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我起來?！蹦獑柮銖婇_口，他此時無力抬頭，無法觀察周圍的情況。

    “少爺，箭還在身上，躺著別動?！毙∥宓拇O為粗重，很顯然他也筋疲力盡，只是在咬牙撐著。

    莫問聞言沒有再開口，而是試探著抬起左手抓向胸前的羽箭，悲憤之下并未多想，抓住羽箭之后甩手將其拔了出來。

    小五一直在勉力的拖著莫問挪向河對岸，并沒有注意到莫問的舉動。

    莫家是開藥鋪的，莫問自然懂得醫(yī)術，拔掉羽箭之后深吸了一口氣，發(fā)現(xiàn)呼吸順暢，呼吸沒有阻礙就表示傷不致命。

    之后莫問嘗試著活動手腳，一試之下發(fā)現(xiàn)兩只手臂還能動彈，但兩條腿則不聽使喚。

    “小五，我的腿沒有知覺了?！蹦獑柎罂诖鴼狻?/br>
    小五回頭發(fā)現(xiàn)莫問已經(jīng)自己拔出了羽箭，急忙低頭檢查他的傷勢，確定他不會因傷丟掉性命才微微放心。

    “少爺，我扶你走?！毙∥宥咨頂v起了莫問，二人的衣服此時已經(jīng)凍硬，天氣寒冷必須設法取暖，不然一定會被凍死。

    莫問被小五攙扶起來之后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隨即嚎啕痛哭，母親的尸身還匍在冰面上，河對岸的殺戮還在持續(xù)，而林若塵和那幾個丫鬟乘坐的馬車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少爺，咱先找個避風的地方落腳，天黑之后我回來把夫人背出來。”小五哭著邁步前行。

    莫問聞言揮淚轉身，他很清楚哭是沒有用的，必須活下來，只有活下來才有可能伸冤報仇，只有活下來才能尋找妻子。

    一開始莫問幾乎寸步難行，走過幾步之后雙腿逐漸恢復了知覺，數(shù)十步之后就能在小五的攙扶下緩慢行走，不過肢體復蘇之后傷口開始大量流血，三里過后再次暈倒。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睜開眼睛之后莫問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棟破舊的土房里，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干透，身下鋪著茅草，屋子正中是一處還在燃燒的火堆，小五并不在屋里。

    莫問醒來之后再度哽咽，他并沒有對自己幸免于難感到慶幸，他難以接受家破人亡的巨大變故，昨晚一家人還聚在一起商議婚事細節(jié)，一個對時之后竟然成了這般光景。

    當小五背回莫夫人的尸身時，莫問的哽咽立刻變成了嚎啕，他硬撐著起身將草鋪讓給了自己的母親，跪倒在地撫尸哀哭，小五的遭遇與莫問別無二致，莫問哭的時候小五也在哭，莫夫人現(xiàn)在還躺在這里，而自己的親娘現(xiàn)在還躺在冰冷的河底。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不管出了什么事情總要面對，哭只能宣泄情感并不能解決問題，最終還是莫問率先恢復了些許方寸，出言勸住了悲不自勝的小五。

    “少爺，咱們以后怎么辦哪？”小五抬袖擦淚。

    莫問聞言并沒有立刻回答，此時不管是官宦人家還是貧民百姓都是先成親后分家。成親之前兒子全聽父母的，成親之后到分家的這段時間長輩才會讓兒子嘗試著拿主意，什么時候兒子能夠獨當一面父母才會跟他分家。而他成親之前只做兩件事情，一是讀書博取功名，二是學醫(yī)不忘本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cao心，以至于此時拿不出絲毫的主意。

