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問聞言心中再度陰沉，只要人活著不管是何種病癥都可以辨證施治，但死者生機斷絕，已非歧黃之術(shù)所能醫(yī)治。

    柳笙見莫問情緒低落，走上前來出言安慰，“你且寬心，再是不濟亦可留下老五魂魄，且還有一線生機，無需這般喪氣，我去尋些酒食，順便喊人前來帶走尸體，你們在此等我。”

    “早些回返?！蹦獑桙c頭說道，他此時靈氣已然耗盡，急需酒水催發(fā)丹藥。

    柳笙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去了。

    “唉，不幸中的萬幸是你留下了老五的血脈?！鼻q與老五亦是熟識，見到老五這般光景，亦感悲傷。

    “老五當真無法可醫(yī)？”莫問心有不甘。

    “那歧黃之術(shù)你我都學得，你豈不知藥理？若是肢體受傷可用藥草止血生肌，再留魂魄。但神府有損，便是醫(yī)好了外傷，魂魄寄之亦是癡傻?！鼻q緩緩搖頭。

    莫問聞言沒有再開口，坐于樹下出神發(fā)愣，千歲話本就不多，不會勸人，只能陪他默坐。

    一刻鐘之后，千歲回頭看向西北，“阿九到了?！?/br>
    莫問聞言隨之回頭，卻并不見阿九身影。千歲乃是異類，感官較他更加敏銳。

    半刻鐘之后，一道白色人影出現(xiàn)在了西側(cè)山頭，莫問凌空而起，沖其招手，阿九見之，快速掠至。

    時隔數(shù)年，阿九仍然是原來那般模樣，美艷天人，不沾俗氣。只是由于長途奔波之故，發(fā)鬢凌亂，額頭見汗。

    “路途太遠，來的晚了，出了何事？”阿九到得近前手扶大樹，大氣喘息。

    話音剛落，她便看到了躺在樹下的老五情形不對，蹲身一察愕然大驚，抬頭看向莫問，“怎會如此？”

    “此事說來話長，可有法醫(yī)治？”莫問取出隨身汗巾遞向阿九。

    阿九接過汗巾擦拭額頭汗滴，與此同時皺眉沉吟，片刻過后將汗巾還與莫問，轉(zhuǎn)而再度檢視老五傷勢。

    “你遠道而來，一路辛苦，先歇上一歇再從長計議?！蹦獑栆姲⒕琶嬗须y色，知道她亦束手無策。

    “老五何時有了女兒？”阿九收回視線席地坐下。

    莫問聞言，知道老五之前并未向阿九說過王元嫆之事，便從頭敘述“當年下山之后，我前往蠻荒采藥煉丹，路遇晉國尚書之女王元嫆，那時尚書落難，此女遭受牽連被人貨賣，我見她很是貞潔，便買了她與老五做妻，半年之后尚書官復原職，遣人接走了王元嫆，斷絕了二人的來往，卻不知王元嫆那時已然有了身孕，我那時在山中煉丹，故此不查。數(shù)日之前老五聽得風言，推算時日猜這女童是他女兒，便獨身趕至建康想要帶她離去，誰知中途生變，遭到了截殺?！蹦獑柌⑽刺峒皣鴰熞还?jié)，因為國師作祟乃是看中了老五的孝棒，而老五的孝棒是千歲送他的，若是千歲知道細節(jié)勢必會為之內(nèi)疚。

    “他一目不識丁的下人，你不該配一官家女子與他?！卑⒕怕裨沟?。

    莫問無言以對，先前他感覺王元嫆很是貞潔才會買下來許配老五，而此時看來，貞潔二字王元嫆受之有愧，而他亦是看人不準才會導致今日之禍。

    “他已然十分難受，你便不要怪他了，可有法醫(yī)得？”千歲插言。

    “事到如今只有移魂一途，別無他法?！卑⒕棚A眉搖頭。

    莫問聞言心中冰涼一片，阿九之言無疑為老五下了定論，老五的這具身體當真是無法再用了。

    “先前你與那老僧斗法，勝敗如何？”阿九柔聲問道。

    “當日得你丹藥，終于趕在斗法之前渡劫入紫，孰知那賊禿法術(shù)一般，口舌卻厲，極善詭辯之術(shù)，我氣之不過痛毆于他，雖然勝了斗法卻開罪了晉國皇帝，失儀于晉國百姓，遭到晉國驅(qū)逐，不得再入國境?！蹦獑柦K于找到可以訴苦之人，大吐苦水。

