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去的葛胖小和曹娘子“嗷嗷”地歡呼起來,長庚低下頭自己輕咳了一聲,把嘴角的傻笑壓下去,同時,又一個疑問從他心頭浮起——了然對顧昀說了什么? 世上竟然還有能說服他義父的人嗎? 不多時,一輛破破爛爛的馬車就往城郊的方向走去。 趕車的是個和尚,車里是一個“文弱”的公子帶著兩個小廝和一個丫鬟,顧昀隨身的幾個玄鷹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長庚又忍不住去看顧昀,他把一身甲胄都卸了,換了件廣袖的高領長袍,把頸子上的傷口擋住了,發(fā)未豎冠,風流不羈地披了下來,仿佛是對趕車人大光頭的嘲諷,眼睛上蒙著一塊黑布。 看不見他的上半張臉,長庚懊惱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注意力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小義父蒼白的嘴唇附近打轉,只好眼觀鼻鼻觀口地收回視線。 葛胖小忍不住出聲道:“侯爺,你為什么要裝成這樣?” 顧昀往他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本正經(jīng)道:“我聾,別跟我說話?!?/br> 葛胖小:“……” 聾得真霸氣。 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顧昀打算以香師的身份混上那幾艘香凝船,民間有些香行認為五感會妨害嗅覺,遂將人從小弄瞎弄聾,讓他們以嗅覺為生,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香師是最頂級的,民間尊稱為“香先生”,一旦出師,千金難求。 顧昀把眼睛一蒙,假裝自己是個聾子,從出門開始就這幅樣子,還要求別人不要跟他說話,演得格外投入。 行至碼頭,已經(jīng)有人在那里接應,長庚一掀車簾,只見一個胖墩墩、笑起來一團和氣的中年男子沖著馬車道:“張先生來得晚了些,是路上有事耽擱了嗎?” 顧昀也不知神不知鬼不覺地頂了誰的名號,長庚心道真正的香師大概是被玄鷹半路上劫走了。他神色不變,拱手道:“對不住,我家先生耳目不便。” 那中年男子一愣,顧昀伸手拍了拍長庚的臂膀,伸手讓他扶。 長庚忙接住他,同時心里疑惑道:“縱然是裝的,他眼睛也蒙著,怎么行動不見一點不便?” 他伸手拍長庚之前連摸索的動作都沒有,落點準確,倒像是瞎習慣了的。 然而這疑惑只是一閃而過,顧昀下車的時候微微彎下腰,幾乎就靠進了長庚的臂彎里,他突然除去甲胄,此時看上去竟然有些削瘦,長庚有種自己伸手一攬就能將他整個人抱起來的錯覺。 這讓他陡然口干舌燥起來,質問了然時一句緊逼一句的清明蕩然無存,只堪堪維持著面上的鎮(zhèn)定,一邊心猿意馬,一般行尸走rou似的扶著顧昀來到那中年人面前。 那中年人臉上飛快地閃過疑惑和戒備,拱手道:“恕在下不知道閣下竟是為‘香先生’,我們小本生意,賣的都是幾文錢一罐的香凝,哪里請得起您這樣的……” 他話沒說完,幾個船工打扮的漢子紛紛回過頭來,個個目露精光,太陽xue微微鼓著,打眼一掃就知道,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船工。 長庚微微低下頭,只當沒看見,上前一步,微妙地將顧昀擋在身后,在顧昀手心上寫道:“先生,人家問咱們來路呢。” 第31章 蒿里 顧昀面不改色,鎮(zhèn)定地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長庚。 信封里沒有信,單是個皮,上面飄出一股冷冷的、似乎是沉香與降香混合著什么的味道。 頭天晚上,玄鷹從劫住的香師身上搜出了三個信封,這是其中之一,三個信封味道各不相同,那香師骨頭頗硬,怎么嚴刑逼供都不肯交代——當然,這么短的一點時間,即便他交代了,顧昀也不一定敢信。 三個信封中,顧昀唯一能講明白出處的,就是這一封。 相傳此香乃是前朝昏君篤信邪魔外道,令宮人制出助其得到升仙的,叫做“御皇香”,冷而不清,雍容華貴,先帝那里曾經(jīng)偷偷存過一點,有一年心血來潮點了,味道真是與宮中常用熏香不同。 先帝偷偷告訴他,此物雖然好聞,但又名“亡國香”,私下里點一次就算了,讓御史們知道了要炸鍋的,千萬不能聲張。 