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十幾里，隊伍進(jìn)入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地，與當(dāng)年清平城北的地勢極其相似。

    到得草地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昏暗的光線令莫問心神不寧，額頭見汗，學(xué)藝至今的記憶開始模糊，思緒回到了十幾年前，重新感受到了十幾年前的那種感覺，仿佛自己剛剛與老五自清平城出來，學(xué)藝至今的所有事情都是黃粱一夢，法術(shù)高玄的天樞真人只是一個夢境，他還是那個家園被毀流落在外的莫家少爺。

    “師父，你怎么了？”無名察覺到莫問在微微發(fā)抖。

    莫問聞聲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無名關(guān)切的眼神，心神漸安定下來，“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

    “師父，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子一直在看你?！睙o名說道。

    “再等等。”莫問言罷重新邁步。

    無名不明其意，愣了片刻，疑惑的跟上了莫問。

    只有莫問自己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在等山坡，等那個曾經(jīng)令他肝膽俱裂的山坡，等那個發(fā)現(xiàn)紅裙碎片的山坡，他不知道類似的山坡還會不會出現(xiàn)，他盼望它能夠出現(xiàn)，也害怕它會出現(xiàn)，倘若出現(xiàn)這樣一處山坡，那今日所見到的一切就絕不只是巧合。

    飄忽的跟在隊伍后面，莫問思緒萬千，一直以來他都感覺自己的生命是殘缺的，他失去了親人和妻子，但每當(dāng)出現(xiàn)這種感覺，他都會以天道不虧來寬慰自己，身擁道法，逍遙天下是上天對他的補償。但此時他突然明白自己雖然得到了很多，實際上得到的遠(yuǎn)遠(yuǎn)無法彌補自己失去的，人活一世，不是為了自己活著的，而是為了自己的親人而活，倘若親人不在了，自己過的再好也沒有意義，內(nèi)心深處是空的，空洞，寒冷，沒有溫情，沒有撫慰，也沒有為親人付出所帶來的那種厚重。

    “無名，為師參透了生命的意義。”莫問平靜的沖無名說道。

    “恭喜師父大徹大悟，為何？”無名真心道賀，急切發(fā)問。

    “人生百年，少有能夠超脫生死者，世人之所以怕死乃是因為他們將自己放在了首位，平時對父母不盡孝道，對友人斤斤計較，對妻妾欺壓打罵，對子女薄情寡恩，到得臨終之時慌亂緊張，心境不平，故此才會害怕。為人在世，當(dāng)善待父母，盡子之責(zé)。善待友人，盡友之責(zé)。善待妻妾，盡夫之責(zé)。善待子女，盡父之責(zé)，此四事不虧，臨終之時心中就會安定，坦然平和無有恐懼，可得含笑而終。”莫問規(guī)整傳授。

    “對自己呢？”無名追問。

    “不苛刻，不放縱。”莫問說道。

    二人說話之間，前方的隊伍停了下來，莫問收回心神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前方竟然真是一處向陽的山坡。

    隊伍停下來之后士兵開始驅(qū)趕那些婦人自道路兩旁歇腳，隨后點燃篝火，將那累死渴死的牛羊剝皮分割，放在火上炙烤。

    那些士兵將好些的rou留于自己，將其他雜碎分給那些婦人，那些婦人疲憊饑餓，拿了那些并未烤熟的rou塊抹淚下口，由于不曾得到飲水，口干舌燥，吞咽的很是艱難。

    那些士兵進(jìn)食過后開始拖拉女子離群非禮，由于女子人數(shù)較少，便由將領(lǐng)先挑，那紅衣女子是第一個被挑中的，她的丫鬟試圖阻止她被拖走，被那滿臉橫rou的偏將起腳踹翻，隨后跑來一名校尉yin笑著將那丫鬟攔腰抱走。

    那偏將身形高大，那紅衣女子在其拖拽之下毫無反抗之力，驚慌之中高聲喊道，“道長，救我?！?/br>
    聽得那女子的喊叫，莫問直身站起，邁步向北走去。

    那偏將借著周圍的火光看到莫問向北行來，沖左右喊道，“來人，把他砍了。”

    周圍兵士聽得將軍喊聲，紛紛持了兵戈向莫問沖來。

    莫問抽劍在手，將前來的幾人砍殺，繼續(xù)邁步向前，近處士兵隨后沖至，莫問再度將他們砍殺。

    隊尾的士兵較少，只有數(shù)十名，莫問舉手之間將這數(shù)十人盡數(shù)殺死，那偏將見事不好，撇了那紅衣女子叫嚷著向隊首跑去。

    雖然莫問殺的輕描淡寫，那紅衣女子卻看的心驚膽戰(zhàn)，直至丫鬟跑來將其攙起方才回過神來，“多謝道長救命之恩。”