    “你說咱們該怎么辦？”莫問斜靠在草鋪邊緣，前胸的箭傷令他不敢正坐。

    “不知道，我聽你的?！毙∥鍨榛鸲烟碇静?，土屋無門，并不暖和。

    “咱們這是在哪兒？”莫問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么主意。

    “離河邊不遠的村子，這個村子沒有人，可能害怕胡人會打過來都搬到南面去了?！毙∥鍩o精打采的坐在火堆旁。

    “我來看守火堆，你睡會兒吧?！蹦獑栒f道。

    “我看著就行，這事兒該我干。”小五連連搖頭。

    “我要為母親守靈?！蹦獑栐俣冗煅?。

    “我也守?！毙∥鍙娙讨鴽]有再哭。

    二人一直在推讓，不過莫問有傷在身，最終先行昏睡。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小五又沒在屋里，莫問看著躺在草鋪上的母親，再度跪地痛哭，他在深深的自責，父母新亡，自己竟然沒能徹夜守靈，此為不孝。

    他先前流血過多，加之連番痛哭流淚，此時感到非?？诳剩∥迮R走之前用破瓷甕燒開的雪水就在旁邊，但他并沒有拿過來解渴。

    辰時，小五回來了，帶回了藥草和食物。

    “你回去了？”莫問驚訝的看著存放藥草的木匣，那是他們莫家藥鋪的匣子。

    “你得敷藥，咱們也得吃東西?！毙∥逵盟幘蕮v著草藥。

    “胡人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莫問不滿的說道，小五此舉太過危險。

    “他們都走了，可能昨晚就走了。”小五騰出手來拿碗喝水。

    “城里還有活人嗎？”莫問追問。

    “沒見著?！毙∥鍝u頭說道。

    “小五，咱們回家吧。”莫問出言提議，不知為什么他內(nèi)心強烈的想要回去。

    “我也想回去，可是……”小五話說到一半就止住了。

    “我聽說胡人從來不走回頭路，他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蹦獑栒f道，胡人所到之處猶如群狼過境，什么都不會留下，沒什么可搶的他們自然不會再來。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現(xiàn)在城里城外到處都是死人，我怕嚇著你?！毙∥逭f出了自己的擔心。

    “不妨事，況且這里什么都沒有，咱們只有回去才有活路?！蹦獑栕龀隽藳Q定。

    小五見莫問堅持要回去，也只得同意，敷藥過后，莫問拄著樹枝，小五背著莫夫人的尸身，主仆二人踏冰過河。

    昨日莫家眾人最先得到消息尚且被胡人趕上，其他人自然沒有能逃脫的，河岸到城門這十幾里到處都是死人，完整的尸首很少，大多身首異處，肚破腸流，以老人孩子和男人居多，少見年輕女子的尸首。

    小五先前回來過，心里有所準備，莫問何曾見過這種慘景，這些人中有很多他是認識的，每當遇到熟人的尸首他都會不由自主的哆嗦。

    等走到城里的時候莫問已經(jīng)麻木了，不再感到害怕，回返途中他一直低頭找尋車轍，昨日逃難時只有他一家來得及套車，其他鄉(xiāng)民都是步行。雪地里有一道碾壓著被鮮血染紅積雪的車轍，這表示這輛車就是昨天帶走林若塵的那一輛，可惜的是進城之后車轍被雜亂的腳印給踏亂了，無法再行尋找。

    帶傷走了將近二十里，莫問已然筋疲力盡，小五背負著尸身也極為勞累，進城之后二人并沒有左顧右盼，而是徑直回返莫家藥鋪。

    臨走時大門是敞開的，正因為大門敞開著，胡人才沒有入內(nèi)搜找細軟，房子還保持著眾人昨日離開時的樣子。

    邁入門檻的瞬間莫問再度落淚，家是親人居住的房子，沒有了親人，這棟房子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家了。但是人已經(jīng)沒了，只有這棟親人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能帶給他些許慰藉和安定，所以這里還是家，家還在。

    二人路上行走緩慢，回家之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莫問有傷在身，路上還招了風寒，進門之后再次暈倒，小五將莫夫人的尸身停放到了正堂，隨后將另外兩家的火盆全部搬到莫問房間，點上火炭為莫問保暖驅(qū)寒。

