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大梁七大軍種都不弱,尤其以“甲”和“鷹”二支最為厲害,那是三代靈樞院的嘔心瀝血的積累,單就裝備而言,也絕不遜與擅長奇技yin巧的西洋人。 唯獨“蛟”不行。 大梁的“蛟”雖為水戰(zhàn)之用,但一般僅作海防,極少出海,和西洋人乘風(fēng)破浪的巨帆大船不太好比。 歷來也是這樣的——當(dāng)年海上商路貫通東西南北的時候,沿海一線所有港口碼頭中??康膸缀醵际茄笕说拇?,那時候武帝當(dāng)政,大梁正是財大氣粗,根本不在乎與西洋蠻夷的日常通商,都是洋人們上趕著跑來淘金。 那時所謂“通商”,是人家送貨到門口,這邊才紆尊降貴地開一開碼頭,勉為其難地留下洋人的雞零狗碎,打賞他們點零花錢。 及至先帝與當(dāng)今,雖然看到了海運通商的利潤,熱情都很高,但因為西北一線一直不太平,“巨蛟入?!钡暮7酪皇率冀K被擱置,不是沒錢,就是沒紫流金配額。 如果那批渡船上真的有人在私自倒賣紫流金,那么極有可能威脅到東海一線的海防。 還有了然和尚,將他們引至渡船,到底是無意為之,還是蓄謀已久? 這么一會工夫,顧昀眼前已經(jīng)越發(fā)模糊了,他往懷里摸了摸,摸到了那片琉璃鏡,湊合著架在鼻子上,這樣起碼一只眼睛能稍微看清一點東西。 顧昀苦笑一聲,心道:“這可要怎么辦?” 長庚腳不沾地地逃回自己屋里,心跳還沒平復(fù),一推門先看見了一個白慘慘的和尚,他一口沒吞下去的氣再次提起來,連忙掩上門,壓低聲音道;“了然大師,你怎么在這?” 了然笑瞇瞇地合掌一豎——阿彌陀佛,貧僧無孔不入。 這和尚想必是練過來無影去無蹤,十分神出鬼沒,連按察使府邸都能隨時進出,也實在是個神人。 和尚同長庚比劃道:“安定侯恐怕這次大概能放過我了,殿下不必憂心?!?/br> 長庚沒有憂心他,他心思剔透,微微轉(zhuǎn)念就回過味來,問道:“你是故意利用我引他來的嗎?應(yīng)天府到底有什么?” 了然激賞地看著他,緩緩地伸出兩只手,打著手語:“東海蛟妖要化龍,和尚特地引來大天劫?!?/br> 這是什么暗示?魏王要造反嗎? 還是有別的什么事? 一時間,好幾個念頭從長庚心里劃過,他以前只知道這和尚入世,沒料到他入世入得這么深,眼神里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些審視與防備。 然而不等他多問,了然沖他做了個跟上的手勢,輕車熟路地從窗戶里跳了出去,長庚遲疑了一下,取下自己的佩劍,跟了出去。 第30章 香凝 長庚追著了然和尚來到城外的時候,夜色已深,周遭萬籟俱寂,城里木頭小車打更的聲音也隱約遠去了。他于是停下腳步,開口叫住了前面的人:“了然大師,且先慢點走?!?/br> 了然腳步一頓。 長庚說話慢條斯理,態(tài)度也不見一點火氣,溫和有禮,像往日在禪房里沉默不語的喝苦丁一樣。 唯有手掌已經(jīng)移動到了劍柄上,隨時拔劍出鞘,便能將那和尚串成rou串。 長庚:“這些日子以來常與大師清談,我受益匪淺,也知道大師心系天下,不是安于禪院談佛論道的人——我的出身來歷,可能大師有些耳聞,侯爺縱橫千里,縱然是一代名將,但不論家國江山將他擺在什么位置上,對我來說,他也只是個相依為命的親人,我一介小人物,沒什么本事,手中鐵勉強夠立足而已,顧慮不了大事,心里只有巴掌大的一個侯府和幾個人,還望大師諒解?!?/br> 了然:“……” 長庚平時跟顧昀怎么說話他不知道,不過對外人,一直是“三分的話,十分的含蓄”,了然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但他還是萬萬沒想到,世上能有人把“交情歸交情,敢動到顧昀頭上,我就一劍戳死你”這種殺氣騰騰的話說得如此春風(fēng)化雨。 了然低頭看了看自己跑了一天已經(jīng)看不出底色的僧履,試探道:“殿下天潢貴胄,心懷仁厚,該有一番天地,不必妄自菲薄?!?/br> 長庚神色淡淡的,不為所動:“男兒生于世間,要是連周遭一畝三分地都打理不好,有什么必要把視線放那么遠?” 了然苦笑了一下,知道他不好糊弄,只好信誓旦旦地比劃道:“顧帥乃是社稷之棟梁,牽一發(fā)必動全身,和尚怎敢有半點不軌之心?” 長庚的手掌依然撐在劍柄上:“但大師確實是有意要將我義父引到此地?!?/br> 了然正色:“請殿下隨我來?!?