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他有心想縱長蛟入海,直下西洋,一路打到他們番邦老窩去,可是連年征戰(zhàn),大梁國庫都快被他打空了,眼下因為顧昀擁立新皇上位,及時雨似的鎮(zhèn)住了趁著先皇病危時蠢蠢欲動的魏王,新皇凡事都給他幾分顏面。 但是顏面……是能長久的么? 沈易搖搖頭:“不提這個了,四殿下在你那怎么樣?” “四殿下?”顧昀一愣,“挺好的啊?!?/br> 沈易問道:“他現(xiàn)在每天做些什么?” 顧昀思量片刻,不確定地答道:“……玩吧?不過我聽王叔說他好像不大出門。” 沈易一聽就知道,顧大帥把四殿下當(dāng)羊放了——每天給草吃,其他就不管了,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因為當(dāng)年老侯爺和公主就是這么養(yǎng)活他的。 沈易嘆道:“先帝當(dāng)年是怎么對你的,忘了?” 顧昀臉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他其實沒想太明白應(yīng)該怎么和長庚相處。 長庚已經(jīng)過了跟大人撒嬌要糖吃的年紀(jì),性格又早熟,在雁回小鎮(zhèn)的時候,甚至是那孩子照顧他這不怎么樣的義父多一點。 顧昀不可能整天帶著一幫孩子玩,但也很難作為一個長輩,對長庚做什么引導(dǎo)。 因為他實在是被強(qiáng)行趕鴨子上架,還沒有能做好一個父親的年紀(jì)和資質(zhì)。 盡管顧昀說過,將來想將玄鐵營留給長庚,但那畢竟只是一句玩笑話,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再者說,想在軍中闖出個什么名堂來,要吃多少苦顧昀心里再清楚不過,只要他還活著一天,還挑得動大梁的江山,就不太想讓長庚經(jīng)歷同樣的苦。 然而同時,他也希望這交到他手里的小皇子能有出息,最起碼將來能有自保能力。 那么一個人要如何能不吃苦又有出息呢? 古往今來的父母都在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求而不得,更不用說他這個半吊子的義父,他只好干脆放任長庚自由成長。 車夫已經(jīng)打開門,點好了燈,在旁邊等著顧昀發(fā)話。 沈易對顧昀說道:“指望你心細(xì)如發(fā)無微不至,那是太苛求了,但是他遭逢大變,身邊的親人只剩下你這么一個,你待他實在一點吧,哪怕不知道該干什么,時常在他面前晃一晃、給他寫兩幅字帖也是好的?!?/br> 顧昀這回大概是聽進(jìn)去了,耐著性子應(yīng)道:“嗯?!?/br> 沈易將一匹馬從車上卸下來,牽起韁繩。 他已經(jīng)跨馬要走,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嘮叨道:“大帥,懵懂幼子,久病老父,都是教你成人的,碰上哪一個,都是幸運(yùn)?!?/br> 顧昀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娘啊,你這光棍碎嘴子,求求你了,快滾吧!” 沈易笑罵一聲,縱馬而去。 第19章 隱秘 已經(jīng)過了三更,顧昀筋疲力盡,本想回去休息,但到底被沈易的話影響了,腳步不知不覺中轉(zhuǎn)向了后院。 此時整個京城也沒亮著幾盞燈,長庚早已睡下,顧昀沒有驚動外間老仆,輕手輕腳地進(jìn)了他的屋子,借著窗外的雪光正要伸手替長庚拉一拉被子,忽然,他發(fā)現(xiàn)那孩子睡得并不安穩(wěn),好像正被噩夢魘著。 “在侯府住得不習(xí)慣么?”顧昀這么想著,將冰冷的手指在長庚手腕上一扣。 長庚狠狠地激靈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氣驚醒過來,眼中惶惑未散,呆呆地盯著床邊的人。 顧昀輕輕地晃了晃他的手腕,放柔了聲音:“做噩夢嗎?夢見什么了?” 長庚剛開始沒吭聲,好一會,散亂的目光才漸漸有了焦距,他盯著顧昀的眼睛在深夜里好像燃著兩團(tuán)火,忽然回手摟住了顧昀的腰。 顧昀肩上掛著玄鐵的甲片,捎來一片初冬的涼意,冷鐵緊緊地貼在長庚額頭上,恍惚間,長庚好像回到了關(guān)外那個冰冷徹骨的大雪夜里,他狠狠地打了個哆嗦,至此方才從糾纏的噩夢里解脫出來,心想:“我還活著呢。” 