    夜幕降臨，周圍一片死寂，漆黑的城中只有莫家這一處微弱的光亮……

    第五章 背井離鄉(xiāng)

    胡人以前是北方游獵民族，喜食rou類，所到之處雞犬不留，西陽縣現(xiàn)在是名副其實的死城，夜晚沒有犬吠，清晨沒有雞鳴。

    莫問有傷在身，還招了風寒，一連三日臥床不起，小五前后忙碌，用板車自城里的棺材鋪拉來一口棺材成殮了莫夫人，隨后又在城中到處搜尋殘存的食物，第四天莫問傷情和病情好轉，便掙扎著起身在正堂為母親設了靈堂，燒紙守孝。

    第四天中午小五外出尋找食物，一直到太陽偏西還沒有回來。夜色漸暗，莫問心中開始忐忑，他并不害怕自己死去的母親，他在擔心小五的安危。

    酉時過后小五還是沒有回來，莫問坐不住了，緩步挪到了大門口，昨天再度下了大雪，雪地里留下了一行腳印，根據(jù)腳印來看小五是往東城去了。

    莫問高聲呼喊小五，卻并沒有得到回應，躊躇片刻之后莫問轉身回屋提著風燈順著腳印前去尋找，腳印表明小五在挨家挨戶尋找食物，但是逃難的人是不會留下食物的，加上胡人的搜刮，所以城中能夠果腹的東西少之又少，小五的腳印一直延伸到了他先前讀書的講堂，自講堂出來之后腳印一直向東進入了山野。

    講堂的大門是開著的，里面漆黑一片，莫問沒有膽量進去一探究竟，可是如果不進講堂就搞不清楚小五為什么自這里離開之后會進入東面的山野。

    猶豫良久，莫問最終沒有進入講堂，而是沿著小五的腳印向東尋找。

    沒走幾步他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講堂向東的雪地里腳印明顯比之前的深了許多，這表明小五離開講堂時帶了很重的東西。

    胡人入侵時城中的居民并沒有全部逃走，一些老弱婦孺選擇留了下來，他們的選擇明顯是錯誤的，因為城中到處都是被雪掩埋了一半的尸體，每見到一具尸體莫問心中的恐懼就增加一分，他數(shù)次想要回頭，但反復之后他選擇了繼續(xù)尋找。

    腳印一直往東進入東側山巒，到了城邊莫問再次停了下來，前方不遠處就是漆黑的樹林，他實在沒勇氣進去，最主要的是他想不通小五為什么要進入樹林，還有就是小五自講堂帶走了什么東西。

    風燈的光亮雖然很昏暗，但是昏暗的燈光卻給了莫問些許安全感，駐足良久之后莫問想到了一個辦法，摘掉風燈的外罩，用油燈點燃了一垛堆放在民舍旁邊的谷草，大火很快燃起，越燒越旺，最終引燃了房屋，城中的房屋都是成片的，一旦燃燒，大火短時間不會熄滅。

    房屋被引燃之后周圍頓時大亮，莫問恐懼之心大減，提著風燈進入了東側山巒。

    到了冬季鄉(xiāng)人都會囤草過冬，因此山巒里除了官府禁止砍伐的大樹之外并沒有雜草灌木，莫問提著風燈循著腳印走入了山巒深處，行走之時不時回望城中的大火，以此為自己壯膽。

    穿過樹林之后，莫問看到了大片的墳丘，這里是西陽縣的墳場，城中死了人都會送到這里安葬。

    見到墳場莫問本應該恐懼，但是他并沒有恐懼，因為他看到小五正在墳場西北揮動嬐放僂謐磐量櫻旁邊躺著一具尸體。雖然距離較遠看不到尸體的樣子，莫問卻能猜到那是老夫子的尸身，小五應該是在尋找食物時進入了講堂，小五知道他尊師重道，所以在發(fā)現(xiàn)了老夫子的尸身之后才會將其帶到這里進行安葬。