/br> 長庚凝視了他片刻,重新將佩劍提起來,微笑道:“那就有勞大師帶路解惑了?!?/br> 解不好還是要戳死你。 了然和尚把僧袍一扒,里外翻了個,只見那披麻戴孝一般的白僧袍居然有兩面,里面是黑的,往身上一披,再罩上腦袋,和尚就融入了黑暗里。 長庚:“……” 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了一個疑問——他們從京城溜達到江南的這一路,好像確實沒見了然換過衣服,那么他這僧袍里面究竟本來就是塊黑布,還是他老也不洗,一面穿黑了就翻過來接著穿? 這么一想,長庚整個人都潔癖了起來,幾乎沒有辦法與高僧并肩同行了! 身著“夜行衣”的了然帶著長庚在江南細密曲折的小橋流水中穿梭而過,很快到了內(nèi)運河碼頭。 大梁海運與內(nèi)陸運河之間的通路早在十年前便已經(jīng)打通,雙線并行,往來船行十分便捷,曾經(jīng)成全過河畔一線繁華地,近幾年因為稅賦過重,倒是顯得有點蕭條了。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此時已經(jīng)夜深,碼頭上依然有商船和船工在忙碌。 了然擺擺手,止住長庚的腳步,比劃道:“前面已經(jīng)有玄鐵營的眼線了,不要再接近?!?/br> 長庚瞥了他一眼,摸出一只千里眼,往水面上望去。 碼頭上風(fēng)平浪靜,船工與腳夫來來往往,岸邊有一些從江南駐軍中調(diào)來的將士正在檢查貨物,他既看不見玄鐵營的人,也看不見水面有什么異常。 長庚此時不太信任了然,并沒有直言詢問,自己默默地觀察起來——船工正在往上載貨,貨物統(tǒng)一用薄木盒子裝著,上船前要把箱蓋打開,放在一個齒輪轉(zhuǎn)動的傳送條上,讓守衛(wèi)駐軍查看過了,再運到另一頭,有幾個船工在那等著,挨個封箱抬上船。 前幾天經(jīng)過的時候,聽當(dāng)?shù)匕傩臻e聊提起過,海運與河運碼頭對商船查得一般沒有這么嚴(yán),是江南最近開始推行耕種傀儡,朝廷下放了一大批紫流金,為防有宵小之徒私自倒賣才緊張起來的。 驗貨的箱子一打開,隔著百丈遠,長庚都忍不住皺起了鼻子:“什么味?” 了然在旁邊的樹上寫道:“香凝?!?/br> 長庚一愣:“什么?” 了然比劃道:“殿下久居安定侯府,用的熏香想必都是御賜的不曾見過這些平民老百姓用的便宜貨,這是將一堆香料的下腳料壓制成油或膏狀,氣味非常濃烈,買回去要加三層密封罐才能讓它不走味,每次只消取出一點,以溫水化開,便能用上數(shù)月,一粒香凝的香膏只有拇指大,用上十年八年不成問題,才一吊錢?!?/br> 壓制的香過于濃烈,香到了一定程度,完全就是惡臭了,長庚被熏得腦仁疼,沒顧上糾正和尚的誤會——侯府從不用熏香,洗完的衣服只有皂角味。 長庚抬高了千里眼,忽然見那商船上有個男人的身形一閃而過,發(fā)飾穿著都與中原人不同,想起了然給他講過的海外見聞,便問道:“我好像看見了一個大師說過的東瀛人,那么這是送往東瀛的商船……東瀛人要這么多香凝做什么,拿回家煮著吃?” 了然贊賞地看了他一眼。 盛放香凝的木頭箱子蜿蜒如一條長龍,四五艘隱沒在暗夜中的大船等在那里,比旁邊運送新鮮水產(chǎn)的商船還要壯觀。 要是一粒香凝就能用上十年八載,怎么還會有人買這么多? 別說巴掌大的東瀛列島,就算大梁民間也不一定買得完這幾船。 碼頭駐軍被熏得眼淚汪汪,拿著手帕捂著鼻子,拼命催促船工快點過貨箱,旁邊本來有一條協(xié)助稽查的狗,早已經(jīng)給熏得趴在一邊不動了。 長庚低聲問道:“請教大師,駐軍身邊的狗是查什么的?” “那是‘狗督察’,”了然說道,“紫流金有一股淡淡的清苦氣,人是聞不到的,狗卻十分敏感,紫流金事關(guān)重大,武帝時期下死命令整頓紫流金黑市的時候,狗督察立下大功,至今仍在用。” 狗督察給劣質(zhì)香凝熏得直翻白眼,別說是紫流金,就是rou骨頭想必也聞不出來了。 長庚:“所以大師懷疑這一隊東瀛上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引我義父是來查這個?” 了然還沒來得及點頭,長庚便緊接著逼問道:“那么敢問大師,你怎么知道我家侯爺會親自前來呢?而且這本該是應(yīng)天府和江南駐軍的事,他又是開小差而來,你怎么篤定他一定會插手呢?為何你不去找應(yīng)天巡撫,不去找按察使督察使大人,非要舍近求遠,費盡心機地將他從西北引來呢?” 