敗的小院子似乎也增添了光輝。心想怪不得二哥幾年來不論多少挫折都堅定不移,這般美好的女子,哪能輕易的放棄? 宋蕓娘回到家的時候,正房里荀哥兒正筆直的坐在桌前,就著昏黃的煤油燈的微光,用一根小木棍在沙盤里一筆一劃寫著字,一旁宋思年專注地看著,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家里沒有余錢買筆墨紙硯,宋思年便制了一個木頭沙盤,平時一有空閑便教宋荀用木棍在沙盤里寫字??吹竭@溫馨的場面,蕓娘只覺得既感動又心酸,“爹,荀哥兒,你們吃了晚飯沒有?” “姐,你回來啦!剛剛爹考我?guī)灼墩撜Z》,我都可以默寫出來啦!”荀哥兒抬頭,興奮的看著蕓娘,一雙黑閃黑閃的大眼睛在燈光下格外明亮。 宋荀小小年紀遭遇巨變,有著和他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和懂事,平時只有在蕓娘面前才流露出幾分童真。 看著女兒灰撲撲的身子,臟兮兮的小臉,宋思年有些心疼:“蕓娘,今天怎么回來得比往日晚一些?累不累?廚房里給你熱著粥和饅頭,鍋里燒著水,你先洗洗臉,去去乏,再趁熱吃點兒?荀兒,還不快去給你jiejie倒熱水?” “是,爹?!避鞲绻Ь吹恼酒鹕?,舉步向廚房走去。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可以了”,宋蕓娘心疼地看著只比許安文小一歲、個子卻幾乎比他小一圈的荀哥兒,急忙伸手攔住了他。 宋思年剛剛四十歲,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蒼老很多。在北方邊境生活、勞作了五年,卻沒能將他磨練成粗狂的北方漢子,仍是帶著南方文人骨子里的nongnong書卷味和儒雅之氣。 宋思年是氣質儒雅的江南才子,妻子吳氏也是清麗婉約的南方佳麗,三個孩子也都生得是人中龍鳳。已過世的大弟弟宋萱是三個孩子中生得最好的,集中了父母的優(yōu)點,兼具母親秀美的容顏和父親溫文儒雅的氣質,可惜翩翩少年還未長成人便早早過世。蕓娘有著母親秀麗的臉龐,卻有著父親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眉眼中帶著幾分剛毅和英氣。荀哥兒則更像母親,眉眼精致,加之幼時遭難,缺衣少食,身體瘦小,便也顯得過于文弱了些。 “爹,我在城墻那兒吃過了,這些天伙食挺好的,我吃得也好,您別惦記我,您自己要注意休息,早點兒養(yǎng)好身體。荀哥兒,要你在家里照顧好爹,你怎能又讓爹勞累呢?” 宋荀有些委屈,“是爹要考校我的學問的。今日我在家里也沒有閑著,我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呢。中午太陽好,爹還讓我把被褥都拿到院子里曬了曬,你待會兒可以聞聞,被褥上都灑滿了陽光的味道呢!” 宋蕓娘笑著摸了摸荀哥兒的頭,又夸贊了一下他寫的字,便回房換上了家常的青色襦裙,簡單梳洗了下,再去廚房將鍋里熱著的小米粥盛了三碗端出來,“爹,荀哥兒,你們也再吃一點兒吧!”三個人便圍著小木桌,頭并著頭熱熱乎乎地吃著。煤油燈昏暗的光放射出一個溫暖的光圈,輕輕將三人包圍著,帶著暖香的熱氣從碗里升起,在他們的頭頂氤氳旋繞,在四周黑漆漆的夜里,在漸漸襲來的寒意中,便顯得格外溫暖和親密。 “對了,隔壁的許三郎回來啦,今日也去城墻干活了……他們家的鄭總旗今天也回來了……今天,我和三郎做了糯米砂漿……差點兒忘了,這是三郎給的白面饅頭……” 宋蕓娘便和爹爹慢慢話著家常。宋蕓娘覺得這是自己一天中最輕松快樂的時刻,也唯有此時此刻,方才覺得自己是真真正正兒地活著。 宋思年靜靜地聽著蕓娘慢慢絮叨著,若有所思。他看了一眼荀哥,“荀兒,吃好了就去隔壁找許家三郎說說話吧,多謝他給的饅頭,我看你自聽你姐說三郎回來了就坐不住了?!?/br> 宋荀點頭道是,起身便向外走去,走到門口又急忙轉身,對著宋思年和蕓娘規(guī)規(guī)矩矩行了個禮,“爹,孩兒去隔壁了,您和jiejie慢用?!?