    “打了便打了，無甚關(guān)系。這遍地尸首是何等緣故？”阿九再問。

    “當日我派老五北上尋你，恐其亂世走失，便將同門聯(lián)絡(luò)符咒給了他，事后他未曾還與我，危急關(guān)頭焚符求助，我聞訊趕來，見此情形方寸大亂，氣怒之下進得城去，將一干人等殺了不少，又沖進皇宮毀了龍殿，故此招致圍追，為等老五回魂，我不得離開此處，便為僧尼官兵所困，不久之前剛與柳笙和千歲將眾人驅(qū)散?！蹦獑柎鸬馈?/br>
    “此符同門有感，本人不得感知，你如何能得消息？”阿九側(cè)目問道。

    “莫問那時正在我處為我煉丹，煉丹完畢本欲次日前往無名山尋你的，誰知出了這場變故。”千歲接口代為回答。

    阿九聞言抬頭看了莫問一眼，心中柔光一閃，“柳笙現(xiàn)在何處？”

    “他去城中采買果腹之物，莫問多日未得食水了?！鼻q再道。

    阿九沒有再問，轉(zhuǎn)而再度仔細檢視老五情況，最終還是搖頭，“傷及后腦，當真無法醫(yī)治，若是強行附魂，日后神智不清不說，怕是連路都行不得?！?/br>
    三人說話之際，柳笙趕回，同門再見，自然歡喜，但老五之事令得眾人心頭皆是灰暗。

    不多時，城門處來了大隊收尸之人，莫問畫符將老五和女童再度隱起，轉(zhuǎn)而與三人北行數(shù)里，尋到一高處與四人飲酒歇息，與此同時監(jiān)視那些收尸的鄉(xiāng)人。

    阿九，千歲，柳笙，三人亦是多年未曾謀面，此番相見，免不得各自講述下山之后的所作所為。

    “我等三人皆不上進，還屬莫問最為上進，卻也未得結(jié)果，此番所為當真是絕了后路，日后晉國勢必視他為死敵，怕是萬難再得機會。”千歲面露惋惜。

    “百里狂風，夜逍遙，劉少卿三人倒是上進，心懷眾生，好生忙碌?！卑⒕琶嬗胁豢?，她先前已然自千歲口中得知了另外三位同門的所在和所為。

    “怕是瑣事纏身，不得離開?！蹦獑柦涌?。

    “你還是讀書人的習氣?！卑⒕趴戳四獑栆谎?。

    莫問自然知曉阿九指的是他先前所說口不對心，實則阿九說的沒錯，他的確想不通其他三位同門為何不來，尤其是百里狂風，那是他私交最好的友人了。

    傍晚時分，尸體被人收走，四人回到原地，再度合議如何才能救治老五，但久經(jīng)商議，終是回天乏術(shù)，只剩下了移魂一途。柳笙將先前所帶僵尸帶至此處供莫問甄選，莫問一瞥之后連連擺手，這些僵尸個個翻唇獠牙，好生難看，他決不允許老五變成這個樣子。

    良久的沉默過后，阿九意欲開口，然而啟唇之后又搖頭噤聲。

    “你可是想到了辦法？”莫問追問，到得此時他已然亂了方寸。

    “七竅人身難以契合，若用禽獸之身可保萬無一失。”阿九說道。

    莫問聞言連連搖頭，阿九之言令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豬狗牛馬。

    “尋那可以變化人身的，是否可行？”柳笙環(huán)視千歲和阿九。

    “此法我之前亦曾想過，若能變化人身，既可保老五原貌又能得異類威能，無異于因禍得福，但此法卻萬難行之?！卑⒕艙u頭說道。

    “為何？”莫問追問。

    “蠃鱗毛羽昆各有五行歸屬，一旦能夠幻化人身，人類魂魄便不得占用?！卑⒕旁俣葥u頭。

    “蝙蝠能否用之。”莫問出言追問，蠃鱗毛羽昆幾乎包含世間所有生靈，唯獨蝙蝠不能明確歸屬。

    “此物確是合用，然眼下你往何處尋那能夠變化人形的蝙蝠？”阿九苦笑搖頭。

    “我在蠻荒煉丹之時曾得夜明砂一方，其中雜有虎骨，此物能吞食老虎，想必可以幻化人身……”

    第一百五十六章 審時度勢

    此語一出，三人盡皆面露驚愕，可吞食老虎的蝙蝠，其體形之巨大可想而知。

    “你親眼見過那巨蝠？”阿九問道。

    “那倒不曾，那方夜明砂乃當?shù)孛缛顺仕?，只要找到那人，便可知道他自何處發(fā)現(xiàn)的夜明砂?！蹦獑枔u頭說道，當年他曾經(jīng)問過那四十歲左右的漢子，對方只是含糊其辭的說是北方，并未說出具體的位置。

