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十幾歲的男孩一天一個樣,在雁回鎮(zhèn)的時候,長庚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每天的成長都不明顯,只能借著他一天短似一天的褲子知道他在長高,突然分別一年多,長庚日積月累的變化突然就將一個少年變得面目全非了。 他的個頭已經(jīng)趕上了高挑的顧昀,本來有些單薄的骨rou不知什么時候長成了一副大人模樣,臉上難以置信的神色只是一閃而過,旋即便被新近學會的不動聲色遮蓋了過去。 顧昀放任自己的馬在原地踱步片刻,面無表情地想:“打不了了?!?/br> 不是打不動了,而是長庚既然已經(jīng)是一副男人的樣子,再用教訓孩子的手段對他,就不是教訓,而是折辱了。 一年又一年,對于顧昀來說沒什么差別,都是倉促而過、毫無意味。 這一刻,他卻突然后知后覺地感受到了光陰的無情,自己不過是一錯眼,他那小長庚已經(jīng)匆匆忙忙地長大了,他錯過的這一段日子,以后永遠也補不回來了。 顧昀終于意識到,長庚是十五奔著十六數(shù)了,再有三四年的光景,就要搬去雁北王府,離開他的羽翼庇佑了,三四年是個什么概念呢?可能也就夠他回一趟京城,那么他們之間難道就只剩下“一面之緣”了嗎? 時隔一年,這心大如斗的顧大帥總算反應過來了。 他翻身下馬,徑直走到長庚面前,沉著臉道:“跟我走?!?/br> 長庚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臉上,一寸也不舍得移動,顧昀脖子上還有一道淺淺的傷痕,從西北沙漠里帶出來的,還沒來得及好利索。長庚才艱難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義父,你怎么會來?” 顧昀冷冷地哼了一聲,悶不做聲地率先往集市外走去。 “說話都不一樣了?!彼麗澣蝗羰У叵氲?。 跟來的官兵一路小跑上前來,屁顛屁顛地對顧昀道:“大帥,那和尚跑了,還追嗎?” “追,”顧昀一口答應,“全城通緝,就算跳進海里也給我撈回來!” 官兵:“是!” 曹娘子在后面偷偷拉葛胖小的衣袖,葛胖小吐了吐舌頭,感覺此事他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只好愛莫能助地搖搖頭,希望了然大師自求多福。 長庚等人一路跟著顧昀來到了應天按察使姚大人府上,姚大人早做好了拍馬屁的準備,帶人迎接到了門口:“四殿下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快請快請,臣已經(jīng)備好酒菜,準備給殿下接風?!?/br> 話音沒落,顧昀已經(jīng)沉著一張閻王臉走進去了,眼角眉梢都吊出一句話——接什么風,餓死他得了。 整整一晚上,顧昀也沒想好怎么和長庚說話,只好在自己房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隨身帶來的樓蘭酒,過了一會,門卻被敲響了。 顧昀:“進來?!?/br> 長庚輕輕地推開門走進來:“義父。” 顧昀沒吭聲,臉上喜怒莫辨。 長庚回手掩上門,微微低下頭,好像盯著顧昀看久了吃力一樣。 長庚:“義父,我很想你。” 顧昀沉默片刻,終于嘆了口氣:“過來,我看看?!?/br> 長庚順從地走過來,顧昀身上帶著一點陌生的酒氣,有點甜,似乎是西域酒,肩上掛著經(jīng)年不去的冷鐵硬甲,長庚本以為自己能克制住,沒料到高估了自己——就像他也沒料到顧昀居然親自到江南來找他。 他暗自抽了一口氣,擅自上前,抱住了顧昀。 第29章 蛟禍 一瞬間,顧昀什么脾氣都沒有了。 他伸手接住長庚,順勢拍了拍長庚的后背,下巴蹭過對方肩膀,感覺那副臂膀已經(jīng)不再是一副徒有其表的骨頭架子了。 顧昀也想很直白地說一句“我也想你了”,可是他長這么大沒說過,一句話在胸腹中三起三落,最后還是怯場了,臨陣脫逃回了肚子里。 他只是淡淡地笑道:“多大了,還撒嬌?!?/br> 長庚閉了閉眼,心里知道不能再逾矩了,情不能自禁,四肢身體卻是能自禁的。 他便從善如流地放開顧昀,從容不迫地在一邊站定,忍著胸口一團看不見的野火叢生彌漫。他知道自己想要得太多,多得沒有道理,乃至于由此生出的種種怨憤,也都是面目可憎的,因此絲毫不敢露出形跡來。 長庚深吸了一口氣,問道:“義父怎么會到江南來?” 