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橫德里巷的牡丹閣，梅鳳官小心翼翼幫溪草處理傷口，似乎怕弄痛了她，他的動作很輕，但凡溪草露出些許抽痛或者擰眉的姿態(tài)，就立即收了手。

    “還是去教會醫(yī)院處理一下吧?！?/br>
    “不過是一些皮外傷，我心中有數(shù)?！?/br>
    溪草故作輕松道。

    “我這樣惜命，如果疼怎么會硬抗，剛剛只是撞了一下，有些頭暈罷了。”

    她越是深明大義，梅鳳官心中越不是滋味。

    “是我讓你為難了?！?/br>
    他明白，溪草之所以不去醫(yī)院，無非是怕這事被謝洛白知曉，繼而連累到自己。趙寅成對他有恩，相交多年，雖然偶有出格之舉，可頃刻變友為敵，梅鳳官自問自己還做不到。

    “溪草，我會盡快和趙寅成撇清關(guān)系，請給我一點時間?！?/br>
    說這句話的時候，梅鳳官表情有些凝滯。

    腦中不由浮出唐雙雙對梅、趙二人的描述，溪草躊躇了幾秒，終是道。

    “鳳哥兒，你和趙寅成是怎么認(rèn)識的？”

    兒時的稱呼讓梅鳳官面上表情逐漸和緩，他在溪草后腰墊了一個大迎枕，又遞給她一杯調(diào)好的蜂蜜水。

    “那是七年前的一天黃昏，梅影班到離燕京城十里地的奉化縣登臺，在去奉化途中，路過一片高粱地，忽然沖出一個渾身是血的人，揮刀攔住了我們的馬車?！?/br>
    提起往事，梅鳳官語氣中還是帶了一抹心有余悸。

    “當(dāng)時，我們還以為是落單的土匪。沒想到，他逼停了馬車，卻不為求財，只劫持了兩個幫中弟子，逼我們?nèi)樗麑めt(yī)問藥?！?/br>
    溪草了然。

    “所以你們救了他？”

    梅鳳官點頭。

    “梅影班多是窮苦出生，義父他老人家也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路遇苦弱，能扶一把便扶一把，畢竟這世道，誰不艱難。本以為只是一個不同往昔的善舉，終會萍水相逢后江湖不見，不想半年后，我在燕京重新登臺……”

    梅鳳官頓了一下，面對心愛的姑娘，實在不想讓她知曉那些不堪的過往。

    “遇到了一些麻煩，正一籌莫展，趙寅成出現(xiàn)了，幫梅影班度過了難關(guān)。此后一來二往，我們成了朋友，他在燕京呆了數(shù)月，經(jīng)常來梅影班捧場，久而久之，雍州城上下皆知道梅影班有了他這個靠山，再沒有人來尋麻煩?！?/br>
    他嘆了一聲。

    “隨著北方形勢越發(fā)不好，我也存了南下的心思，趙寅成知道后，六年前我們就一起到了雍州。”

    他對溪草露出了一個微笑。

    “說來就這么多，只可惜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你也在燕京，否則我是無論如何都要把你找回來的。”

    眼眶中有淚在攢動，這一切似乎都在溪草的意料之中。

    梅鳳官會救趙寅成，這并不奇怪，畢竟當(dāng)年若沒有梅影班老幫主，梅鳳官一個流落異鄉(xiāng)的孤兒，恐怕早就餓死街頭了。于趙寅成，無非是他推己及人的尋常之舉。

    而梅鳳官的性子和自己相似，同樣的避重就輕。不說別的，剛剛那個“麻煩”顯然不會似他輕描淡寫的那般簡單。在慶園春的那幾年，溪草也知曉了一些權(quán)貴不為人知的齷齪愛好。梅鳳官生得絕色，定然會有人來打他的主意。

    而趙寅成的出現(xiàn)，確實也為他提供了庇護(hù)。

    幾年的相處，說是患難與共也不為過，他們之間……

    溪草心中一抽，她早就想向梅鳳官求證兩人的真正關(guān)系，可又擔(dān)心……

    回憶方才趙寅成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敵，溪草內(nèi)心一顫，不知道梅鳳官是否已經(jīng)察覺趙寅成對他瘋狂的占有欲？

    她張了張口，想要詢問，然再出口時問題卻變成了：

    “當(dāng)年提出來雍州的，是趙寅成？”

    梅鳳官沒有否認(rèn)。

    “雍州城是前朝開埠最早的城市，那時候北方陷入戰(zhàn)亂，這里卻還經(jīng)濟(jì)繁榮，安享太平。比起混亂的北地，顯然更適合戲班子謀生?！?/br>
    聽起來合情合理，可溪草卻覺得哪里怪怪的。畢竟若只是躲避戰(zhàn)亂，燕京也沒遭戰(zhàn)火荼毒，這幾年，留京的豪門富戶一擲千金，也捧出了好些戲曲大家，戲班子并不缺生意。

