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顧昀把長庚領(lǐng)到門外,交給候在那里地內(nèi)侍,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先去歇著,等會我去找你。” 長庚沒吭聲,默默地跟著領(lǐng)路的內(nèi)侍離開了,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這回他名正言順地成了顧昀的養(yǎng)子,本來應(yīng)該是件好事,他心里卻莫名地高興不起來。 可是金口玉言已定,這里容不得他拒絕,容不得他反抗,甚至容不得他多說一句話。 他只能身不由己地隨著低頭碎步的內(nèi)侍從充滿了藥味與死氣的宮殿中走開,走出幾步,長庚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顧昀一眼。正看見顧昀側(cè)身往回轉(zhuǎn),安定侯有一張可以入畫的側(cè)臉,寬大厚重的朝服裹在他身上,憑空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束縛感,看得人心口發(fā)苦。 “想什么呢?”長庚苦笑了一下,心里暗道,“你前幾天還是個邊陲百戶的兒子,有個會玩命虐待你、給你下毒的娘,今天卻成了安定侯的養(yǎng)子,這種好事做夢能夢得到嗎?” 他就這么一邊自我解嘲,一邊對周遭的一切無能為力,十三歲的少年走過光線暗淡的宮殿長廊,一共九九八十一步,他走得終身難忘。 門扉輕輕合上,床頭散著蒸汽的香爐中幽幽地冒著輕煙。 元和帝對跪在床頭的顧昀說道:“朕記得,你小時候和阿晏最要好,一般的年紀(jì),站在一起,像一對玉做的娃娃?!?/br> 提起早夭的三皇子,顧昀的神色終于動了動:“臣頑劣得很,比不上三殿下從小知書達理?!?/br> “你不頑劣,”元和帝頓了頓,又低聲重復(fù)一遍,“不頑劣……倘若阿晏有一丁點想你,又怎會早早夭折呢?龍生龍,鳳生鳳,是什么樣的種,就會長成什么樣的樹,子熹,你身上流的才是先帝的鐵血啊……” 顧昀:“臣惶恐。” 元和帝擺擺手:“今天沒有外人,朕與你說幾句真心話。子熹,你天生應(yīng)當(dāng)開疆拓土,群狼見了也會瑟瑟發(fā)抖地俯首,可我總擔(dān)心你戾氣太重,將來有損福報?!?/br> 坊間有傳言,顧昀的外祖——武皇帝就是殺孽太重,才落得晚景凄涼,兒女一個一個都留不住。 “魏王的心雖大,但有你守著,太子將來江山可算無虞,我只是有點擔(dān)心你……你要聽朕一句話,萬事過猶不及,你要惜福知進退……護國寺的老住持也算是從小看著你長大,佛法無邊,你若是得空,多去他那里坐坐?!?/br> 護國寺的老禿驢有張烏鴉嘴,曾經(jīng)說過顧昀命中帶煞、克六親,因為這個,顧昀始終不肯踏進護國寺一步。 此時聽皇上提起,顧昀心道:“對了,忘了那個老禿驢了,有機會我一定要跟他秋后算算賬,一把火燒了他那欺世盜名的爛佛堂。” 當(dāng)年老侯爺死后,皇上也是用這番殺孽重而不祥的論調(diào)削弱玄鐵營的??墒墙陙矸钊蓑孕泻I?,頻繁往來大梁,北疆、西域,乃至東海萬里,哪里沒有虎視眈眈的眼睛在貪婪地看著神州大地? 殺孽太重不祥,難道國祚淪落,疆土起狼煙,百姓流離,浮尸千里,就算是以和為貴、萬事大吉了嗎? 