屋里座鐘的齒輪“沙沙”地轉(zhuǎn)著,已經(jīng)升起了火盆,像一口大鍋一樣橫陳在屋子中間,細(xì)細(xì)的白氣從下面冒出,旋即就被特制的風(fēng)箱卷走,只悠悠地冒著熱氣,將整個屋子都循環(huán)得暖烘烘的。 顧昀突然被他抱住,先是一呆,隨即心里泛起奇異的感覺,頭一次被什么人竭盡全力地依靠著,幾乎靠出了一點相依為命的滋味來。 他平日里那副“老子天下無敵”的輕狂樣子當(dāng)然是裝的,自己的斤兩他掂得很清楚,安定侯要是真的那么自不量力,沙場幾回來去,他墳上的草大概都有一人高了。 可是這一刻,顧昀心里真的升起一種“自己無所不能”的錯覺。 長庚的骨架已經(jīng)長起來了,卻依然帶著孩子似的單薄,伸手一攏,能透過薄薄的里衣隱約摸到他肋下的骨頭。 這身單薄的骨rou鮮活而沉重地壓在他身上,顧昀心想,他得照顧著這個孩子長大,像先帝期望的一樣,看著讓他平靜安穩(wěn),長命百歲。 他總算能把對阿晏的那一份鞭長莫及的無能為力補(bǔ)上。 顧昀解下肩頭的鐵甲,掛在一邊,和衣上了長庚的床,問道:“想你娘了嗎——我是說你姨娘?!?/br> 長庚搖搖頭。 顧昀長庚對先帝憋不出什么深情厚誼,估計是給自己面子,才叫了先帝一聲父皇,便問道:“那你想念徐兄嗎?” 這回長庚沒否認(rèn)。 徐百戶是他多年來見過的第一個好人,雖然沒什么能耐,但是寬厚溫和,他的繼父以身作則,第一次讓長庚知道一個人是可以這樣平心靜氣地活著的。 只是徐百戶軍務(wù)繁忙,總是不在家,這才讓顧昀趁虛而入地填補(bǔ)了那一點空缺。 見他默認(rèn),顧昀仰頭望著模模糊糊的床帳頂,心里突然有點不是滋味,脫口問道:“徐兄對你比我好吧?” 長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種顯而易見的事他是怎么問出口的。 這一回,顧昀奇跡般地看懂了他的眼神,頓時覺得心口被一陣小涼風(fēng)卷過,他干巴巴地說道:“那也沒辦法,皇命難違,你只能湊合了?!?/br> 長庚:“……” 顧昀笑了起來,長庚感覺到他胸口微微的震動,忽然心生異樣,左半個身子覺得這樣親昵的距離有些不自在,想離遠(yuǎn)點,右半個身子卻恨不能化成紙片,嚴(yán)絲合縫地貼過去。 去留不定的念頭仿佛要將他一分為二。 而就在他心里天人交戰(zhàn)的時候,顧昀手欠的毛病又犯了。 長庚的頭發(fā)散在身后,不幸落在了他手里,他便開始無意識地來回捻著長庚的頭發(fā)玩,力道不重,只是輕輕地拉扯著頭皮。 長庚激靈了一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全身的血都從漫步改成了狂奔,仿佛能聽見它們擦過血管的沙沙聲,一股來歷不明熱氣散入他四肢百骸,差點燒穿了他的皮。 長庚猛地翻身而起,一把奪回頭發(fā),本能地羞惱道:“別弄!” 顧昀小時候多災(zāi)多病,長個子也晚,十二三歲的時候還是個孩子樣,因此也沒把長庚當(dāng)成什么大人,絲毫沒察覺出有什么不妥。 他不以為意地縮回作怪的爪子,雙手枕在腦后,對長庚道:“我沒有成親,當(dāng)然也跟沒有兒女,連兄弟姐妹也沒有,免不了照顧不周,很多事你要是不和我說,我也不一定想得到,所以有什么委屈,別在心里藏著,好不好?” 他聲音低沉好聽,大概是太累了,還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含混,長驅(qū)直入地刺進(jìn)長庚的耳朵里,弄得那少年背后汗毛豎了一片,還出了一層薄汗。 長庚心里邊緊張邊納悶道:“隨口聊幾句而已,我干嘛要這么如臨大敵?” “殿下您也多擔(dān)待,”顧昀笑道,拍拍身邊,“來,躺好,和我說說方才夢見了什么。” 提到夢,長庚身上無名的野火才平靜了下去,他盯著顧昀看了一會,逼著自己忍住將烏爾骨和盤托出的欲/望,先試探道:“十六,世上有能致人瘋癲的毒藥嗎?” 顧昀不滿地翻了翻眼皮:“十六叫誰呢?” 嘴上訓(xùn)斥了一句,心里倒也沒太計較,顧昀頓了頓,說道:“肯定有,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尤其那些番邦之地,長著好多中原沒有的草藥,再加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好多這個神那個神的,有好多我們不了解的詭秘伎倆。” 長庚心里沉了沉,狠狠地握住胸前掛著的廢刀。 