    “你確定那苗人知道巨蝠的所在？”阿九仍不放心。

    莫問聞言點了點頭，當時那漢子以衣服兜來了那方夜明砂，曾言那方夜明砂能換十兩金子，由此可見他之前曾經(jīng)多次賣過夜明砂，換言之他是知道巨蝠棲息之所，并多次前往偷取的。

    “能吞食虎豹，勢必可以幻化人形，當可用得?！卑⒕劈c頭說道。

    “但那蠻荒離此處太遠，便是即刻動身，亦無法趕在老五回魂之前將它帶來。”莫問皺眉說道，雖然想到了可行之策，但如何行之卻是難題。能否找到巨蝠，能否制住巨蝠，能否順利移魂，這些皆存在變數(shù)。

    “只能讓他受幾日皮rou之苦了?！卑⒕盘种赶蚶衔?。

    莫問聞言無奈點頭，阿九的意思是待得老五回魂，將其魂魄暫附本體，待得找到巨蝠再將其魂魄移出，這個辦法是可行的，因為本體并不會排斥老五的魂魄，不過老五魂魄附上這具受傷的軀體之后會一直處于痛苦之中，且神識混沌，七日之內(nèi)必須將其魂魄再行移出，如若不然魂魄將會被受傷的軀體同化，最終徹底呆傻。

    “事出緊急，顧不得師門禁忌了，我去備下快馬，待得老五魂魄回返，我們即刻前往蠻荒?！绷险酒鹕韥?。

    “不用，西行之路多不平坦，且道路圈繞，騎馬反而不快?！蹦獑柼肿柚沽肆?。

    “我去備下干糧?！绷险f道。

    “還有兩日，不急于一時，待得天明再去不遲?！蹦獑栐俣葥u頭。

    柳笙聞言點了點頭，轉(zhuǎn)而與千歲四處收拾木柴，點火驅(qū)逐夜晚寒氣。

    “莫問，救得老五之后，你有何打算？”阿九問道，此時四人同在一處，老五情勢又不樂觀，故此她說話并不涉及私情。

    莫問聞言緩緩搖頭，此時他心中很是迷茫，已經(jīng)與晉國反目成仇，自然不會再有機會施展抱負。西涼太弱，若非趙國南防北拒分了心神，涼國現(xiàn)在恐怕已遭趙國吞并，此外劉少卿與涼國過從甚密，他若去了，好似爭功一般。趙國倒是對他極力邀請，但趙國是胡人掌權(quán)，胡人的所作所為如同野獸，兇殘暴戾，幫助趙國無異于助紂為虐。東北燕國也是異族，并非漢人正統(tǒng)，幫助他們與幫助趙國無甚區(qū)別，此外百里狂風在燕國效力，他若去了，也有爭功之嫌。

    細想下來，當真是無處可去了。

    “依你們之見，我當如何為之？”莫問轉(zhuǎn)頭環(huán)視三人。

    此語一出，柳笙和千歲盡皆轉(zhuǎn)頭看向阿九，千歲之前已經(jīng)表過態(tài)度，而柳笙為了避嫌亦不表態(tài)。

    “上清授我等諸般技藝，無外乎讓我等代行天道，消天災(zāi)滅人禍。”阿九說到此處略作停頓，轉(zhuǎn)而再度開口，“他們?nèi)私砸暫藶槿说湥瑢崉t人禍起于兵戈，卻并不限于胡人，即便無有胡人南下，你們漢人亦多有爭斗廝殺……”

    “你的言下之意是要我去接掌趙國護國金印，助胡人平定天下？”莫問皺眉打斷了阿九的話，阿九所說與千歲不謀而合，皆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說話。

    阿九聞言擺手搖頭，“我雖然獨居無名山，消息卻并非完全閉塞，據(jù)我所知趙國時下正是內(nèi)憂外患的多事之秋，彷如人生疾患，若是他能一病不起，那便隨他去了，但趙國之病并不致命，若是待他自行好轉(zhuǎn)，怕是會故態(tài)復萌，倍加兇戾?！?/br>
    “可惜這昏君茍且偷安，若是趁此良機揮師北上，中原可定矣?！蹦獑栭L嘆。

    “你焉知他不是存有坐山觀虎之心，想要得那漁翁得利？”阿九反問。

    “你先前所說，我不曾明白，你且詳說?！蹦獑栒f道。

    “慕容燕國只在東北偏居一隅，國土不如趙國一成大小，即便有妖物相助，要想吞并趙國亦是難上加難，況且慕容燕國也非漢人，即便取趙國而代之，怕是亦不會善待中土漢人。依我之見不如趁此時機為趙國療疾，以此為百姓換得安康福利?！卑⒕攀抡f其詳。