如果顧大帥同他那一表三千里的大表兄一樣多愁善感,那么泱泱大國中無知無覺的蕓蕓眾生,又要依仗誰去鎮(zhèn)守疆土呢? 派朝中翰林們?nèi)ァ耙缘路恕眴幔?/br> 顧昀不單想打,還想一勞永逸地打,最好直接踏平西域,打到那些三天兩頭覬覦中原大地的西洋番邦人的家門口,讓他們聞風(fēng)喪膽,再也不敢窺伺別人家的大好河山。 平定西域叛亂的時候,顧昀就上書這么要求過,皇上可能覺得他瘋了,一口駁回,駁回不說,還用“尋回四皇子”這么個莫名其妙的任務(wù)將他發(fā)配北疆。 當(dāng)然,皇上也沒料到,他把顧昀牽制到北疆,顧昀給他綁回來一個蠻族世子。 有些人,殺伐星當(dāng)頭,倘不為良將開疆拓土,必定回朝禍國殃民。 行將就木的多情帝王與風(fēng)華正茂的無情將軍一躺一跪,在狹小的床頭最后一次掏心挖肺,依然是誰也不能說服誰。 元和帝看著他那雙冰冷的眼睛,忽然一陣悲從中來。 老皇帝想,如果當(dāng)年不是自己貪慕皇權(quán),如今是否只是個走狗斗雞的閑散王爺呢? 他遇不到那個命中注定的女人,或許會把一世深情許給別的什么人,也不必妻離子散這么多年。 這種堆滿了荊棘與枯骨的帝座,大概只有安定侯他們這種殺伐決斷、冷情冷性的人才有資格坐上去吧? 元和帝喃喃地叫道:“子熹……子熹哪……” 顧昀那宛如鐵鑄的神色波動了一下,他眼睫微垂,繃直的肩膀微微柔軟了下去,不再那么筆挺得不近人情。 元和帝問道:“你會怨恨朕嗎?” 顧昀:“臣不敢?!?/br> 元和帝又問道:“那你以后會想念朕嗎?” 顧昀閉了嘴。 老皇帝不依不饒地盯著他:“怎么不說話?” 顧昀沉默了一會,并不怎么見哀色,只是淡淡地說道:“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沒有親人了。” 元和皇帝的胸口一瞬間仿佛被一只手攫住了,他一輩子沒見這小王八蛋說過一句軟話,如今只這一句,便仿佛將兩代人那不曾宣之于口的恩怨與愛憎一筆勾銷了,只留下荏苒光陰下,孤獨褪色的淺淡依戀。 這時,一個內(nèi)侍小心翼翼地在門口提醒道:“皇上,該進藥了?!?/br> 顧昀回過神來,一抬頭,又成了那睥睨無雙的人形兇器:“皇上保重龍體,臣告退了?!?/br> 元和皇帝卻忽然開口叫了他小名:“小十六!” 顧昀微微一頓。 元和帝吃力地伸手摸到枕頭下,摸出了一串古舊的木頭佛珠:“過來,伸手?!?/br> 顧昀看著氣喘吁吁的老人將那串不怎么值錢的佛珠扣在他手腕上,心情有點復(fù)雜。 “大表兄……看著你呢。”元和帝拍了拍他的手背,幾不可聞地說道。 顧昀心里大慟,表面上的鎮(zhèn)定幾乎要維持不住,只好匆忙告退。 三天后,帝崩。 文武百官與黎民萬千一起,又一次送別了一個時代。 第18章 侯府 京城一場大雨后,隱而不發(fā)的寒意揭竿而起,露出內(nèi)里行將露結(jié)為霜的蕭條凜冽來。 長庚懵懵懂懂地跟著一堆陌生人送走了老皇帝,送葬那天,有八駕馬車?yán)琵埖墓讟?,大路兩邊豎起十萬蒸汽號,自發(fā)地奏響哀樂,噴灑出白煙如蓋,罩住了整個帝都,重甲隔出閑人莫入的藩籬,甲陣外,觀禮者人山人海,有大梁人、夷人、百越人、蠻人……甚至還有數(shù)不清的西洋番邦人。 無數(shù)窺伺、揣度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長庚——身世成謎的皇四子李旻身上,可惜誰也不敢在安定侯眼皮底下上前跟他搭話。