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長庚:“那不是一樣嗎?” 說話間,他抬頭看了一眼小長廊盡頭,江南艷陽天傾斜而下,滿園春花灼灼烈烈。可是聽姚府的下人說起,雖然看著燦爛,但其實(shí)花期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開不了多久就要敗了,這還尚且是開在園子里的,倘若開在那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之處,悄悄地綻放,再悄悄地凋零,生死如天地一瞬,身邊不過幾只野禽癡獸,又有誰知道呢? 花是這樣,人心里諸多無謂的愛憎大抵也是這樣。 長庚:“義父,了然大師身邊有很多奇人,我想和他們一起云游四方,必不會耽誤讀書和練功……” 這不是扯呢嗎? 他話沒說完,顧昀的臉色已經(jīng)沉了下來,截口道:“不行?!?/br> 長庚側(cè)過身,默默地看著他。 少年逆光處的眼神里含著某種說不清的東西,顧昀以前從未留意過,此時驟然遭遇,竟有一點(diǎn)心驚膽戰(zhàn)。他隨即意識到自己語氣有點(diǎn)生硬,微微放緩了神色,說道:“你出去玩沒問題,等回了京,叫王伯從侯府調(diào)幾個侍衛(wèi)陪著你四下走走,可有一點(diǎn),不準(zhǔn)去沒有朝廷驛站的地方,每到一個驛站都得給我送封信報平安?!?/br> 長庚淡淡地說道:“一路錦衣玉食,到處現(xiàn)世嗎?那我還不如沒事去護(hù)國寺跟夫人小姐們燒燒香,還省得人吃馬累費(fèi)銀子。” 顧昀:“……” 這小子居然會頂嘴了! 還頂?shù)靡慌蓛?yōu)雅從容暗含譏諷! 顧昀方才被江南春/色浸染的好心情忽然間蕩然無存,心想:“怎么還說不通了,我是把他寵得要上房了嗎?” 他語氣開始有點(diǎn)不耐煩起來:“江湖路遠(yuǎn),人心險惡,有什么好玩的?那和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逃命就會討飯,你跟著他萬一路上出點(diǎn)什么事,我怎么和先帝交代?” “啊,”長庚漠然想,“果然是因?yàn)橐拖鹊劢淮?,先帝九泉之下要是聽說我是秀娘不知從哪弄來的小雜種,專門混淆皇家血統(tǒng)用的,搞不好正氣得打算還陽來掐死我呢?!?/br> 他每多看顧昀一眼,就覺得心如刀絞一次,罪孽深重一次,恨不能馬上就畏罪潛逃??墒悄莻€人居然扣著他不讓走。 長庚對著一無所知的顧昀,有那么一會,心里平白無故生出一把纏綿的怨毒來,不過很快回過神來。 長庚收回落在顧昀身上的視線,平靜地說道:“義父前幾天還跟我說過,只要是我自己想好要選的路都可以,這么快就不算數(shù)了?” 顧昀心頭火起:“我說讓你自己想好,你這就算想好了嗎?” 長庚正色:“我確實(shí)就是這么想的?!?/br> “不行,重新想!想好了再找我說?!鳖欔啦幌朐谕饷姘l(fā)作他,便沒好氣地一甩袖子,轉(zhuǎn)身走了。 長庚目送著他的背影,拂去身上沾上的花瓣,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他不用回頭就聽得出來人是誰,說道:“了然大師見笑了?!?/br> 了然和尚剛開始沒敢出來,探頭探腦半天,見顧昀走了,才放心露面,比比劃劃和稀泥道:“侯爺是好意?!?/br> 長庚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已經(jīng)磨出了細(xì)細(xì)的繭子,只是還沒有經(jīng)過傷痕的洗禮。 他冷漠地說道:“我不想在他的好意下做一個凡事仰仗他的廢物?!?/br> “和尚覺得殿下有幾分偏激,”了然比劃道,“就算是圣人們年幼時,大多也是在父母長者的庇佑下長大的,以殿下的標(biāo)準(zhǔn),豈不是天下皆廢物嗎?大器晚成,須得戒驕戒躁。” 長庚沒有回話,顯然是沒聽進(jìn)去。 了然和尚又道:“我見殿下神色郁郁,是毒已入骨?!?/br> 長庚悚然一驚,以為他知道了烏爾骨的事。 卻見了然和尚又道:“人心中都有毒,有的深些,有的淺些,殿下這個年紀(jì),本不該發(fā)作得這么徹底,您心思太重了?!?/br> 長庚苦笑道:“你知道什么?” 