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情的雙眼，滿含期待，直逼溪草內(nèi)心的柔軟，一個好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偏偏在她準(zhǔn)備點頭的瞬間，謝洛白那張冷傲的臉擠進(jìn)了她的腦海，在彌漫著硝煙的戰(zhàn)場上，他高大挺拔的身姿搖晃了一下，猛然倒在血泊中。

    溪草不由顫了一下，毅然搖頭。

    “對不起，我現(xiàn)在不能和你走?！?/br>
    梅鳳官目中的希冀碎裂開來，他沉默許久，慢慢放開了溪草的手。

    “好，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不會再勉強，只是現(xiàn)下的情況，你打算怎么辦？先和我回雍州再想辦法？”

    溪草搖頭。

    “不，不回雍州，我要在茯鄴下車?！?/br>
    梅鳳官明明早已猜到她的目的，卻故意淡淡地問。

    “茯鄴？是野馬嶺的茯鄴？你去那里干什么？”

    溪草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話。

    “謝洛白在野馬嶺戰(zhàn)場失利，下落不明……”

    梅鳳官的眸子冷了幾分。

    “這難道不好嗎？若謝洛白真的死了，也就意味著你自由了，即便你在雍州有未了的夙愿，我也可以幫你，并非只有謝洛白是你的后盾?！?/br>
    溪草噎了一下。

    若是換在半年前，聽到這個消息，她大概會歡呼雀躍，那只罩在自己頭頂?shù)氖纸K于撤去了，可是在聽到謝洛白失蹤的瞬間，她的心卻突然被人掏空了似的，亂了方寸。

    她想了很久，才澀然答道。

    “謝洛白并不是一個嚴(yán)格意義上的好人，甚至殺人放火的壞事，他也沒少做，可他對于國家，總是有一番理想熱血的，你不知道，他其實……”

    梅鳳官心臟狠狠一抽，打斷。

    “不必說了，我們在茯鄴下車，在此之前，我會暗中保護你?！?/br>
    不等溪草開口，他轉(zhuǎn)身就出了包廂，留下溪草一臉錯愕地愣在原地。

    梅鳳官的反應(yīng)，讓她有點心虛，謝洛白對她司馬昭之心，梅鳳官最清楚不過了。

    側(cè)臥之榻，豈容他人鼾睡，而自己卻要跑到戰(zhàn)場上去找謝洛白，換了任何一個男人，恐怕都難以忍受。

    梅鳳官的心情，溪草不是不懂，可謝洛白生死未卜，她暫時顧不得這么多了，只能等找到謝洛白，一切重回正軌，再慢慢安撫補償他。

    火車一路北上，轉(zhuǎn)眼駛過南北交界，入眼皆是極為壯觀的雪景，鋪天蓋地的霧凇，猶如千萬樹梨花盛放。

    夜幕漸漸籠罩大地，天空又下起鵝毛大雪，眼見下一站就是茯鄴，溪草已悄然做好逃離的準(zhǔn)備。

    她打散長發(fā)，梳成兩個土氣的麻花辮，又請金嬤嬤找了件普通的棉襖換上。陸家為她準(zhǔn)備的嫁妝大多是金銀玉器，不太方便攜帶，因此她只好撿了些值錢的細(xì)軟，用一條圍巾裹了，系在背上。

    只等火車到站，由金嬤嬤掩護，她和梅鳳官會一起潛入普通車廂，混在到站的旅中下車。

    因為只是押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陸錚并沒有帶太多華興社的人，即便被發(fā)現(xiàn)，以梅鳳官的身手，他們也不難脫身。

    火車輪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窗外的雪景漸漸慢了下來，溪草看向茫茫雪野，不由一驚。

    這荒郊野嶺，根本沒有站臺，顯然并不是茯鄴車站，為什么火車停下來了？

    她正訝異，車廂的鐵門發(fā)出響動，溪草立馬假裝無力地伏在床頭，沒想到來人卻是梅鳳官，他已經(jīng)換了一身黑色的長衫，大檐帽遮住了那雙瀲滟的眼。

    “有馬賊劫車！快跟我走！”

    竟然敢劫持火車？溪草驚訝于野馬嶺的土匪如此囂張，但無論如何，這倒是個意外的機會，趁著混亂出逃，陸錚追捕她的難度就更大了。

    車廂里一片亂哄哄的，一等座的人們像雞鴨一樣被趕出包廂，她和梅鳳官混在人群里，聽見不遠(yuǎn)處傳來陸錚的聲音“這些馬賊人多勢眾，又都扛著長槍，不能硬碰，財物都給他們，只要護住小姐就行！”

    梅鳳官一把摟住溪草的肩膀，將她不安分的腦袋往自己懷中一按，假裝是一對小夫妻，護著她往二等車廂里走。

    剛踏進(jìn)二等車廂一步，身后突然傳出一聲驚叫。

    “云卿小姐跑了！”