顧昀橫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還有臉問,不都是因為你?” 長庚不敢多看他,微微低下頭去。 顧昀卻只當自己把話說重了,一番訓斥已經(jīng)到了舌尖,又被他自己匆忙叼回去了。他將自己的拇指收進手心,一個關(guān)節(jié)一個關(guān)節(jié)地來回捏過兩三遍,奔波千里的疲憊感這才涌上來,他忍耐著這股突如其來的疲憊,斟酌幾遍,他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對長庚道:“坐,跟我說說為什么跟那個禿……咳?!?/br> 顧昀意識到當著長庚的面叫“禿驢”好像不太合適,“大師”他又萬萬叫不出口,卡了一下殼。 長庚:“了然大師要南下游歷,是我自作主張非要跟著的,義父要是因為這個去找他的麻煩,我心里也十分過意不去的。” 顧昀:“……” 長庚太會說話了,既知道替那禿驢開脫,又知道怎么開脫才不搓火,一句話道清了內(nèi)外有別,弄得顧昀都差點跟著“過意不去”起來。他第二次暗暗吃驚,這才不過一年的光景,以前那說話跟棒槌一樣的孩子從哪里學來的這一套? “義父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已經(jīng)南下平叛剿匪了,我卻還是文不成武不就,所以想離開侯府看看外面的世界,”長庚偷偷看了顧昀一眼,發(fā)現(xiàn)他眼睛里居然有血絲,立刻就說不下去了,滿心愧疚從胸口漲到了嗓子眼,低聲道,“……只是手段任性,還讓義父奔波,我錯了,你罰我吧。” 顧昀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我第一次隨軍出征,其實是杜老將軍聯(lián)合老侯爺一干舊眾,向先帝強求來的?!?/br> 長庚驀地抬頭。 顧昀并不是什么很謙虛的人,喝多了也時常滿嘴跑火車,什么“蒙著眼塞著耳也能在半柱香的時間放倒二十個鐵傀儡”之類的鬼話他都吹過,可是細想起來,他少年成名、掛帥西征、重整玄鐵營的那一串光輝歷史,分明哪一件事說出去都夠吹半輩子的,顧昀卻從未提起過。 顧昀又拿出一個杯子,給長庚倒了一杯微酸的酒水:“這是樓蘭人的酒,你也大了,可以嘗幾口?!?/br> 長庚喝了一口,沒品出什么味來,便放在了一邊。他與顧昀良久未見,見他一面已然是血脈擾動,實在用不著酒水加持了。 顧昀:“我那時什么都不懂,跟著去純屬添亂,又年少輕狂,不肯虛心承認。剿匪途中,我一次急躁冒進的私自行動捅了好大一個簍子,一場小戰(zhàn)役折了三十多個真金白銀堆出來的重甲,還累及杜老將軍重傷……你聽說過杜長德將軍嗎?” 長庚聽了然講過,那和尚對前朝今朝文武百官如數(shù)家珍,恐怕比對佛祖真經(jīng)還要熟悉些。 十幾年前老安定侯夫婦相繼病歿,顧昀還小,是杜老將軍周旋于邊疆與朝堂,獨撐大局,可惜后來舊傷復發(fā),死在了遠赴西北的半路上,這才讓當時不過十七歲的顧昀掛帥西征。 顧昀:“要不是因為那次,他老人家本來可以yingying朗朗的,不至于被一場風寒就引得舊傷發(fā)作。那年南下剿匪班師回朝時,他老人家上書報奏朝廷,對我的過錯只字未提,通篇都在表功,硬是讓我留在了軍中?!?/br> 顧昀說到這里,頓了一頓。 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一路上心里想的都是抓住長庚以后要如何教訓,從文斗琢磨到武斗,誰知莫名其妙地演變成坐下來交代自己丟人現(xiàn)眼的陳年舊事。 他本以為自己會對那些事諱莫如深,可是如今扒拉出來一看,突然也就能坦然面對了。 這簡直超出了他對自己的了解。 也許沈易說得對,幼子與老父,確實都是沉甸甸的擔子,能把人壓得低下頭,看清自己。 “我之所以在這個位置上,不是因為我比誰厲害,而是因為我姓顧,”顧昀看著長庚說道,“有的時候,你的出身就決定你必須要做什么,必須不能做什么?!?/br> 這是顧昀頭一回當面和長庚解釋自己不能帶他去西北的緣由,雖然十分隱晦。 長庚一動不動地看著他。xin 鮮 中 文 wang 論。壇整~理 顧昀斟酌了一下,又道:“但你要是真的想好了自己要走一條什么樣的路,倒也不用有太多顧慮,只要我還活著,總有力氣替你把那些不該有的障礙掃一掃。” 長庚本以為自己跟著了然和尚已經(jīng)練就了一張見了什么人都敢開口說話的嘴,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什么人”,依然要把顧昀剔除出去,他面對顧昀的時候,變得異常拙嘴笨舌。