長庚被顧大帥明目張膽地藏了起來,數(shù)日來,除了太子和魏王各自在他面前轉(zhuǎn)了兩圈,他一個閑雜人等都沒接觸過。 等這一切塵埃落定,長庚被帶到了安定侯府。 侯府從外面看,真是威風(fēng)得不行,八字開的大門,掛著青面獠牙的獸頭兩只,口鼻中噴著白汽,三十六個齒輪同時轉(zhuǎn)動,重重的門閂“嘎吱嘎吱”地抬起,便露出內(nèi)里一邊一只人高馬大的鐵傀儡。 影壁墻上掛著兩套玄鐵武將的甲胄,汽燈幽暗,家將護衛(wèi)在側(cè),一股冷森森的肅殺氣撲面而來。 當(dāng)然,走進去一看才發(fā)現(xiàn),安定侯府上氣派的只有大門。 侯府庭院雖深,草木卻十分零落,門面威嚴(yán)得嚇人,里面其實就有幾個寡言少語的老仆,見了顧昀,也只是駐足行禮,并不多話。 民間大部分傀儡與火機燒的都是煤,只有很小一部分用紫流金,通常是大堤壩、開荒傀儡等巨物,歸當(dāng)?shù)刂睂俑盟?,至于那些金貴的小部件,便只有一定品級的達官貴人才有資格用。 當(dāng)然,規(guī)定歸規(guī)定,民間遵不遵守就兩說了——譬如雁回太守郭大人的品級是萬萬不夠的,他家里紫流金器可不止一件,顧大帥的品級盡管非常夠,但府上居然意外清貧樸素,除了幾具鐵傀儡外,幾乎看不見幾件燒紫流金的器物。 整個侯府最值錢的,大約就是一代大儒林陌森先生手書的幾塊匾額——聽說陌森先生是安定侯的啟蒙老師,想必這幾塊匾也是白要來的。 葛胖小和曹娘子隨著長庚一道搬來,三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鄉(xiāng)下孩子探頭探腦,葛胖小童言無忌道:“十六叔……” 曹娘子小聲呵斥:“那是侯爺!” “嘿嘿,侯爺,”葛胖小嬉皮笑臉地湊上去問道,“您家好像不如郭大人家精致?!?/br> 顧昀不以為意地笑道:“我哪能跟郭大人比?他們那天高皇帝遠(yuǎn),富得流油,哪像我,為了省點錢,逢年過節(jié)就要去宮里蹭飯?!?/br> 這聽起來像句玩笑話,但長庚在旁邊聽著,隱約覺得他是話里有話。 還不等他細(xì)想,曹娘子又跟葛胖小嘰咕道:“戲文里不是說世家公子家里都有花園秋千、美貌丫鬟的嗎?” 葛胖小好像很懂的樣子,腆著肚子道:“花園都在后面呢,大戶人家的女子不管主仆都不能隨意拋頭露面的,是給你隨便看的么?你不懂別瞎問?!?/br> 顧昀笑道:“我家沒丫鬟,就一幫糟老頭子和粗使老婦,不瞞你們,侯府最美貌的算來應(yīng)該是本人,要看可以看我?!?/br> 他說著,還風(fēng)sao地眨眨眼,笑出一口白牙。 曹娘子連忙嬌羞地別開眼,葛胖小沒料到堂堂安定侯竟然和“沈十六”一樣不要臉,也跟著目瞪口呆。 顧昀背著手,手里把玩著先帝留給他的舊佛珠,不慌不忙地路過蕭條的庭院:“我娘沒的早,我又沒娶媳婦,我不老不少的光棍一條,要那么多漂亮丫頭干什么?顯得怪不正經(jīng)的?!?/br> 這么一聽,好像他是個正經(jīng)人似的。 曹娘子不太敢正眼看顧昀——長得好看的男子他都不大敢看,在旁邊怯生生地問道:“侯爺,別人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 顧昀忍俊不禁,調(diào)笑道:“怎么,你要別了蕭郎嫁給我???” 曹娘子整個人紅成了一張纖細(xì)的猴屁股。 長庚臉色黑了下來:“義父。” 