他總覺得自己周身的一切——王爵,虛名,都是秀娘偷來的,總有一天會有人看出他與這些東西的不般配,讓他露出馬腳來,讓他失去一切。 這樣惶惶不可終日慣了,長庚始終覺得自己在京城是個局外人。 顧昀站在四殿下的角度上為他籌謀前程,他心里一點(diǎn)真實(shí)感都沒有。 每天照鏡子都知道自己是條泥里滾的“地龍”,別人卻偏偏要給他插犄角鑲鱗,費(fèi)盡心機(jī)地將他打扮成真龍,殊不知裝飾再多,也是不倫不類,他始終是條上不得臺面的蚯蚓。 既然這樣,不如索性離遠(yuǎn)點(diǎn),省得將來難堪。 唯有一個顧昀,帶給他的喜怒哀樂都那么刻骨銘心,沒有一丁點(diǎn)摻假,他沒法自欺欺人地輕輕放下,只是時常覺得自己不配。 長庚沒有自怨自艾很久,很快回過神來,問道:“對了,大師,我一直想向您打聽,我小義父到底有什么病癥?那次東海之行他很不對勁,卻不肯告訴我?!?/br> 和尚慌忙搖頭:“阿彌陀佛,和尚可不敢說?!?/br> 長庚皺了皺眉:“他自己逞強(qiáng)不算,你還幫他?” “侯爺豈是那無謂逞強(qiáng)的人?”了然笑道,“此事他若是自己不愿提,不是怕別人知道他的弱點(diǎn),大概因?yàn)榇四怂砩夏骥[與心頭的毒——誰敢碰安定侯的逆鱗?殿下繞了我的小命吧?!?/br> 長庚若有所思的皺起了眉。 顧昀好不容易從大漠黃沙里開小差出來兩天,本想好好領(lǐng)略一下江南風(fēng)光,出去遛個馬、游個湖、看幾個美人什么的,走之前玩夠本,結(jié)果被長庚兩句頂?shù)脹]心情了,悶在屋里不肯出去,反正他看長庚也來氣,看姚鎮(zhèn)也來氣,看了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姚家兩個熊孩子還不肯消停,你一聲我一聲地吹竹笛子,十里八村都聽得見,好像一對聒噪的八哥。 顧昀一聽那沒調(diào)的聲音,就想起長庚把笛子從他手里抽出去的樣子,更來氣了——以前不是有什么東西都先給義父的么?怎么說變就變呢? 可憐天下父母與子女的緣分看起來血脈相連,卻原來都不能長久。 何況不是親的,連血脈相連都沒有。 傍晚的時候,一個玄鷹落在院子里:“大帥,沈?qū)④妬硇??!?/br> 顧昀將一口氣憋回去,接過來一看,只見沈易那碎嘴子寫信倒是頗為簡潔,就仨字——急,速歸。 沈易自從靈樞院中出去跟他出生入死,什么陣仗沒見過?沒事萬萬不會討嫌寫加急信催他。 玄鷹:“大帥,您看……” 顧昀:“知道了,不必回,我們明天就啟程?!?/br> 長庚那邊根本還沒說好,顧昀本想曬他兩天再說,可沈易催得急,沒辦法,只好在屋里走了兩圈后,起身找了過去。 長庚正在院里練劍,顧昀旁觀了片刻,忽然回手抽出玄鷹的佩劍,玄鷹身上甲未卸,重劍足有人成年人巴掌那么寬,被他拎雞毛撣子似的輕飄飄地拎在手里:“小心了?!?/br> 話音未落,一劍已經(jīng)橫掃而出,長庚扎實(shí)地接住,竟一步?jīng)]退。 “長進(jìn)了,”顧昀心想,“手上也有些力氣了?!?/br> 他猛地一掀,借著手中劍之力翻身而起,大開大闔一劍如滿月。 長庚不敢硬接,腳下連錯幾步,卻卸不下他這一劍之力,顧昀手中笨重的重劍如靈蛇吐信,眨眼間已經(jīng)刺出三劍,長庚橫劍而擋,人已退至角落,側(cè)身躥上梁柱,整個人在空中打了個旋,一腳踩上顧昀的重劍。 顧昀叫了聲好,驀地松開劍柄,長庚腳下驟然失去支撐,踉蹌了一下,顧昀探手一抓,重新抓住劍柄,輕輕往下一壓,正壓在了還沒站穩(wěn)的少年肩膀上,玄鐵劍光讓他起了一脖子雞皮疙瘩。 顧昀笑起來,用重劍拍了拍長庚的肩膀,回手將重劍扔給身后的玄鷹:“不錯,功夫沒懈怠過?!?/br> 長庚活動了一下隱隱發(fā)麻的手腕:“比義父還差得遠(yuǎn)?!?/br> 顧昀大言不慚道:“嗯,那是還差得遠(yuǎn)?!?/br> 長庚:“……” 正常情況下不應(yīng)該先自謙再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兩句嗎?他怎么還順桿爬了!有這么不謙虛的義父嗎? 顧昀:“你要是到西北大營來,我可以親自教你。” 果然還是為了這個,長庚忍不住失笑。 說起來也是奇怪,有的時候,一個人真想得到什么東西,汲汲渴求機(jī)關(guān)算盡也求不到,忽然覺得不想要了,那東西反而會糾纏著找上門來。 