多年過去了,顧昀對這“亡國香”依然印象深刻。 長庚方才緊繃了一下,顧昀立刻察覺到了,沒等他在自己手中寫字,就開始思考將這信封拋出去蒙對的可能性有多大。 顧昀掂量了一下,心道:“三中取一,行,把握還挺大的,不行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萬幸,這個“把握”只有他一個人心里有數(shù),其他人只能看見他表面上的篤定非常,只好跟著一起淡定。 中年人神色一動,接過信封,湊到鼻下來回嗅了幾次,臉色變幻莫測。 長庚心想:“要動手么?” 顧昀卻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繃緊的手背。 那中年人再抬頭看顧昀,神色正色了不少,說道:“在下翟頌,乃是這批商船的總把頭,不知先生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 這是黑話,長庚一五一十地寫在顧昀的手心里。 顧昀第一回開了口,說道:“從地上來,往蒿里去?!?/br> 那自稱翟頌的中年男子看似吃了一驚,猶疑片刻,聲氣微微弱了下來:“那……那就勞煩香先生了,請?!?/br> 顧昀紋絲不動地站著,聾得十分周到,直到長庚輕輕地拉了他一把,他才面無表情地被長庚牽著往前走去,活脫脫就是個五感斷絕,脾氣古怪的“香先生”。 接著顧昀那寬大的袖口遮掩,長庚在顧昀手心寫道:“義父怎么知道他們的黑話?” 這其實是玄鷹頭天夜里奉命監(jiān)視商船時,偷聽到的兩個船員的對話,事無巨細地報給了他,顧昀其實壓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依然是蒙人。 他大尾巴狼一樣地對長庚吹道:“我無所不知。” 長庚:“……” 一行人順利上了東瀛商船,幾個東瀛人紛紛冒出頭來,好奇地打量著傳說中的香先生。 東瀛受大梁影響,神佛文化盛行,有不少人見顧昀身后跟了個和尚,紛紛露面出來打招呼。 長庚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些東瀛人——數(shù)量比他想象得還多,以護送商船的名義,身上都配著長刀,有些人褲腿手腕上還別了鐵腕扣和樣式古怪的飛鏢。湊得近了,能聞到他們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突然,只聽身后有人大喝一聲,一個帶著面具的東瀛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顧昀身后,二話不說,縱彎刀便劈向顧昀后背。 長庚反應極快,劍未出鞘,已經(jīng)架住了對方的彎刀。 東瀛人尖聲怪叫了一嗓子,瘦小的身體扭曲成一個古怪的弧度,整個人就像一條沒骨頭的蛇,彎刀在他手中成了邪門蛇信,接連向長庚出了七刀,同時,他左肩突然開了花,一支東瀛回旋鏢猝不及防地直沖向顧昀。 而那顧昀不知是做戲做到底還是要怎樣,居然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毫無知覺似的! 情急之下,長庚手中劍鞘與劍身一分為二,將劍鞘狠狠擲出,在回旋鏢幾乎擦過顧昀胸口時將它撞飛了出去。 長庚不是頭一次和人過招,也不是頭一次這樣險象環(huán)生,卻是頭一次有人竟在他面前差點傷到他小義父,他眼睛里一瞬間浮起一層薄紅,身上的烏爾骨突然有蠢蠢欲動之勢。 他低喝一聲,手腕驀地向下一別,用了他平時對付侍劍傀儡的招式,東瀛人手中的彎刀劇烈地震顫著,幾乎被壓彎,還不等對方撤刀,長庚一腳已經(jīng)踹在了他的腰窩上。 傳說有些東瀛人為了飛檐走壁潛伏刺殺,身體必須比常人瘦小,這蛇一樣的男人想必是其中翹楚,雖然果然靈活詭譎,卻也真的不禁打,被長庚這一腳險些把腸子踹出來,手中彎刀再拿不住,踉蹌著逃開。 長庚卻不想放過他,腳尖挑起地上的彎刀,釘在那東瀛人面前,長劍在他掌中轉了個彎,眼看就要將那東瀛人劈成兩半。 此事全在電光石火間,周圍連敵再友,誰都沒反應過來,便見長庚就已兔起鶻落要下殺手,三聲“住手”同時響起。 幾把東洋長刀同時從四方伸過來,七手八腳地攔住長庚那睥睨無雙的劍風。 目瞪口呆的了然和尚這才來得及擦一把汗——長庚頭天晚上威脅說要戳死他的那些話居然是當真的。 長庚低聲道:“讓開?!?