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顧昀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 長庚:“笑什么?” “我是對你太放縱了,”顧昀在他手心上龍飛鳳舞地寫道,“當年我若是敢在我爹面前說一個‘怕’字,非得挨一頓板子不可?!?/br> 長庚默默地想:“那你為什么從不打我板子?” 非但沒打過他,連疾言厲色都少見,永遠兇不過三句。 最開始他面對侍劍傀儡的時候心有畏懼,適應不過來,顧昀也從未露出過多失望或是多不耐煩的神色,時隔一年多,長庚回憶起來,覺得那并不是一個嚴苛的前輩教導后輩的目光,更像是他在笑瞇瞇地看一個小孩笨拙地玩耍。 顧昀又寫道:“東瀛人動起手來很麻煩,小伎倆很多,不過真正的高手不多,你看他的回旋鏢來勢洶洶,其實軌跡是彎的,只是為了試探我是不是真瞎而已,這一船的東瀛人也沒什么可怕的,我擔心的是他們的目的地?!?/br> 商船要從海運與運河之間的通路緩緩駛離內陸,入海往東,將活物送往東瀛本土,途徑數個稽查站。 香料船上必須有香師隨行,在過稽查站的時候上交檢驗過的樣品,所以無論這幾艘商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總要有個香師掩人耳目。 船行了十來天,葛胖小偷偷摸摸地鉆進了顧昀房中:“侯……張先生,長庚大哥?!?/br> 說完,他看見了顧侯爺臉上的眼罩,又嘀咕道:“忘了他聾了?!?/br> 他說著,開始從懷中往外拿東西,先是兩塊羅盤,隨即是一個不停地往外冒白汽的盒子,這小胖子十分神奇,肚子仿佛是可伸縮的,縮起來可以往懷里裝好多東西,把東西拿出來……也沒見他“消瘦”。 長庚:“這是什么?里面還燒著東西?” 葛胖小笑道:“嘿嘿,紫流金?!?/br> 長庚驚道:“你不嫌燙嗎?” 葛胖小把衣服一扒,只見他胸前有一塊暗色的板,是重甲上裝短炮的地方隔熱用的,被他剪成了一塊肚兜狀,葛胖小臭不要臉地拍拍肚子:“鐵肚兜!” 顧昀將眼罩摘下來,扣上琉璃鏡,湊過來仔細打量著葛胖小的杰作,心里十分拜服,感覺這幾個熊孩子平時看來狗屁不懂就知道玩,但當初那么小就有離開雁回小鎮(zhèn)隨長庚上京城的魄力,胸中雖不見得有溝壑,但肯定都很有想法。 葛胖小學著了然和尚的手語比劃道:“誰規(guī)定只有女的才能穿肚兜?” 顧昀一豎大拇指——說得對。 長庚:“……” 桌上兩個羅盤正對著轉圈,轉得驢唇不對馬嘴的,葛胖小用示意兩人看,用手輕輕地磕了一下桌子,比劃了一個三——羅盤至少亂了三天了。 顧昀是時常出門在外的,看一眼就懂,風水先生一般出門都帶兩個羅盤,倘若其中一個失效,看另一個就能知道是羅盤壞了還是地段有問題,海上或是沙漠里經常有一些能讓羅盤失效的地方,一般商船漁船都會避開,而這群東瀛人非但不閃不避,還特意往里開,航線毫無疑問已經偏離了既定目的地。 “從地上來,往蒿里去”,這個“蒿里”指的究竟是什么? 葛胖?。骸靶液梦疫€帶了這個?!?/br> 他說著,打開了那一直冒白汽的小盒子,只見里面是一個極精致的小東西,中間有個飛快轉動的小輪,連著一根軸,外圈有幾圈金燦燦的圓環(huán),角落里刻了個篆書的“靈”字,竟是靈樞院出品。 “這是靈樞院給的模子,轉起來的時候這根軸永遠指向一個方向,”葛胖小伸手一指,“就是這根——它比羅盤準,只是費紫流金,成品沒出,聽說被上面駁回了,我和大師偷偷做了一個,來之前從大哥的侍劍傀儡上卸下來一個碗底的紫流金?!?/br> 顧昀小心地伸手端起這小東西,做得太精致了,他唯恐自己手勁大了碰壞了它:“這東西要是讓沈易看見,夠讓他以身相許的了?!?/br> 長庚被他這句話說得一陣胸悶。 葛胖小又不知從什么地方摳出了一張羊皮地圖,皺巴巴地鋪在桌子上,短撅撅的手指頭在上面比劃了半晌,最后落在了一點上。 “按著這個方向,我跟了然大師推斷,咱們馬上要到這個地方了?!?/br> 第32章 臨淵 那是一片東海小島,地圖畫得很不清晰,像一串隨便甩上去的墨點子。 整個大梁的版圖都在顧昀心里,但他卻從不記得哪里有這么一塊地方,商船上連一盞像樣的汽燈都沒有,室內油燈昏暗,即使有琉璃片,看東西也十分吃力,他微微皺了皺眉,試圖將油燈調亮些。 葛胖?。