    莫問聞言疑惑的轉(zhuǎn)頭看向柳笙，柳笙連連擺手，“我與阿九并未獨處?！逼溲韵轮馐前⒕潘圆⒎撬鶖x掇，而是阿九自己心中所想。

    莫問收回視線低頭沉吟，阿九雖然是一年輕女子，實則她活的歲月很是久遠，心中大有見識，她先前所說歸結(jié)起來乃是慕容燕國太弱，可能重創(chuàng)趙國卻絕無可能吞并趙國，而晉國又存有坐山觀虎的心態(tài)，坐失良機而不出兵，倘若長久消耗下去，趙國勢必會慘勝燕國，在這個過程中百姓會大量死傷，且戰(zhàn)爭會導致苛捐重稅，看似是兩國交戰(zhàn)，最終遭殃的還是百姓。既然如此，不如出手幫助趙國，當然這種幫助不是無條件的，而是趁機向胡人提出大量對百姓有利的條件。

    “若真是心存百姓，便不能懼怕背負誤解和罵名，蒼天有眼，定不虧負。”千歲在旁插言。

    莫問聞言搖頭苦笑，若是當了趙國的護國真人，在漢人眼中無疑就成了數(shù)典忘祖的jian賊，百姓在享受安定的同時還會痛罵這個為他們謀取了安定的“jian賊”。一人誤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天下人都心存誤解，他不敢想象全天下人都視他為jian賊會是何種情形。

    “我將補氣丹藥盡數(shù)與你，乃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功德圓滿金身證道，要想天下大統(tǒng)不是朝夕之功，需做長久打算，晉國若是禮遇于你，你可順心順意率兵北上驅(qū)胡，然晉國已然視你為敵。上策已無，只有行此下策?！卑⒕艅竦?。

    “你們可知道，倘若我受了趙國的護國金印，便是與二三四為敵?！蹦獑栐俣葥u頭。七人之中千歲最長，為大，百里狂風為二，夜逍遙為三，劉少卿為四，柳笙為五，莫問為六，阿九是女子，為末。

    “自是不能手足相殘，當設(shè)法告知他們，互相通氣才好。”千歲轉(zhuǎn)頭看向柳笙。

    柳笙見狀，明白千歲是想讓他充當通氣之人，急忙擺手搖頭，“你們亦知他們?nèi)耸呛畏N脾性，要他們半途而廢，怕不能夠。”

    “若不互通消息，怕他們會心生誤解，他們?nèi)怂蠓ㄐg(shù)可不尋常，萬一對你不利，你便防不勝防?！鼻q正色說道，雖然希望莫問能夠為蒼生謀福，卻不得不考慮到同門的誤解。

    “焚符相召他們都不到來，如何能夠互通消息？”阿九對于百里狂風等人不來援助莫問心存怨氣。

    “此事留待后議，煩勞你們?nèi)耸卦诖颂?，我去城中見一友人?！蹦獑枦_三人說道，千歲和阿九是局外人，站位不同，所說言語便不公允。柳笙與胡人過從甚密，他的話亦不能聽?？墒勤w國的護國法師即將死去，不管趙國是否尋到替代之人，戰(zhàn)局都會發(fā)生改變，故此是否接掌趙國金印，當盡早決定。

    三人點頭答應(yīng)，莫問凌空南下，翻越城墻進入城中，此時城中防守分外森嚴，得夜色掩護，莫問先行前往弓兵營地撤了圍困符咒，轉(zhuǎn)而隱藏身形，悄然潛入周貴人所在的王府。

    此時已是三更時分，王府之中燈燭稀疏，莫問曾經(jīng)在此住過多日，熟悉王府結(jié)構(gòu)，輕松避過守衛(wèi)，潛入內(nèi)院。

    正屋此時仍然亮有燈燭，莫問推門而入，見房中并無外人，兩位王子亦不在此處，只有周貴人伏于燈下。

    推門聲驚動了周貴人，周貴人抬頭看到了莫問，既驚且喜，急忙起身向他快步走來，但只行了數(shù)步便停了下來。

    “見你安好，我便安心了。”周貴人語帶顫音，“先前你不該遣人送食水于我?！蹦獑柨聪蛑苜F人，周貴人眼眶深陷，面容十分憔悴。

    “我做不得旁的了?！敝苜F人恐外人聽到哭聲，說完便探手捂住了口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