顧昀這才想起了自己的長輩身份,連忙艱難地莊重下來,憋出一臉蹩腳的慈祥,說道:“我這里沒什么規(guī)矩,想吃什么自己跟廚房說,后院有書房有武庫,還有馬廄,讀書習(xí)武還是騎馬都隨意,平時沈易有空會過來,他要是忙,我就另外給你們請個先生——出去玩也不必知會我,帶好侍衛(wèi),到外面別給我惹事就行……唔,讓我想想,還有什么?!?/br> 沉吟片刻,顧昀又回過頭來說道:“哦對了,還有就是家里有些老仆年紀(jì)大了,反應(yīng)難免遲鈍些,多擔(dān)待點,別跟他們著急。” 他只是平平無奇地交待了一句,長庚的心卻莫名地被他話里難得的溫情掃得酥了一下——雖然溫情不是沖他。 顧昀拍拍他的后背:“我這里是冷清了點,以后就拿這當(dāng)家吧。”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長庚都沒見過顧昀,新皇要登基,魏王要敲打,北疆綁回來的蠻族世子要發(fā)落,蠻人無故毀約入侵也要討個說法……還有無數(shù)的應(yīng)酬,無數(shù)的試探,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長庚自以為勤勉,可是每天早晨等他起身,顧昀都已經(jīng)走了,晚上他睡了一覺驚醒,顧昀還沒有回來。 轉(zhuǎn)眼溽暑已經(jīng)盡,過了個匆匆來去的秋天,就到了個生爐子的季節(jié)。 深夜,石板路上鋪著一層眼皮一般的薄雪,空中微微起了白霧,馬蹄聲從小路盡頭響起,不多時,兩匹通體漆黑的馬拉著一輛車穿越薄霧而出,停在了侯府的后門。 馬車發(fā)出“噗”一聲輕響,車身周圍三條保暖的管道釋放出白汽來,車門從里面打開,沈易從里面鉆了出來。 沈易呵出一口白氣,回頭對車?yán)锏娜苏f道:“我看你也別下車了,直接讓人把門打開趕車進去吧,太冷了?!?/br> 車?yán)锶藨?yīng)了一聲,正是顧昀,他臉上倦容很深,但精神似乎還好,吩咐車夫道:“開門去?!?/br> 車夫一溜小跑地去了。沈易原地跺了跺腳,問道:“藥勁過去了嗎?” 顧昀懶洋洋地拖著長音道:“過去了,再宰幾個加萊熒惑不在話下?!?/br> 沈易:“今天皇上叫你進宮怎么說的?我聽說天狼部派了來使?” “老瘸子死皮賴臉地呈上了一張奏表,鼻涕都快抹上去了,說要把每年紫流金歲貢還給我們加一成,讓皇上看在他兒子年幼無知的份上,將他放回去,那老瘸子愿意以身代之,自己過來當(dāng)階下囚?!鳖欔琅d致不高,嘴里也沒好話,“龜兒子,崽子都下了七八個了,還年幼無知,莫非是關(guān)外沒好土,苗都長得慢?” 沈易皺了皺眉:“你沒當(dāng)庭發(fā)作吧?” “我哪來那么大脾氣?可我若是不發(fā)作,那窮瘋了的戶部尚書敢一口答應(yīng)下來?!鳖欔览淅涞卣f道,隨即他語氣一轉(zhuǎn),嘆了口氣,“滿朝圣賢,都不知道‘放虎歸山’四個字怎么寫。” 蠻人進犯雁回時穿的重甲短炮裝在胸前,那是西洋人的設(shè)計——中原人骨頭天生要細(xì)一些,即便是軍中將士,也普遍沒有那么壯,重甲的設(shè)計也看重輕便敏捷,通常不在戰(zhàn)場上玩“胸口碎大石”。 熒惑加萊背后毫無疑問就是那群始終垂涎大梁的西洋人。 顧昀垂下眼,看著地面微微反光的薄雪,低聲道:“四境之外皆虎狼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