長庚婉拒道:“我在侯府的時候,曾問過師父,義父小時候練劍習(xí)武也是在侯府,為什么能那么厲害,師父告訴我,功夫扎實(shí),主要看自己肯下多大工夫,功夫厲害,主要是戰(zhàn)場上生死一線的情況多了,誰教都一樣?!?/br> 顧昀笑容消失了。 長庚:“義父,我三思過了,還是想出去見見天地?!?/br> 顧昀皺眉道:“京城和邊疆的天地不是天地嗎?你還要見什么,大梁裝不下你了?你還想游到西洋去嗎?” 又要吵,玄鷹在后面一聲不敢吭——高大的天空殺手抱著自己的重劍,假裝自己是一座忘了收的煤堆。 長庚不吭聲了,只是深深地看著顧昀,有那么一瞬間,很想把自己心里壓抑的事嘔吐一樣地倒出來,后來忍回去了——他設(shè)想了一下顧昀可能有的反應(yīng),感覺自己可能承受不了。 顧昀:“你不用說了,我不想知道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是哪來的,明天就讓那和尚滾蛋,你老老實(shí)實(shí)回京城,既然不想去西北,那就待在家里,哪也不許去!” 長庚很想沖顧昀大吼一聲:“侯府不是我的家。” 可這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又被他一口咬成兩半,咽下去了,他本能地怕說出來傷顧昀的心——盡管不知道顧昀有沒有心可以傷。 “義父,”長庚靜靜地說,“這次累你從西北趕來,我心里很難過,但你要是不講道理,我也只能任性以對。我能跑一次,就能跑兩次,你不可能永遠(yuǎn)看著我,侯府的家將關(guān)不住我的。” 顧昀氣懵了,侯府一直是他心之歸處,無論多不想返京,一想到可以回家,總歸還是有所期待的,他這時才知道,原來在長庚眼里,那里就像監(jiān)獄一樣。 顧昀:“你盡管試試?!?/br> 兩人再一次不歡而散。 玄鷹連忙追上去,顧昀還沒走遠(yuǎn),根本不避諱長庚聽見沒聽見,冷冷地吩咐道:“你明天不用跟著我了,跟著四殿下上京城,不能讓他離開京城一步!” 玄鷹:“……是。”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就算了,連門口飛的黑鷹一塊燒成了禿毛雞,真是無妄之災(zāi)。 第二天清早,顧昀頂著火氣就走了。 他沒再見長庚,臨走的時候,缺德的安定侯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了姚大人家五歲小孩的院中,將人家放在秋千上的竹笛摸走了,那小孩醒來以后發(fā)現(xiàn)笛子憑空消失,傷心得嗷嗷哭了一整天。 顧昀比來時還迅疾地趕了回去,落地后跟沈易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給我準(zhǔn)備藥?!?/br> 沈易神色凝重:“你現(xiàn)在還能聽見嗎?” “能,”顧昀道,“快不能了,有話快說。” 沈易從懷中摸出幾張紙:“這是沙蝎子的口供,沒給別人看過,我親自審的,等大帥回來定奪?!?/br> 顧昀一邊走一邊一目十行地翻看,突然,他腳步停住了,驀地將手中的紙折了起來。 一瞬間,他的表情有點(diǎn)可怕。 沙蝎子進(jìn)犯古絲路只是順便,他的目標(biāo)竟是樓蘭,他手上有一張樓蘭的藏寶圖,所謂的“寶”,竟是千頃的紫流金礦。 沈易壓低聲音問道:“大帥,茲事體大,上報朝廷嗎?” 顧昀脫口道:“不?!?/br> 他心下飛快地轉(zhuǎn)念:“圖在哪?” 沈易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耳語道:“沙蝎子紋在了自己肚皮上?!?/br> 顧昀:“沒說哪里來的?” “搶來的,”沈易說道,“這些沙匪橫行無忌,中原人、西域人諸國、西洋人,碰見誰搶誰,自己都不知道是搶了誰的東西里面夾帶的?!?/br> 顧昀“唔”了一聲,瞇起視野開始有些模糊的眼,望向遠(yuǎn)處萬家燈火的繁華樓蘭,一個樓蘭小伙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他,人來瘋似的坐在城墻上彈起了獨(dú)弦琴,看著顧昀不停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