    莫問提著燈籠走到了小五正在挖掘的墳坑旁邊，墳坑此時已經(jīng)挖了三尺，小五正在平整坑底的泥土，莫問走到老先生的尸身前鞠躬緬懷。

    小五見莫問到來立刻加快了挖掘速度，莫問見狀擺手開口，“不用著急?！?/br>
    小五聞聲點了點頭，快速將墳坑底部加以平整，隨后抱起先生的尸體放進坑中回填泥土。

    “先生對我有啟蒙傳道之恩，應該以棺木收斂，這樣太過草率了?！蹦獑枃@氣開口。

    小五聞言轉頭看了莫問一眼，隨即回頭繼續(xù)填埋。

    墳坑本就不大，很快小五便回填完畢，莫問放下風燈，跪倒在地磕頭祭拜。

    跪拜亡人應該磕頭三次，但是莫問只磕了一個便被小五攙了起來，莫問疑惑的看向小五。

    “為師誤人子弟，愧受了你的大禮?！毙∥彘_口說道。

    莫問聞言渾身的汗毛在頃刻之間豎了起來，小五這句話不但是老先生的語氣，連聲音都完全相同。

    “莫問別慌，為師只想入土為安，并無加害惡意。”小五再度開口。

    莫問驚恐之下目瞪口呆，渾身戰(zhàn)栗連連后退。

    “孔孟之道不能用于亂世，行事單憑本心?！毙∥鍝u頭嘆氣，“此處冤魂太多，不是久留之地，早些逃命去吧?！?/br>
    莫問的傷病本來就沒有痊愈，受到驚嚇之后再度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伏在小五的背上，想到先前小五被老先生附身的情景，莫問頓時嚇的尖叫出聲。

    “少爺，你怎么了？”小五聞聲急忙放下了莫問。

    “你，你……”莫問驚恐的看著小五。

    “少爺，咱們怎么去了墳場？”小五也是一臉的愕然。

    “我也不清楚，這里陰魂太多，不宜久留，咱們得盡快離開這里?！蹦獑柣剡^神來重復著先生的話。

    “好，我先背你回去?！毙∥宕饝俣惹?。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蹦獑枔u頭說道，此時已經(jīng)離家不遠，身后的大火仍在燃燒。

    經(jīng)歷了這一變故，莫問再也不放心讓小五獨自出去尋找食物，不管去哪兒都是二人同行，到了夜間便縱火焚燒房屋，盡量讓城中有亮光。

    如此過了兩日，莫夫人停靈完畢棺材入土，二人準備了香燭，來到河邊焚香祭奠老吳兩口和莫老爺，三人當日都被沖入了冰下的急流，定然無法活命，尸骨也無從尋找，只能在河邊祭奠。

    隨后莫問帶著小五來到莫家祠堂，取出了父親當日埋在這里的金餅，這些金餅是父親為日后的生計所做的準備，沒想到這么快就用上了。

    莫問并沒有將八塊金餅全部帶走，他留下了一塊，這是跟父親學的，人生在世誰也不知道會遇到什么事情，但未雨綢繆總是要的。

    “少爺，咱現(xiàn)在去哪兒？”出了祠堂，小五問道。

    “以后別叫我少爺了，喊名字吧。”莫問嘆氣開口，患難的主仆已經(jīng)沒有了世俗的尊卑。

    “不管什么時候你都是少爺。”小五毅然搖頭，莫家祖上救過吳家先人的性命，吳家人感恩不忘，世代跟隨。

    “家父已經(jīng)過世，喊少爺不合禮數(shù)，對先人不敬?！蹦獑栒f道。

    “老爺?！毙∥辶⒖谈牧朔Q呼，老爺過世之后，少爺就應該改稱老爺，以示父子傳承，血脈延續(xù)。

    “還是喊名字吧?！蹦獑柌⒉幌矚g這個帶有尊卑色彩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