    莫問聞言緩緩點頭，那紅衣女子也不敢停留，跑到車前抱起古琴與丫鬟向南跑去。

    此時其他婦人也趁機四散而逃，但她們勞累疲憊，又是女子，很快被騎馬的士兵圈住攆回，眾人被攆回之后下意識的躲到了莫問身后。

    “報上名來，本將軍不斬?zé)o名之輩?！蹦穷I(lǐng)隊的偏將騎馬披甲，手持一桿斬馬長刀，裝腔作勢。

    莫問聞言挑眉看了那偏將一眼沒有答話。無名在旁接過話頭，“就你也配問我?guī)煾感彰?？?/br>
    “本將軍先斬了你這小牛鼻子！”那偏將受到無名鄙視很是惱怒，刀交左手，策馬就要上前。

    就在此時，一老年校尉策馬來到他的近前，湊身過去低聲耳語。

    “?。坎粫@么倒霉吧。”那偏將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老年校尉又低聲說了幾句，那偏將聞言面色劇變，“你怎么不早說？”

    “末將也是見了那小道人方才想起?！崩闲Ｎ菊Z帶顫音。

    那偏將吞了一口唾沫，愣在馬上，進(jìn)退兩難。

    “那個，那個，道長，你姓什么??？”老校尉小心翼翼的問道。

    “家?guī)熜漳??！睙o名得意壞笑。

    這些人本就懷疑這一大一小兩個道人是隴郡眾人嘴里所說的能戰(zhàn)勝天龍的天樞子和他的徒兒，而今聽到無名說出莫問的姓氏，瞬時嚇的面無人色。

    莫問環(huán)視左右，冷聲說道，“兵斷一指，尉斷一掌，校斷一臂?！?/br>
    “?。?！那我斷什么？”那偏將被嚇傻了。

    “你自宮！”

    第四百二十四章 憶往昔

    宮刑始于殷商，史稱次死之刑，俗稱閹割去勢，就是將男人的子孫根割了去。

    那偏將聽得莫問言語，瞬時面如死灰，張嘴瞪眼愣在馬上，愣神過后環(huán)視左右，權(quán)衡之后感覺性命與顏面還是性命比較重要，打定主意翻身落馬雙膝跪地，“小的有眼無珠，不識真人鶴駕仙容，這才莽撞冒犯，求真人看在劉真人面上饒恕我等則個?！毖粤T，磕頭搗蒜。

    這偏將名為劉雄，為此次掠奪的領(lǐng)軍之人，其他兵卒見到將官如此折顏丟面，無不驚詫愕然，圍繞在旁竊竊私語，那劉雄見狀扭頭沖眾人喊道，“你們這些瞎眼的奴才，還不放下矛戈求莫真人饒命？莫真人與咱們護(hù)國真人劉真人師出同門，法術(shù)通天，可斬龍殺虎，你們還不跪拜？”

    劉雄的這番言語看似是阿諛獻(xiàn)媚，實則是為了給自己找回顏面，若不將莫問說的跟神仙一般，這數(shù)百手下就會看他不起。此外，也只有將莫問抬的很高，才有可能令莫問礙于身份不讓他自宮。

    劉雄喊過之后，數(shù)百兵卒盡數(shù)跪倒，齊呼“真人饒命?！?/br>
    劉雄此舉確實達(dá)到了自己的目的，莫問對于貪生怕死之人很是寬容，因為這是人的本能。他厭惡的是那些分明怕的要死還硬充好漢的人，劉雄如此行事，反倒令他下不了狠手。

    “你們此行可是奉命行事？”莫問問道。

    “是是是，真人明鑒，朝廷已經(jīng)數(shù)月未曾運送糧草到西關(guān)，西關(guān)守軍早已斷糧多日，上將軍無奈，只得派我等前往南國尋些食草回來，真人既然過問此事，一切當(dāng)由真人做主?！眲⑿劭吹缴鷻C立刻死死抓住。

    “她們來自何處？”莫問收劍歸鞘。

    “趙境東北，離此四百里?！眲⑿垡娔獑柺掌鹆碎L劍，長出了一口粗氣。

    “她們的家人呢？”莫問又問。

    “都，都，都被殺散了。”劉雄本已放下的心再度提起。

    莫問聞言眉頭微皺，時值亂世，又遇災(zāi)荒，女子是弱者，沒有了男人的保護(hù)她們很難生存，而今她們的家人大多已經(jīng)被殺，即便放走她們，她們也是死路一條。要是袖手旁觀，迎接她們的肯定不是錦衣玉食。

    短暫的沉吟過后，莫問做出了一個殘忍的決定，“這些婦人交由你們帶走，如何處置你們自己權(quán)衡，只是要給足食水，不可虐殺?！?/br>
    莫問此語一出，身后傳來一片呼救之聲，無名也在拉他衣角，莫問知道無名拉他衣角的原因，轉(zhuǎn)頭沖其說道，“家破人亡之后她們不曾殉節(jié)自盡，既然一心求活，我們就不宜過多插手?！?/br>
    “真人放心，末將一定給她們尋個好人家，真人還有什么吩咐？”劉雄想要起身卻又不敢。