    “那……關(guān)于趙寅成的過往，你知道多少？”

    沒想到梅鳳官竟表現(xiàn)得分外茫然。

    “都是天涯淪落人，他不愿說，我自也不會多問?！?/br>
    “這些年他到底在干什么，你又了解嗎？據(jù)我所知，他并非只是普通的古董商人?！?/br>
    梅鳳官大方承認(rèn)。

    “你的猜測不錯，他表面是經(jīng)營古董，可他如今的行事，其實和幫派頭領(lǐng)也并無區(qū)別，偶爾也會接一些亡命之徒的生意，比如上次刺殺謝洛白。興許也是倦了，他前段時日還和我說，計劃和熊老夫人合作辦廠，打算金盆洗手?！?/br>
    說了這么多，梅鳳官透露的也不過是趙寅成的表象信息。

    盡管她理解二人相交多年，梅鳳官不可能頃刻改變立場，向她毫無保留地坦白趙寅成的底細(xì)；可自己方被趙寅成教訓(xùn)，心愛之人對其還無意識流露維護(hù)，讓她分外不舒服……

    看少女久久不語，梅鳳官何其敏銳，從溪草毫無邏輯的發(fā)問中，早就發(fā)現(xiàn)了少女的古怪。

    “溪草，我們并不是那樣的關(guān)系！”

    他握住她的手，想起當(dāng)初在正隆祠戲樓，自己對她說的那些輕浮言語，面上浮上了一抹薄紅。

    “這些年，我們都是在做戲，無非是為了各取所需?！?/br>
    溪草驀然抬起眼。

    “真的？”

    “自然是真的?！泵辐P官眸中掠過一道厲光，

    “在有些事情上他確實逾越了。我到雍州已有六載，手中也存了不少產(chǎn)業(yè)，早就準(zhǔn)備和趙寅成分道揚鑣，我會盡快著手辦這件事?！?/br>
    得到梅鳳官的承諾，溪草心中大安，

    “趙寅成這人很危險，我還是有些擔(dān)心……”

    “別怕，給我一點時間。趙寅成雖然行為有些極端，不過我們之間畢竟還有交情，我想他不至于翻臉不認(rèn)人?！?/br>
    溪草卻沒有梅鳳官樂觀，她總覺得趙寅成對她的厭惡，除了情敵互不順眼的排斥外，還有一些其他東西……

    “你可知他和陸承宗之間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

    梅鳳官卻忽然變了顏色。

    “他和陸承宗有仇？”

    “你不知道？”梅鳳官的反應(yīng)，讓溪草奇怪，逐把熊六爺葬禮上，趙寅成主動向自己拋橄欖枝的始末告訴了他，見梅鳳官的眉頭越擰越緊，溪草心臟一陣緊縮。

    “莫非……你知道什么內(nèi)情？”

    梅鳳官卻只是定定看著她，向來溫和的面上已被陰云籠罩。

    “溪草，你什么時候才能擺脫陸云卿這個身份？”

    這突來的嚴(yán)厲讓溪草大惑不解，她怔愣了半晌，聽梅鳳官再次發(fā)問，才道。

    “我不知道……不過……至少不是現(xiàn)在?！?/br>
    午間一場大雨，把梅鳳官與溪草困在了牡丹閣。兩人品茗下棋，倒也愜意。等雨過天晴，溪草那身弄臟了的袍子已被漿洗熨好，送上了樓。

    溪草退至屏風(fēng)后，脫下梅鳳官的長衫，換回自己的裙子。

    “你這件衣服，我拿回去洗干凈，再給你送來?！?/br>
    其實洗衣是假，鋪墊下一次見面的機會才是真。一借一還，有來有往，便有了交情。

    梅鳳官微笑。

    “我以為你會找我借傘。”

    知他拿《白蛇傳》調(diào)侃自己，溪草微笑。

    “借傘多不吉利，還是衣裳好一些?！?/br>
    兩人又聊了一會，到了最后竟有些難舍難分，以至梅鳳官把溪草送回陸公館時已是日暮黃昏。

    他踏著殘陽碎金推開青云街宅院的大門，入目藤蔓纏繞，蘚綠苔蔥，往常他最喜這份清淡雅致水墨出塵，不知怎的，此刻卻覺得少了一份生動鮮活。

    他順著雨花石小道一路往花廳正房過去。庭院幽靜，花廳最外圍養(yǎng)著一盆鯉錦，換在平常，瓷盆中的錦鯉聽到他的腳步，都會紛紛浮上水面。

    可今日水面上不見一紋水波，梅鳳官不動聲色摘下一枚梅花袖扣，正欲捏起，不想右邊一陣猛力襲來，猝不及防間那枚閃著利光的暗器已落入了瓷盆中，驚得鯉錦們短暫探頭，下一秒又紛紛沉底。