顧昀有些奇怪地反問道:“怎么想起說這個?” 長庚指尖冰冷,心里天人交戰(zhàn)轉(zhuǎn)眼水落石出,他悶聲悶氣地說道:“沒有,夢見有一天我變成個瘋子,殺了好多人?!?/br> 說完,不等顧昀做出評價,長庚又搶道:“夢都是反的,我知道?!?/br> 他最終下定決定,要將烏爾骨緊緊瞞住,以一腔少年意氣,長庚不肯承認(rèn)自己有輸?shù)目赡?,他要和烏爾骨對抗到底,清明到死?/br> 然而縱使他胸中鼓動著這么大的勇氣,卻依然不敢打聽顧昀若是知道此事會作何想。 長庚想,即便自己頭生賴,腳生瘡,小義父也不一定會嫌他,可是倘若他知道自己最終會變成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呢? 他本能地避而不談、不愿深究,只是問道:“你也被噩夢魘住過嗎?” 顧昀脫口吹牛道:“怎么可能?” 不過剛一說完,顧昀就想起沈易讓他“對長庚實在點”,又感覺自己吹得太滿了,忙干咳一聲,往回找補(bǔ)道:“也不……那什么,有時候睡的姿勢不對,也會做些亂夢?!?/br> 長庚:“那都會夢見什么?” 顧昀不愛談自己的感受,因為感覺說出來怪尷尬的,像當(dāng)著人面扒光衣服滿街跑,便搪塞道:“亂七八糟的,睜眼就不記得了——你快睡吧,再不睡要天亮了?!?/br> 長庚沒了聲音。 可是過了一會,顧昀偏頭看了他一眼,卻見長庚睜著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自己,終于忍不住頭疼了起來。 “好吧,”顧昀嘆了口氣,絞盡腦汁地回想了一下,用哄孩子睡覺的語氣說道,“我小時候,有一次夢見自己被關(guān)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但是我就是知道那地方有好多吃人的野獸,于是就一直跑——那天可能是腿沒伸開,都說腿沒伸開的人在夢里跑不快,我跑到最后,感覺腿腳是棉花做的,越急越跑不動?!?/br> 長庚追問道:“然后呢?” 然后當(dāng)然給嚇醒了唄,還能怎樣? 可是顧昀嘴上萬萬不肯承認(rèn)自己被嚇醒過,便繪聲繪色地鬼扯道:“然后我跑得不耐煩了,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把金絲鑲背的大砍刀來,一刀捅死了追我的野獸,就心滿意足地醒了?!?/br> 長庚:“……” 他竟然真想從姓顧的嘴里聽到幾句正經(jīng)話,想得真是太多了。 誰知顧昀又一本正經(jīng)地問道:“你知道做噩夢的時候應(yīng)該怎么辦嗎?” 長庚遲疑了一下,再一次輕信了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fù)u搖頭,等著聆聽他的高論。 顧昀煞有介事道:“你之所以會做噩夢,是因為屋里有夜游小鬼捉弄你,小鬼都怕穢物,你以后記著在門口放個夜壺,一準(zhǔn)能把它們都轟跑?!?/br> 長庚:“……” 長庚特別容易把別人的鬼話當(dāng)真,顧昀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逗他玩的樂趣,大半夜里笑精神了。 長庚曾天真地認(rèn)為小義父是來看望他的,現(xiàn)在才知道,這貨原來純粹是來消遣他的! 他憤怒地翻了個身,用后背對著顧昀,背影里大大地寫著“快滾”二字。 顧昀沒滾,他一直看著長庚呼吸漸漸平穩(wěn),才輕輕地替他拉好被子,起身離開。 臨走,顧昀本想順手把自己方才摘下來的肩甲拎走,剛一伸出手,又想起以前好像聽誰說過,小孩半夜容易驚醒是陽氣太弱,招惹了不干凈的東西,用鐵器壓在床頭就會好一點。 這些民間市井的無稽之談,顧昀以前是從不相信的,此時他突然覺得它們或許也有些道理,不然怎么流傳了那么多年呢? 于是他將那副鐵肩甲留下了,穿著一身單衣離開了長庚的臥房。 顧大帥可能果然是個辟邪的鬼見愁,長庚的第二覺居然真就沒有了那些糾纏不休的魑魅魍魎,一覺睡到了天蒙蒙亮。 可惜,長庚醒來以后,臉色比一宿沒睡還難看。 他面色鐵青地在床上坐了片刻,掀開錦被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帶著哭腔長嘆一聲,將自己團(tuán)成了一團(tuán),低頭抱住了頭。 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