/br> 宋蕓娘目送荀哥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便對宋思年笑道,“爹,您都快把荀哥兒教養(yǎng)成了一個小夫子了?!?/br> 宋思年嘆了口氣,“在這蠻荒之地,再知書達理又有何用?也是爹心不死啊!不過,雖說要入鄉(xiāng)隨俗,但我宋家始終還是書香門第,我宋氏子弟不論身處何處,都應謹遵祖訓,識禮儀,知廉恥,萬不可自我放棄,失了自己的根??!” 宋蕓娘點頭稱是。宋思年慈愛地看著蕓娘,半晌,有些猶豫地開口:“蕓娘啊,我記得你是正月間出生的,過了這個年便是二十了吧?” “爹,您記得真清楚,可不是快二十歲了?!?/br> 宋思年愣愣看著女兒如畫的眉眼,透過女兒,似乎又看到了亡妻,也是這般眉眼柔和,巧笑倩兮,便有些心酸,“蕓娘,爹有愧,對不住你??!你娘在你這個年紀,萱兒都出世了?!?/br> “爹,您不要這么說,現在咱們不是過得挺好的啊。我就守著爹和荀哥兒,好生過日子。馬上就要秋收了,這兩年爹在稼穡上的經驗多了,不像剛來時那么忙亂,我看咱家的水稻長得挺好,今年田里一定有個好收成。等秋收完了,農閑時我就再多織些布,賣了錢買些雞喂著,雞生蛋,蛋生雞的,咱們便也存些錢送荀哥兒上書塾讀書去。荀哥兒那么聰明好學,將來啊一定可以讀出點兒成就來……” “蕓娘,”宋蕓娘一旦謀劃起未來,就會有些沒完沒了,宋思年忍不住打斷她,“今天下西村的劉媒婆來過了,說的是下西村張東財家的二郎,今年十九歲,他們家可是民戶,不嫌咱們家是軍戶,也不嫌你比他大……” 作者有話要說: ☆、找上門的親事 宋蕓娘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哪個張家二郎?莫名其妙的,提什么親?” “說起來你也應該見過,他們家的田和咱們家的挨著,今春的時候,家里的犁壞了,還借過他們家的犁呢!” 宋蕓娘細細回憶了一下,腦海里便模模糊糊浮現出一個呆呆的青年男子的形象,好像在田間地頭碰見過幾次,每每遇見,總是漲紅著臉,半垂著頭,有些局促的側身避開,似乎很害羞的樣子。 宋思年接著說:“劉媒婆說,他們家境好,沒有什么負擔。他上面只有一個哥哥,已經成了家,在靖邊城守備署做典吏,哥嫂一家人都住在那里。父親已經過世了,現在家里只有母親和一個meimei,他娘是很和善的一位老婦人,我也見過,meimei也訂了親,好像說的是西邊新平堡里的人家,明年就出閣。嫁過去后,就只兩口子伺候著母親過日子。他們家想著,待meimei出閣時,家里有個嫂子,一些事情也好張羅些,便想在meimei出閣前就把張二郎的親事辦了,畢竟年紀都不小了。我看,他們家也是很有誠意的……” “爹,我們當初不是說好了要招贅的嗎?他們家想必是不可能的,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吧!”宋蕓娘打斷了父親的話,見宋思年面露不以為然之色,想了想又道:“再說,我看他們家也不是真的很有誠意,哪里有為了meimei出閣就急著娶嫂子的道理?” 宋思年便笑著說:“傻丫頭,這只是他們家想出來的借口,想快點兒把你娶回去。那劉媒婆說了,張二郎自從兩年前不知在哪里見到了你,就上心了,可她娘嫌我們家是軍戶,又貧苦,故此一直不同意。這兩年,她給張二郎不知說了多少個姑娘,都不愿意,一個勁兒地磨著他娘到咱們家提親。前兩天,他娘終于松口了,就趕緊催著劉媒婆過來了。我看啊,八成是那張二郎對你情根深種了,故此才這般急呢。沒辦法,誰叫咱們家蕓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 “爹——”宋蕓娘紅著臉羞道,“你也來打趣我!”說罷便端著碗筷扭身進了廚房。 宋蕓娘這些年里里外外cao持家務,堅韌剛強,倒極少流露出這種小女兒形態(tài)。宋思年欣慰地看著蕓娘的身影,大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 宋蕓娘拿著絲瓜絡,蹲在矮小的廚房里麻利地刷著碗,一向平靜無瀾的心境掠起了微漾。本想著這輩子就這樣守著爹爹和荀哥兒過下去,早已淡了男女之情,什么男歡女愛,柔情蜜意,似乎都隨著當年表哥的誓言一起消逝在那溫暖嫵媚、花紅柳綠的江南,已是上輩子般的久遠。