了然:“……” 他本想著,這少年頭一次獨自出遠門,便撞上這么大一樁陰謀,震驚之余,很容易忽略其他的事——可他沒想到,長庚居然并不怎么震驚,從頭到尾只是皺了個眉,而且非要刨根問底了。 和尚忍不住想起當(dāng)年顧昀從雁回小鎮(zhèn)將這孩子領(lǐng)回來的傳言——有人說雁回鎮(zhèn)的蠻族叛亂,是由四殿下的養(yǎng)母一手促成的,四殿下大義滅親,方才讓玄鐵營有了準(zhǔn)備,將蠻人一網(wǎng)打盡。 可長庚那時候才多大?充其量十二三歲吧…… 了然忽然很想問一句“雁回動亂時,你殺過人嗎”,片刻后,又咽回去了,因為感覺沒必要問。 長庚靜靜地看著他,月夜下,了然從他的眼睛里看見兩團淺淺的黑影。 他早知道長庚身上有種特殊的早慧和早熟,還以為那是他年幼時身份突變,在京城寄人籬下而生的敏感,直到這時,和尚才忽然意識到,這個少年眼睛里恐怕看見過別人誰也不知道的暗處。 他甚至懷疑,連顧昀也是不知道的。 了然的態(tài)度慎重了起來,斟酌了片刻,才緩緩地比劃道:“我知道他會來,我也知道他只要來了,就一定會插手,此事牽連甚廣,不是一個小小的應(yīng)天府可以擺平的——有些事,侯爺心里應(yīng)該是與我們心照不宣的?!?/br> 長庚瞇了瞇眼,敏銳地注意到他說了一個“我們”。 就在這時,身后忽然有風(fēng)聲響起,了然還沒反應(yīng)過來,長庚腰間那裝飾一般的佩劍已經(jīng)尖鳴一聲出了鞘,這是他無數(shù)次與鐵傀儡過招的本能反應(yīng)。 雪亮的佩劍撞在了玄鐵割風(fēng)刃上,長庚認(rèn)出來人是個玄鷹,兩人同時撤兵器后撤。 玄鷹順勢單膝跪下:“驚擾殿下了——侯爺讓屬下帶殿下和大師回去?!?/br> 長庚方才放下的眉梢輕輕地提起來,顧昀怎么知道他和了然偷遛到這里? 了然和尚說的“心照不宣”指的又是什么? 了然卻并不吃驚,從善如流地摘下他可笑的頭巾,寶相莊嚴(yán)地稽首行禮,無聲勝有聲地表達了“如此就叨擾”。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個玄鷹敲門。 那玄鷹道:“了然大師要繼續(xù)游歷,大帥也要趕回西北,托屬下護送殿下回侯府,請殿下示下,合適方便出發(fā)?!?/br> 如果不是頭天晚上在運河渡渡口目睹了那批詭異的東瀛商船,長庚覺得自己就信了。 可還不待他開口,對面有人輕輕敲了敲長廊的木扶手。 玄鷹回過頭去,見那行蹤詭秘的啞僧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那里,了然沖長庚做了個“稍候”的收拾,整了整衣冠,直接伸手推開了顧昀的房門。 玄鷹和長庚一同目瞪口呆——那和尚竟沒敲門! 要不是整個侯府都知道顧昀討厭光頭,長庚幾乎要懷疑這兩人關(guān)系匪淺了。 大概是怕被打出來,了然推開門并沒有直接進屋,只是對著屋里人一稽首。 顧昀居然沒跟他急,有點不耐煩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大師有什么見教?” 了然比劃道:“大帥,雛鷹并不是在金絲籠中長大的,何況你此番身邊正缺幾個侍從避人耳目,何不帶上殿下同你一起?先帝為殿下留下雁北郡王之位,過上一兩年,他也該要上朝堂了?!?/br> 顧昀冷冷地回道:“大師未免管太多。” 這時,了然上前一步,突然跨過門檻,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似乎對顧昀做了一個什么手勢。 屋里的顧昀突然就沉默了。 長庚聽見曹娘子在身后小聲問道:“什么意思啊?大帥要帶我們?nèi)ツ模俊?/br> 他心里突然一陣狂跳,以顧昀的性情,是萬萬不肯帶他去的,長庚心里有數(shù),他本以為自己要在“偷偷跟去、擅自行動”與“老老實實地回京,不讓他cao心”之間選一個,從未指望過顧昀竟肯將他帶在身邊。 這會驟然燃起期冀,手心里出了一層汗。 與蠻人對峙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緊張過。 好半晌,他聽見顧昀嘆了口氣:“跟來就跟來吧,不準(zhǔn)離開我身邊,按著之前說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