    “這主仆二人我要帶走?！蹦獑栔噶酥改羌t衣女子和她的丫鬟。

    “好好好，真人若是需要，再與真人二十個?！眲⑿圩遭庑悦Ｗ×?，終于站了起來。

    “還有一件事情?！蹦獑栂肫鹨皇?。

    劉雄一聽慌忙跪了回去，“真人還有何吩咐？”

    “你將她們安置妥當(dāng)之后回一趟都城，去司徒府讓他們幫貧道尋一位西域番僧，此人年過古稀，生得一副外族容貌，此人早在十年前由貧道指路前往凉國，此事亦可上奏貴國皇帝，舉全國之力查找，若是找到一定要待之以禮，一月之后貧道會前往司徒府?！蹦獑栒f道。

    劉雄聞言面露難色，“真人有所不知啊，劉……”

    “劉少卿殺僧祭旗一事貧道已聽彭炳泉說過，你們盡心尋找便可，若是尋到了，貧道會有報答，若是尋不到，貧道亦不怪罪你們。”莫問說道。

    “好好好，真人放心，末將一定將此事辦好?！眲⑿蹪M口答應(yīng)。

    “與我們一輛馬車?！蹦獑枦_劉雄抬了抬手。

    后者聞言急忙命人牽來一輛馬車，莫問指著那群婦人沖那尚未自驚恐中回過神來的紅衣女子問道，“這其中可有你熟悉的人？”

    紅衣女子驚怯搖頭，莫問點了點頭，牽馬調(diào)頭，轉(zhuǎn)而看了那紅衣女子一眼，后者會意，與丫鬟坐上了馬車。

    那些婦人眼見莫問沒有救下她們，哭喊著向馬車圍來，劉雄一聲令下，士兵一哄而上將她們堵了回去。

    莫問見狀回頭沖劉雄招了招手，后者躬身上前，“真人還有什么吩咐？”

    莫問轉(zhuǎn)頭看了看馬車上的紅衣女子，劉雄見機得快，撲通跪倒連聲告罪。那紅衣女子轉(zhuǎn)頭一旁，并不看他。

    莫問也沒有多待，牽馬離開，向南回返。

    “師父，真不管她們？”無名看著身后那群絕望叫喊的婦人。

    “即便救下了她們，她們也無處可去，早晚會喪生盜賊虎狼之口，由她們?nèi)グ?，或許還有一條生路。”莫問搖頭說道。

    “民女秦云萬謝真人搭救?！避嚿系募t衣女子再度沖莫問道謝。

    “秦姑娘，你是在出嫁之日被他們擄來的嗎？”莫問牽著馬緩步向前。

    “是?！鼻卦频皖^答道。

    “可曾拜過堂？”莫問又問。

    “不曾，行至中途遇到了他們。”秦云深埋其首。

    “夫家可還活著？”莫問再問。

    “不知道?！鼻卦茡u頭說道。

    “貧道送你返鄉(xiāng)?！蹦獑栒f道。

    “恩人大恩大德，民女不知如何才能報答?！鼻卦聘┥淼驼Z。

    “不用?！蹦獑柧従彄u頭。

    黑夜中莫問牽著馬邁步向前，車上坐著秦云和她的丫鬟，旁邊跟著無名。

    整夜莫問都在趕路，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修行需要明窺陰陽，正視真相，但今夜他做了自欺欺人的事情，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是他當(dāng)年救下了林若塵，帶著她和她的丫鬟與老五回返西陽縣的情景，這幅情景從未真實發(fā)生過，卻無數(shù)次的在他腦海里出現(xiàn)。

    次日清晨，丫鬟發(fā)聲請求停車，莫問停了下來，丫鬟和秦云下車解手。

    “師父，喝點水?！睙o名將水囊遞到了執(zhí)著馬韁木然站立的莫問眼前。

    “給她們?！蹦獑枔u頭說道。

    “師父，你沒事兒吧？”無名小心翼翼的問道，自從發(fā)現(xiàn)了這個紅衣女子，莫問的舉止就很是古怪。

    莫問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秦云和她的丫鬟回來之后無名為她們送上了干糧和清水，莫問卸下車轅，牽了馬前去尋找水源。

    飲馬回來，莫問將馬匹放開，讓它自由吃草，自己坐到一旁出神發(fā)呆。

    秦云想與莫問說話，但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她雖然不知道莫問是誰，卻知道他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加之莫問先前殺了那么多官兵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她更不敢與莫問隨意交談。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最終還是莫問主動開口。

    “家父乃柳林鎮(zhèn)鄉(xiāng)約，家中有些田產(chǎn)。”秦云急忙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