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先帝扔給顧昀的累贅,是個垂涎著不屬于他的世界的貪心人,可原來不是的。 長庚心想,再不可能有誰像顧昀一樣對他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一道人影閃過:“大帥?!?/br> 顧昀回過神來,對長庚擺擺手道:“早點去休息吧,跟著那和尚吃沒好吃住沒好住的——唔,還是說你要留在這跟我睡?” 長庚:“……” 他腦子里“轟隆”一聲炸開了花,登時面紅耳赤起來。 顧昀笑道:“你還學會不好意思了,以前做噩夢的時候嚇得哭,不都是我哄你睡的么?” 長庚實在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種當面砸來的誹謗——關(guān)鍵顧昀說得還那么坦蕩,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一樣! 這方才還仿佛要舌燦生花的少年終于啞火,腳步有些發(fā)飄地跑出了顧昀的屋子。 長庚離開后,顧昀才對門外招招手:“進來。” 一個身著玄鷹甲的將士立刻應聲而入。 玄鷹道:“屬下奉命追捕那位僧人……” 了然私下拐帶小皇子出京,盡管這事確實是辦得出圈離譜,但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找到了,顧昀倒也不便把護國寺得罪得太慘,何況長庚方才還說過情。 顧昀:“算了吧,跟重澤說一聲,把通緝令撤了,就說是場誤會,改天我請那位了然大師吃頓素齋?!?/br> “重澤”就是姚鎮(zhèn)姚大人的字——他話雖然這么說,但了然只要長了心,必不敢來赴宴,顧昀有把握讓他對著自己這張臉連口水也喝不下去。 那玄鷹低聲道:“屬下無能,還沒有發(fā)現(xiàn)那位高僧的蹤跡,今天傍晚的時候見他登上了一艘渡船,隨官兵上傳搜查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個?!?/br> 他說著,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布包,打開以后發(fā)現(xiàn)是一根布條,上面沾著一點金色的粉末。 顧昀接過來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東西他很熟悉,名叫做“碎心”,是一種與紫流金相伴而生的礦石,碾成沫以后按著一定比例加入紫流金中,能防止長途運輸途中紫流金意外燃燒,使用時用特殊的工藝過濾出來就好,十分方便。 可是一般朝廷運送紫流金,不是用巨鳶行于空中,就是干脆走官道,由各地駐軍派兵護送,一艘和尚都能隨便混上去的渡船里怎么會有這東西? 顧昀:“你沒聲張吧?” 玄鷹:“大帥放心。” 顧昀站起來,在原地踱了兩步:“這樣,通緝令不要撤了,對外就說我一定要捉到那和尚,兄弟幾個替我把那批渡船盯緊了,哪里來的,往哪里去……” 顧昀說到這,話音突然戛然而止,他愕然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視線開始緩緩地模糊了下去,不遠處的玄鷹身上有了一圈不輕不重的虛影。 “壞了,”顧昀不動聲色地想,“走得太急,沒帶藥。” 怪不得隱約覺得好像忘了什么事,沈易這飯桶,也不提醒他。 玄鷹:“大帥?” 顧昀若無其事地接上了自己的話音:“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能知道船主人是誰,特別注意平日里誰在和他們往來?!?/br> 玄鷹不疑有他:“是?!?/br> “等等,還有,”顧昀叫住他,“如果找到了那和尚,帶他來見我。” 玄鷹立刻領(lǐng)命而去。 打發(fā)了這名玄鷹,顧昀擰亮了桌上的汽燈,一動不動地坐了下來。 江南不產(chǎn)紫流金,要是那幾艘渡船真的有問題,來路無非兩條——要么是江南這邊有官員私自倒賣流出去的,要么是來自海外的。 如果是前者,倒還好說,江南富庶地,天高皇帝遠,借著此間推行耕種傀儡之時,偷偷摸摸地揩油徇私罷了,此事自有按察督察來辦,輪不到他伸手。 但若是后者,恐怕就復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