沒想到在這小小張家堡的某個角落,居然還有一個少年一直在默默關注著自己,苦苦和家里抗爭著,期盼著能與自己攜手,共度百年…… 宋思年拄著拐杖,一跛一跛的來到廚房,昏暗的矮小的廚房里,宋蕓娘瘦削的身形越發(fā)襯得形單影只,柔弱可憐。宋思年的眼眶便有些濕潤,“蕓娘,張二郎這小伙子我接觸的次數也不算少,他為人穩(wěn)重,熱情善良,倒也是良配,你看……” 宋蕓娘匆匆打斷父親的話:“什么良配?如果不能入贅再好也不是良配?!?/br> 宋思年嚴肅了語氣,“蕓娘,入贅的事,當年是我欠缺考慮,以后萬不可再提了。那時以入贅為借口,為的是抵擋那些個狂蜂浪蝶,哪成想現在阻礙了你的姻緣?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服軍役也好,繼承軍職也罷,這些都是男子的責任,豈能讓你一個弱小女子承擔?” 宋思年頓了頓,看著蕓娘仍是毫不經心的樣子,便又試探著問:“蕓娘,是不是你對張二郎不滿意,其實隔壁的許二郎也是很不錯的小伙子,有沖勁,有魄力,又是知根知底的,爹看得出來,他一直對你有愛慕之心。許家二郎除了家里是軍戶,其他方面倒不比那張二郎差,你若愿意,我馬上找人去探探許家嫂子的口氣?!?/br> “爹——”宋蕓娘有些氣急,她扔下手里的絲瓜絡,急匆匆站起來,起得快了些便有些頭暈目眩,蕓娘撫了撫額頭,“什么張二郎,許二郎,不管哪個二郎,我都不嫁!” “蕓娘!”宋思年提高了聲音,帶著命令,也帶著懇求,“自從來到這張家堡,家里最苦的就是你了,你跟著爹開荒種田,跟著一群男子修城墻,里里外外cao持家務,服侍爹爹,照顧荀兒……可是,你不能老是cao心我和荀兒,你為我們付出太多了,也要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否則的話,叫我日后在九泉之下如何有顏面見你的母親?想當年,你母親那般疼愛你……” 說著說著,宋思年不覺悲從中來,老淚縱橫,蕓娘看著父親,只覺得滿腹辛酸,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廚房外,宋荀靜靜地立在哪里,不知站了多久,此刻卻再也無法忍住,他沖進廚房,緊緊握住蕓娘的雙手,小小的身子微微發(fā)著抖,“jiejie,爹說的對!姐,你就好好選個人家,找個溫柔體貼的姐夫,一定要幸福安樂?!彼χ眴伪〉男⌒馗?,昂著頭大聲道,“姐,我現在已經長大了,你放心,我會支撐起宋家的門戶的。” 宋蕓娘愣愣地看著荀哥兒,感慨萬千,半晌,她慢慢抽回了雙手,緊緊按住荀哥的肩,目光堅定的看著他,“荀哥兒,你這般懂事,jiejie很欣慰。但是,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好好跟著爹做學問,將來才有能力為我們宋家支撐門戶??!”宋蕓娘又看向父親,“爹,您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只是我現在心里亂的很,我想再好好想想……” 宋蕓娘少有的失眠了。來到張家堡后,因家事繁多,終日cao勞無休,滿身疲憊,到了夜里往往都是沾上枕頭便可熟睡??纱藭r,宋蕓娘雖覺得身心俱疲,卻在炕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她的腦間閃過無數景象: 一會兒,是在院子里,許安平那深情的雙眸默默注視著她;一會兒,是在田間地頭,張二郎半低著頭害羞的偷看著她;一會兒,又是在杏花煙雨的江南,表哥輕輕牽著她的手,帶著溺人的微笑,溫柔地凝視著她,悄聲說:“蕓娘,我想就這樣牽著你的手,牽一輩子,可好?” 可是最后,所有的景象都變成了荀哥,荀哥,荀哥。練兵場上,弱小的荀哥被一群膀大腰粗的西北漢子圍著嘲笑奚落,茫然失措;高大的城墻上,身穿士兵服的荀哥被流矢射中,如斷線的風箏般從城頭飄落;血雨腥風的戰(zhàn)場上,單薄的荀哥拖著和他身材毫不相稱的大刀與韃子拼殺,被輕易斬落…… 宋蕓娘驚出一身冷汗,睜大了雙眼,呆呆地瞪著黑漆漆的屋頂,“我去尋我的安樂,那荀哥的安樂在哪里?爹爹的安樂又在哪里?”