    “她在那邊！穿藍(lán)色棉襖那個！”

    溪草緊張回頭，只見陸錚正帶著四五個華興社的打手，推開人群，朝她跑過來，陸錚那張俊臉，被怒氣扭曲得幾近猙獰。

    “陸云卿！你給我站住！”

    溪草指間一緊，梅鳳官已握住了她的手，在車廂中飛奔起來。

    人群突然躁動起來，正在清點財物的馬賊們，舉起長槍，朝著車頂砰砰放槍。

    “趴下！都趴下！誰他娘的再動一下，老子一槍崩了他！”

    溪草覺得這人的聲音極為耳熟，似乎有點像是……小四，想停下來回望，梅鳳官卻拉著她跑得更快了。

    “不要停！繼續(xù)跑，三等車廂沒有馬賊，只要從那里下車，我們就能全身而退！”

    身后隱約有人叫她的名字，可很快就淹沒在乘的尖叫聲中，危急時分，溪草來不及深究，只能跟著梅鳳官頭也不回地逃亡。

    而她始終不像梅鳳官，是身上有功夫的人，一路跌跌撞撞，鞋也跑掉了一只，梅鳳官見狀，不管她愿不愿意，干脆彎腰將她負(fù)在身上。

    他看上去纖長瘦削，卻意外地有力，背著溪草一個大活人，騰身而起，踩著椅背跳躍飛馳，依舊如履平地，很順利地甩開追兵，將溪草帶下了火車，踏入茫茫雪原。

    高大的霧凇林中，溪草趴在梅鳳官背上，摟著他的脖子，依舊凍得渾身顫抖，同時她也感覺到梅鳳官的臉頰也是冰冷的，他背著她在雪原上走了那么遠(yuǎn)，體力一定消耗極大，可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回事，明明已將追兵遠(yuǎn)遠(yuǎn)甩下，卻堅持背著她在雪地里疾行。

    溪草終于忍不住再次拍他的背脊，語氣強硬。

    “鳳哥，快放我下來！他們不會追過來了，你這樣很快就會支撐不??！到時候我們都走不出這片雪原！”

    梅風(fēng)官猶豫了一下，這才緩緩將溪草放下來，他修長冰冷的手指撫上她的面龐，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你說的沒錯，他們再也追不上我們了，天涯海角，何愁沒有你我的容身之所？”

    溪草表情有點艱難，剛想提醒他，要她和他離開之前，必須先找到謝洛白，卻見林中一陣犬吠由遠(yuǎn)及近，梅鳳官面上笑意一霎變得冰冷，他將溪草護在身后，轉(zhuǎn)過身去。

    叢林里竄出一道龐大的黑影，飛馳電掣幫朝兩人奔來，梅鳳官從溪草手中接過手槍，利索地上膛，對準(zhǔn)那個物什，就要扣下扳機，卻被溪草抓住手腕。

    “別開槍！我認(rèn)識這條狗！”

    隨著那東西身形逐漸清晰，溪草的臉?biāo)圃崎_雨霽，她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這條討厭的狗，沒有害怕，全是喜悅，她竟然驚喜地叫出了它的名字。

    “皇后！”

    聽到溪草叫它，皇后從狂奔變成了小跑到溪草面前，屁顛屁顛地聞著她的棉褲嗅，尾巴都快搖斷了。

    “你怎么在這里？難道是……”

    溪草激動地語無倫次，果然一道頎長的身影緊隨其后，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他帶著一頂黑貂皮毛，黑色毛領(lǐng)的大斗篷在風(fēng)雪中鼓起，露出里頭黑色的對襟褂子，占山為王的土匪一般的打扮，但由于臉長得太過斯文清俊，實在讓人聯(lián)想不到土匪一詞，倒像個出巡的將軍。

    他聲音懶洋洋的。

    “臭丫頭，你皮癢了？叫你還一直往前跑，二爺是鬼追你不成？”

    溪草鼻尖一酸，眼眶里的淚就忍不住滾落下來，她下意識抬腳奔向謝洛白，可踏出幾步才想起梅鳳官還在這里，轉(zhuǎn)身尷尬地解釋。

    “我就和他說兩句話，馬上回來……”

    梅鳳官的表情她看不懂，或者說他并沒有什么表情。

    他只是突然伸手將她拉入懷中抱緊，將頭埋在她頸間，低低地說了個好字，然后放開了她。

    那邊謝洛白看見這一幕，早已青筋暴起，眼見就要拔槍，身邊的小四急忙勸道。

    “二爺，別、別，千萬忍一忍！要不云卿小姐又該不理您了！”