    帶著酒氣的呼吸陣陣拂過耳廓。

    “阿鳳，你的功夫都是我一手教的，今日不曾戒備，讓你一時得手，你以為我還會犯同樣的錯誤嗎？”

    他伏在他的身上，就要伸舌舔舐那醉人的芬芳，后腰一痛，趙寅成一個不防，已經(jīng)被梅鳳官摔倒在地。

    “趙寅成，你放尊重點，我說過我不是冶葉倡條！”

    趙寅成在地上撐起身子，卻也不著急起身，只用那種捕獲獵物的眼神死死盯著梅鳳官。

    “阿鳳，你要離開我嗎？”

    梅鳳官不看他，從懷中取出一只墜著紅眼蝙蝠的懷表，蹲身放在他面前。

    “明天我會搬走，從今往后，梅影班的事務(wù)，還請趙先生不要插手?！?/br>
    聞言，趙寅成目光一瞬緊縮。

    他預(yù)感梅鳳官會向自己攤牌，卻沒想到是這等慘烈的結(jié)果！

    “如果我偏要插手呢？”

    盡管語帶笑意，趙寅成卻雙目含霜，目睹梅鳳官決絕轉(zhuǎn)身，聲音帶顫。

    “為什么，你仔細(xì)想想，我陪了你多少年？七年，整整七年啊，阿鳳，你伸開手指數(shù)一數(shù)，我們認(rèn)識了七年，你真要為一個莫名冒出的賤女人，離開我嗎？”

    這幅癲狂的形容是梅鳳官陌生的，令他厭惡。

    “趙寅成，你冷靜一點，我們從頭到尾只是盟友！”

    “盟友？從什么時候開始，你稱呼我都只喚大名了。”

    趙寅成扶著魚盆站起來，雙眼赤紅。

    “別告訴我……你喜歡上那個死丫頭了？怎么可能，你們才認(rèn)識多久？”

    梅鳳官語氣堅決。

    “這是我的私事，和你無關(guān)?！?/br>
    “……怎么會無關(guān)？”

    趙寅成高大的身子晃了一下。

    毫無預(yù)兆地，他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朝瓷盆砸去，哐當(dāng)一聲，盆中的水四下傾瀉，魚兒莫名遭滅頂之災(zāi)，在地面上張著嘴大力撲騰，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了無聲息……

    從頭到尾，梅鳳官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這種漠然的眼神，讓趙寅成心如刀割。

    “這幾年，都是你唱貴妃，我唱明皇；你演虞姬，我扮霸王！我們登臺合作不下百次，配合得天衣無縫。阿鳳，難道我們這么多年的情誼，說斷就斷？而陸云卿到底給你吃了什么迷魂藥，你居然會喜歡她？告訴我，我去學(xué)！”

    如此畸形的念想，簡直不能理喻，想起自己一直把他當(dāng)做朋友，當(dāng)恩人，當(dāng)師傅，卻沒想到竟是引狼入室，梅鳳官袖下的手隱隱在抖。

    “你瘋了！”

    趙寅成表情扭曲。

    “我沒有瘋！多少個日夜，我只敢佯作醉意來抱你；而你呢，一次次地把我拒之門外。若是對所有人都這樣也罷了，偏生你竟然也會有心，會把所有溫柔都留給一個人！阿鳳，你不知道，我嫉妒得都要瘋了，我現(xiàn)在就把那女人殺了，只要她死了，你就不會走了！”

    他的語氣，仿佛在控訴一個負(fù)心的戀人，這些話，便是在最無法自持的時候，都被趙寅成藏在心底，終于在這個時候一鼓作氣吐出，趙寅成輕舒了一口氣。

    梅鳳官卻已經(jīng)忍無可忍，聲音驟寒。

    “你敢！”

    “我為何不敢，即便不是因為這件事，她遲早也要死在我的手中！”

    “總算承認(rèn)了嗎……”

    梅鳳官唇角含著一絲譏誚。

    “說什么北地戰(zhàn)亂，雍州太平；其實你一開始就存了主意，想以梅影班為跳板，混入雍州政軍商三界？”

    注意到趙寅成眼神已然變幻，梅鳳官笑意愈深。

    “還說什么金盆洗手，其實并非是洗心革面要干正事，而是因為有更大的生意等著你接手吧？”

    趙寅成的酒醒了一半，額上的青筋鼓起，面上的癡纏蕩漾消失得干干凈凈，轉(zhuǎn)為陰騭。

    “你知道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nbsp;梅鳳官加重語氣。

    “不過相識一場，我想說，陸云卿并不是你要報復(fù)的對象，其他的，隨你高興！在此，梅某先祝趙先生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