她想起娘臨終前,枯瘦的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睜著不甘心的眼,費力地吐出幾個字“照……顧……荀……哥……” 荀哥是爹娘的希望,也是自己的希望,假如失去了荀哥,就算自己尋得良人又有何意義?文弱的荀哥和這粗狂蠻荒的邊境是那般格格不入,“橘生南為橘,生于北則為枳”。荀哥只應待在溫暖秀麗的江南,和文人雅士一道,習文吟詩,風雅脫俗,哪能在這蠻荒之地,和一群粗俗的漢子為伍,終日過刀口上舔食的生活。萬不可讓荀哥折在這里,終是要讓荀哥回到屬于他的地方。蕓娘便慢慢平靜了心境,堅定了決心。 作者有話要說: ☆、張二郎的告白 宋蕓娘輾轉反側,徹夜難眠,近凌晨時才模模糊糊睡去。第二天早上,蕓娘睡得沉了些,在一片歡快的鳥叫聲中醒過來,便朦朦朧朧覺得自己還在江南家中的翠微閣里,每每早晨醒來,窗外一片鳥語花香。睜眼看到滿室的白光和光禿禿的屋頂,不見自己熟悉的淺粉紗帳,才猛然想起自己仍是在張家堡,這個已經生活了五年的地方,便生出一陣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處何處的茫然。 宋蕓娘躺在炕上微微發(fā)了會子呆,慢慢清醒過來?!霸懔?!”她想起自己身上的差事,趕忙從床上爬起,匆匆抓過衣服穿了,便急著往外走。 “蕓娘!”宋思年拄著拐杖走出房門,“今日就在家中休息吧,不要去城墻了?!?/br> “爹,”蕓娘急道:“不去怎么行?前些日子蔣百戶說修城墻的進度慢了,故此胡總旗他們管的十分嚴厲,不去的話還不知要怎樣罰我們呢!” “蕓娘,荀兒已經去了,你不用擔心?!?/br> “荀哥兒?他怎么去了?他怎么能去?爹,您怎么也不攔著他?”蕓娘不禁又急又氣,一連串地問著。 宋思年笑道:“天還沒亮荀兒就出門了,和隔壁的許三郎一起去的,這兩個孩子大概昨天晚上便約好了。你就放心吧,許三郎這小子精得很,有他在,荀兒吃不了虧的。再說,許家的總旗女婿不是也回來了嗎,他也會關照荀兒他們的?!彼粗|娘仍是一副焦慮的模樣,便安慰道:“蕓娘,荀兒他長大了,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躲在你懷里的小娃娃了??傇撘屗鋈ヒ娨婏L雨,磨練磨練,不讓他吃點苦頭,成天躲在婦人身后,將來怎么可能會有出息?” 蕓娘想著,既然事已至此,也無法回轉,只希望荀哥兒今日順順利利,不要吃什么苦頭,便轉身向廚房走去,邊走邊對父親說:“爹,您還沒有吃早飯吧,我去廚房做。” 父女倆在廚房簡單對付了一餐,宋思年看著埋頭忙在洗洗涮涮的蕓娘,輕聲說:“蕓娘,這段時間你也累壞了吧,坐下歇歇吧,和爹說說話?!?/br> 蕓娘一邊刷著鍋,一邊說,“爹,您有什么話就說吧,我聽著呢。” 宋思年沉思了一會兒,問:“蕓娘,昨晚爹和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么樣了?我尋思著,那張家二郎也好,許家二郎也罷,都是張家堡數一數二的好兒郎,都算得上是良配……” “爹”,蕓娘打斷了父親,“您不是教導過我,君子一諾千金嗎?當初我們既然說了入贅的話,現在又怎可隨意改變?那讓堡里的人怎么看我宋蕓娘,怎么看宋家?” “當初上門說親的是些什么人,張二郎又是什么樣的人?此一時彼一時也,不要因為當時一時的援兵之計阻礙了你的終生?!?/br> “爹”,蕓娘便笑著開著玩笑,“您就放心吧,耽誤不了我的終生的。想我宋蕓娘文可琴棋書畫,織布繡花,武可下地種田,上墻搬磚,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將來啊,自會有一位如意郎君,騎著高頭大馬,乖乖入贅到我宋家來的?!?/br> “你這孩子,哪有女子這樣說自己的?”宋思年不禁搖頭苦笑?!笆|娘啊……” “爹,我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我去水井那兒挑兩桶水回來?!笔|娘見父親又有長篇大論訓導的趨勢,趕緊找了個借口結束話題,拿著扁擔和空桶就匆匆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