    好在溪草及時向他走了過來，謝洛白陰沉的表情這才有了一絲緩和，他低頭看著面前的小女人，語氣里不覺帶上一絲溫柔。

    “你怎么弄得像個村姑，真丑?！?/br>
    見他安然無恙，還有心思調(diào)侃，溪草一顆高懸的心早已放下，忍不住回敬。

    “二爺還有臉嘲笑別人，自己不也是一副土匪行頭嗎？”

    謝洛白低笑起來。

    “還是一樣牙尖嘴利，聽金嬤嬤說，你原本打算在茯鄴下車，跑到戰(zhàn)場來救我？”

    溪草臉蹭地一下就紅了，立馬否認(rèn)。

    “我可沒有那么大的能耐，只不過聽說二爺戰(zhàn)死了，我不敢、相信，常言道，禍害遺千年，所以必須得親自確認(rèn)一下?！?/br>
    一只手伸過來，猛然攬住她的腰身，不容反抗地將她帶進(jìn)懷中，抱得極緊。

    謝洛白在她耳畔沉聲道。

    “我不是答應(yīng)過你，一定會活著回來嗎？我從不騙女人的?！?/br>
    溪草腦中嗡地一聲，身體如同定住般，在那結(jié)實寬闊的臂彎里，不知所措。許久，她才猛然想起梅鳳官還在身后，大力推開謝洛白，轉(zhuǎn)身去看。

    遠(yuǎn)處那棵霧凇下頭，哪里還有梅鳳官的身影。

    溪草腦袋似被大錘重重一擊，忙奔過去，四下尋找，雪地上只剩幾點淺淺的腳印，因為雪下得太大，有些已經(jīng)又被覆住了，甚至看不清是往哪個方向離開的，她還要再追，謝洛白卻一把拉住溪草的手腕。

    “別找了，姓梅的早走了，使的仙人掛畫的招數(shù)，從樹上悄悄離開的，你追不上。”

    他那幸災(zāi)樂禍的口吻，讓溪草聽得咬牙切齒，又急又氣，不用說，梅鳳官看見剛才那一幕，自然是負(fù)氣出走，且故意不想讓她追上，她氣得跺腳。

    且不說今后回雍州該如何向梅鳳官解釋，她又想到另一件令人氣憤的事。

    “剛才劫持火車的馬賊，是二爺吧？我聽到小四的聲音了！”

    謝洛白豪不猶豫地點頭。

    “沒錯。”

    溪草有點納悶。

    “那戰(zhàn)場……是假消息？”

    謝洛白摩挲著下巴。

    “也不全是，潘代英的兵對雪原作戰(zhàn)更有經(jīng)驗，戰(zhàn)局一直僵持，實在耗費財力和人力，恰巧這時候小四收到一封雍州來的匿名電報，說陸家吃了熊心豹子膽，連我謝洛白的墻角也敢挖，二爺豈能真的讓你去淮城嫁給那個掃帚星，我就點了五百人馬跟著我，裝作山賊跑來攔你的火車了，順便放出消息，讓潘代英以為我死了，等他高興幾天，我再打他個措手不及?！?/br>
    說著，他笑得有幾分狡黠。

    “至于你那些陪嫁，反正遲早也要抬進(jìn)門的，二爺就全部充作軍餉了?！?/br>
    溪草在乎的根本不是陸家的陪嫁，聰明如她，很快就抓住了謝洛白話中的重點。

    “匿名電報？”

    她被秘密送往淮城的事，只有金嬤嬤和梅鳳官二人知情，若是金嬤嬤向謝洛白發(fā)出的求救信號，他不會用匿名二字，那么就只有一個可能……

    想到這里，溪草猛然一驚，她回頭望向空茫茫的雪原，突然后怕起來。

    梅鳳官是怕以一己之力，無法成功營救出溪草，所以才出此下策，做出了他最不愿意的選擇，可他既然早知道謝洛白一定會出現(xiàn)，又為何三番五次問自己，是否愿意跟他離開呢？

    他難道……是在試探她的選擇嗎？

    她必須當(dāng)面問清楚。

    “二爺，我們什么時候動身回雍州？”

    不止是要追上梅鳳官，向他解釋。這一趟送嫁，陸錚既弄丟了人，又弄丟了財，恐怕汪廳長和陸太爺兩邊都難以交待，可這并不足以彌補溪草這幾日所受的憋屈，她迫不及待要殺回雍州，報這一箭之仇。

    小四牽了馬過來，又把準(zhǔn)備好的狐裘遞給謝洛白，謝洛白親自將溪草裹了個嚴(yán)實，抱上馬背，隨后自己翻身坐在她身后。

    “急什么，你既然到了野馬嶺來，就是選擇陪著二爺，等我解決了潘代英，再帶你凱旋而歸，好好出一出這口惡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