骸斑@是了然大師給我的地圖,我看了,兵部出的地圖上沒有這塊地方,大概都是些沒法住人的小島,周圍一圈不是亂流就是暗礁,民間還有不少鬧鬼傳說,當地人都不知道這里有島?!?/br> 這里遠離陸地,游是游不過去的,不坐船就只能靠飛。 而“鳶”行緩慢,且十分依賴羅盤,小島附近如果有天極之亂,它們是不過來的——何況此地再往東基本就是東瀛人的地盤了,大梁的“鳶”或是“蛟”要是無緣無故地過去溜達一圈,多少有點挑釁的意思。而“鷹”的維護對護甲師要求很高,維系不易,東海一線平靜慣了,并沒有配備這個軍種。 長庚忍不住問道:“如果兵部出的圖都沒有,那了然大師這張地圖是從哪里弄來的?” 葛胖小認認真真地回道:“他說這是前朝昏君愛東海珠,漁民被歲貢逼得沒辦法,組了個采珠敢死隊,誤打誤撞到了這地方,繪制而成的。” 長庚:“……” 了然和尚糊傻小子的瞎話編得還真是敷衍。 葛胖小轉向顧昀,比劃道:“侯爺,怎么辦?” 顧昀沒來得及答話,整個船身突然劇烈地震顫了一下,顧昀一把扶住險些傾倒的油燈,使了個眼色,示意葛胖小將桌上的東西都收起來。 葛胖小立刻機靈地深吸一口氣,挺胸收腹收腹,三下五除二便將這一堆雞零狗碎塞進懷里。 長庚抓起桌上佩劍:“我出去看看?!?/br> 葛胖?。骸暗鹊龋乙惨?!” 兩人一前一后地山身出去了。顧昀將琉璃鏡摘下來放在一邊,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那一小片島嶼的位置非常微妙,越過東瀛諸島,也不與大梁相接,直指濟南府,倘若設計得好,逼近京畿重地也不在話下。 只是大梁海軍再弱,也不是小小東夷人撼動得了的,東海迄今為止沒有發(fā)現紫流金礦,大梁對紫流金出口卡得極嚴,在這方面像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東瀛人要大批量用紫流金,要么以高價從西洋人那里買,要么想方設法從大梁黑市上弄。 而黑市…… 匪若是不與官勾結,必不易長久。 大梁境內三代皇帝都深惡痛絕的紫流金黑市好像一條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風聲稍微放松一點,立刻就能死灰復燃,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肯定不全是民間亡命徒的買賣,背后必有各方勢力的影子。 別人不說,顧昀的手就絕對不干凈,否則光靠朝廷每年撥給他的那點紫流金,別說是玄鷹玄甲玄騎,連家雀黑狗夜虎子也養(yǎng)不活。 這樣大規(guī)模地走私紫流金,背后的人來頭必然不小。 這時,船艙木門突然被推開了,仙氣飄渺的了然和尚走了進來,很自來熟地沖顧昀稽首,回手將門帶上了。 顧昀:“……” 他只好把摘下的琉璃鏡重新戴上接客。 顧昀始終想不通,了然到底憑什么認為他不會挨揍呢? 因為自覺長得不錯么? 了然沐浴著顧昀冷冷的目光,毫不在意地低頭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湊到顧昀面前比劃道:“今日入夜,差不多就能到蒿里了,屆時和尚任憑大帥驅使。” 顧昀:“不客氣——你會干什么?我不缺照亮的。” 了然:“……” 顧昀微微坐正了些,什么都看不清的眼睛里刀鋒猶在:“我以前真沒料到,‘臨淵’的手已經伸到了護國寺,大師,咱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攙和到這件事里,究竟想干什么?” 了然臉上化緣時專用的笑容漸漸收斂,收成了一臉高僧似的悲憫:“‘臨淵閣’并無惡意。” 顧昀似笑非笑道:“否則你以為為什么自己還活著?” 相傳前朝橫征暴斂,國君昏聵無能,臨到式微時,各地群雄并起。 而太/祖皇帝之所以在其中脫穎而出,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當年神秘的臨淵閣選擇了他。臨淵閣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無所不包,網羅奇人無數,大梁建國之初,太/祖皇帝念其大功,想要冊封臨淵閣,當時的閣主固辭不受,從此隱匿江湖,使這龐然大物再次沉寂至今。 