/br> 翟頌忙趕過來,連聲道:“誤會誤會,都是誤會,這位上川先生初來大梁,不大懂規(guī)矩,見了小兄弟身上帶刀,就想來開個玩笑,小兄弟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 長庚微微泛紅的目光盯著那畏縮地退到人后的蛇男,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玩笑?” 翟頌陪著笑,轉向那沒事人一樣站在一邊的顧昀:“張先生……” 看著那位木然的臉,他又想起這些頂級香師都是看不見也聽不見的,只好上前一步,想伸手拍拍顧昀的手臂。 人還沒碰到,身后忽然有一道厲風襲來,幸虧翟頌反應得快,否則手腕以下便要不保。 長庚:“別碰他!” 翟頌:“……” 這群人里,一個聽不見的,一個不會說的,一雙擺在一起腰鼓棒槌一樣的半大孩子,就這么一個能代表他們說話的,手里那把兇器的劍鞘還沒撿起來呢。 氣氛一時僵持住了。 這時,顧昀終于開了口:“還在這里耗什么?別誤了發(fā)船的時辰。” 方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沖突,他好似全然沒有感覺。 翟頌忙打圓場道:“正是正是,都是一家人……” 他話沒說完,顧昀已經(jīng)旁若無人地抬起一只手,長庚頓了頓,用劍尖挑起地上的劍鞘,還劍入鞘,上前接住了顧昀的手,扶著他往里走去。 了然和尚只好斷后,他一團和氣地沖受到了驚嚇的東瀛人群環(huán)繞稽首一次,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把爛木頭佛珠來,佛珠外面上了一層暗紅的漆,假裝自己是小葉紫檀,漆皮經(jīng)年日久,已經(jīng)被和尚揉搓掉了,成了一串斑駁的小葉紫檀。 同樣衣著斑駁的白臉俏和尚笑容可掬,無聲地念著經(jīng),一邊超度眼前這伙人,一邊轟趕著葛胖小和曹娘子追了上去。 這回,沿途遇上的東瀛人都如臨大敵地目送著他們的背影,一時沒人再敢上去打招呼了。 長庚一路神經(jīng)緊繃地將顧昀送到商船專門備給香師的屋子,謹慎地往門外看了一眼,才合上門,長庚一轉身:“義……” 顧昀轉過身來,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 以顧昀此時的耳力,除非貼著他耳邊大聲喊,否則根本什么也聽不清。 周遭安靜得對他來說只剩下竊竊私語,但他能通過長庚關門時急速轉身帶起的氣流判斷那孩子可能要和他說話,搶先讓他打住。 顧昀那副特殊的藥,是十歲出頭的時候,一位老侯爺?shù)呐f部不知從哪里找來的民間高人開的,在那之前,他一直是忍著耳目不便瞎過。 老侯爺鐵血半生,嚴于律己,比律己更嚴的是律兒子,壓根不知道“寵愛”倆字怎么寫,不管顧昀看得見看不見,不管他心里有什么感受,該練的功夫得練,鐵傀儡也絕對不因為他耳目不便留一點情面。那可不是他用來哄長庚玩的侍劍傀儡——侍劍傀儡雖然長得可怕,但被特別調(diào)整過后,與人過招都是點到為止,手中刀劍不傷人。 真正的鐵傀儡動起手來就是一群不通人情的鐵畜生,哪管這一套? 他必須通過微弱的視線與聽力與周遭流動的細風來和它們周旋,而無論年幼的顧昀怎么努力,他都永遠跟不上老侯爺對他的要求,每次剛剛能適應一種速度和力量,馬上就會被加碼。 老侯爺?shù)脑捠牵骸耙蝗荒阕约赫酒饋?,要不然你找根房梁吊死,顧家寧可絕后,也不留廢物?!?/br> 這句話就像一把冷冷的鋼釘,在很小的時候就釘進了顧昀的骨頭里,終身無法取出,及至老侯爺去世,顧昀入宮,他也未敢有一日放松。 這種多年磨合出的極致的感官總能在一些場合幫他遮掩一二,這也是他不到凍得凡胎*承受不住,便不穿厚衣的原因。 因為厚重的狐裘和臃腫的棉衣會影響他的感覺。 顧昀在空中摸索了片刻,在長庚手心上寫道:“方才與你交手的是個東瀛忍者,那些人偷雞摸狗的本領很有一套,當心隔墻有耳?!?/br> 長庚低著頭,忍不住抓住了顧昀那只布滿了薄繭的手,繼而他長長地吐出胸口一口翻騰不休的戾氣,自嘲地搖搖頭——顧昀永遠鎮(zhèn)定,嚇得半死的永遠是他。 顧昀心里納悶,不知道他好好的嘆什么氣,側過頭來“看”著他,挑了挑一邊的眉。 長庚趁他蒙著眼,放肆地盯著他看。 顧昀順著他的手臂摸到他的頭,拍了拍他的腦袋。 長庚閉了閉眼,險些想在他手上蹭一蹭,好懸忍住了。 他將顧昀的手摘下來,寫道:“頭一次跟在義父身邊見這種陣仗,心里有些沒底,有點怕。” 最怕的就是那東瀛人將回旋鏢飛到顧昀胸口的那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