顧昀;“臨淵閣盛世沉潛,亂世浮出——都說玄鐵營是烏鴉,我看閣下才是真烏鴉?!?/br> 了然垂下眼,像個慈悲為懷的俊美佛陀:“侯爺知道我的來歷,卻沒有阻止我接近四殿下?!?/br> 顧昀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了然:“和尚斗膽猜測,大帥心中所憂所想,和我們不約而同?!?/br> 船行平穩(wěn)了下來,桌面的油燈一跳一跳的,顧昀收斂了敵意,長發(fā)披散坐在桌邊,眉心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褶皺,像是把平時踩在腳底下的正經全都一次性地端在了臉上。 兩人相對無語,彼此交流只有飛快地手勢,卻也毫無障礙。 了然:“紫流金燒得太旺了,這火是撲不滅的,沒有人能阻止,大帥想過退路么?” 接著,他不等顧昀答話,便接著道:“人都道安定侯一屆武夫,只會打仗,只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我看不見得。否則大帥為何至今沒有娶親?難不成真是我?guī)熜种涞???/br> 顧昀似乎是笑了一下,將琉璃鏡揣好,重新蒙上眼罩,不想再與了然交流了。 完事后,他打手語道:“顧家沒有退路,要真有那么一天,顧某人只好身為燃料,為我外祖家的江山殉葬——對了,下次見到那位給我醫(yī)治過眼睛的神醫(yī),代我向他問好?!?/br> 從天底下第一碗紫流金被挖出來開始,就注定人間再也太平不了了。 總有一天,再勤勉的農人都會敗給田間地頭上往來不熄的鐵傀儡,再絕代的高手也難以抵擋重甲橫掃千軍的一炮,所有人都必將面臨一場史無前例的動蕩,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或極富極貴,或極卑極微。 而敗在紫流金點著的擂臺上的人,將再無翻身之日—— 此事大到家國之間,小到三教九流之類,都是一樣的。 當所有人都開始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無法避免的亂世一定會來,只看那一天是早還是晚了。這是時代的脈絡,任你英雄無敵,王侯將相,也都無法阻擋。 顧昀說完最后一句話,從容地起了來,不再理會了然和尚,背著手走出了船艙,打算見識見識外面是什么情況,能然個了然和尚都如臨大敵地跑來表忠心。 他剛一站在甲板上,就聞到海風中傳來的一股怪味,好像什么東西正在燃燒,顧昀站在門口,仔細分辨著風中傳來的味道,隨即他意識到,那是摻著雜質的紫流金燃燒時細微的怪味。 “商船”緩緩地通過小島旁邊的淺海,兩側是兩排整肅的“長蛟”,雪亮的戰(zhàn)船各自一字排開,彈藥充足,私運紫流金的商船排著隊地前行,像是穿梭在千軍萬馬中毫不起眼的糧草車。 顧昀雖然看不見,但已經從驟然緊張起來的空氣中猜到了周遭是什么情景。 這種陣仗,別說他帶來的那仨瓜倆棗的玄鷹,就算是江南水師,也不見得能對抗。 這時,一個熟悉的人靠過來,默不作聲地伸出手碰碰他。 除了長庚一般人不這么做,要扶就扶,不扶就不扶,沒有長庚那么多步驟。 顧昀覺得長庚在自己跟前好像總有點莫名其妙的緊張,總是要先非常低調地表示一下他的存在,然后除非顧昀伸手讓他扶著,否則他就亦步亦趨地跟著,絕不伸手。 “不可理喻,”顧昀扶住長庚伸過來的胳膊,心里納悶道,“跟我緊張什么,天下還有比我再慈祥的爹么?” 長庚在他手上飛快地寫道:“這里至少有上百艘大戰(zhàn)船,我不確定是不是海蛟……” “是,”顧昀回道,“聞出來了,紫流金味?!?/br> 長庚:“……” 了然和尚不是說人聞不出紫流金味,只有狗督察才行嗎? 小義父這種能耐……其實不必有的吧。 顧昀暗嘆了口氣,心里不無怨氣地嘀咕道:“都是你那敗家摳門的大哥,非要把我遠遠地支到西北才放心,這回好,后花園荷花池里老鱉成精,要興風作浪了!該!” 傍晚,了然和尚又換上他的“夜行衣”跑去找顧昀,顧昀戴著琉璃鏡,雙耳只能聽見兩尺內的大動靜,一只眼面前能透過眼鏡勉強看見屋里有誰,身邊的“兵”有啞和尚一個,假丫頭一個,小胖子一個,還有一個撒嬌很有一手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