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長庚飛快地抬頭沖他一笑:“不,這只是我一個朋友家……” 他話沒說完,便聽外屋有人道:“你怎么又不請自入?!?/br> 說話間,一個白衣修長的女子掀門簾而入,小將士整個人繃了一下,下意識地緊張起來——人到了門口,他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對方的功夫一定在他之上。 長庚手下不停,也不尷尬,只道:“陳姑娘,我以為你不在的?!?/br> 那正是當(dāng)年東海賊船上的臨淵閣陳輕絮。 第38章 相逢 陳輕絮抱怨了一句,臉上卻沒什么慍色,倒像是被這些不速之客闖門闖慣了,她進(jìn)屋將手中草藥放在一邊,先對幾個生人見禮道:“敝姓陳,是個江湖郎中?!?/br> 她自稱江湖郎中,舉手投足間很有些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又不笑,面上冷冰冰的,那婦人見了就有些拘謹(jǐn),訥訥半晌,言語不能,只會一個勁地作揖。陳輕絮看了一眼正在施針的長庚,說道:“他算我半個徒弟,起死回生是不能夠的,尋常的病癥倒也應(yīng)付得來,大姐放心就是?!?/br> 她長得讓人看不出年齡,打扮倒是姑娘的模樣,旁邊的小將士看得心里直打鼓。 一個沒嫁人的姑娘,哪怕是個大夫,自家殿下就這么招呼也不打地隨便進(jìn)人家屋子……合適嗎?看那輕車熟路的模樣,指不定來過多少回了。 這要是在京城,有些講究人家里,夫妻間互相見一面,也要派下人先去說一聲的。 雖說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jié)吧…… 小將士頭一次獨(dú)自跟著長庚,不斷揣測這陌生女子與四殿下的關(guān)系,又不知道這事要是讓顧昀知道得氣成什么樣,心里開水冒泡似的,想不出怎么跟大帥稟報,快急哭了。 說話間,那榻上的老人哼了一聲,重重地咳嗽了幾下,悠悠轉(zhuǎn)醒。 長庚也不嫌臟,從旁邊取來一個痰盂,助他吐出了一口濃痰。 婦人見了大喜,千恩萬謝,陳輕絮遞給長庚一塊手巾,指使道:“你去開副藥來,我給你把關(guān)?!?/br> 她說話語氣輕緩,但內(nèi)容卻很有些命令意味,長庚二話不說,應(yīng)聲鋪開紙筆,略作沉吟,便動筆寫起了藥方。 玄鐵營的小將士的眼睛差點(diǎn)瞪出來,他跟在顧昀身邊的時候,聽顧大帥提起過不止一次,說四殿下大了,有點(diǎn)管不了了——可這分明是指東不往西,比學(xué)堂里的小學(xué)生還乖順,哪有一點(diǎn)從小就當(dāng)面和安定侯吵架的不馴? 他自己風(fēng)中凌亂,陳輕絮已經(jīng)和那婦人攀談起來。 見病人好轉(zhuǎn),婦人放松了不少,這一聊起才知道,原是本地耕種傀儡大肆推行后,大家都沒有地種,雖然朝廷有規(guī)定,令鄉(xiāng)紳地主不得虧待佃戶,可時間長了,誰愿意養(yǎng)吃白飯的?拖欠和缺斤短兩也是常有的,那些有了傀儡仍在干活的人心里漸漸也不平衡起來,到后來,農(nóng)人一派,長臂師一派,其他做小買賣的、看地的又是一派,都覺得自己虧,互相看不順眼。 那婦人的丈夫不愿在家里游手好閑惹閑氣,跟老鄉(xiāng)去了南邊找事做,不料這一去就音訊全無,家中老公公又病,孩子年紀(jì)幼小,指望不上,她們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嫌整日沒有事做,早已經(jīng)走了,她這才只好勉力自己背起老公公,長途跋涉去尋醫(yī)。 陳輕絮聞言一皺眉:“南邊?南邊今年方才發(fā)了一場大水,賑災(zāi)還來不及,有什么事好找?” 那婦人面色茫然,顯是久居山村,除了家門口的一畝三分地,也不知天下有別的地方,全無概念。 正在寫藥方的長庚卻問道:“那今年配給的糧食大嬸拿到了嗎?” 婦人聞言看了榻上茍延殘喘的老人一眼,面露愁苦:“不瞞公子,還未曾,我……我這一把年紀(jì)了,也不好上門討要鬧事,好在今年糧價低,家中還有些積蓄,出去買些也使得?!?/br> 她話是這樣說,但是長庚心里明白,這些人世代耕種,節(jié)儉慣了,輕易是不花銀錢的,花一次心如刀割,否則她怎么會大老遠(yuǎn)的路,背著公公一步一步走來,也不舍得雇輛車呢? 陳輕絮:“不是有朝廷的公地么?我聽說朝廷公地每年繳足國庫、分派官員,剩下的凡本地在籍者都能領(lǐng)一些的。” 那婦人苦笑道:“我們那公地沒種,撂荒兩年了?!?/br> 長庚:“因?yàn)槭裁??是地不好嗎??/br> 婦人:“聽說是因?yàn)殡x一個什么官老爺?shù)睦霞液芙?,縣太爺想占那兩畝地修個祠,上面又不知怎么不同意,反正一來二去,誰也說不明白這地要干什么,便撂了荒?!?/br> 此言一出,屋里三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三山六水,統(tǒng)共一分田,還要撂荒,”陳輕絮嘆道,“這些人哪……” 長庚沒吭聲,不知想起了什么,他飛快地寫完藥方,遞給陳輕絮檢查,陳輕絮道:“嗯,尚可——大姐跟我來吧,我這里存著些常見藥,便不用你再買了。” 說著,她帶著千恩萬謝的婦人轉(zhuǎn)到后院去了。 一見她走,玄鐵營的小將士這才松了口氣,磨磨蹭蹭地轉(zhuǎn)到長庚面前,也不吭聲,只是跟前跟后,見長庚要干什么,就一聲不吭地擼袖子上去先做好,不一會工夫,他已經(jīng)麻利地洗涮了痰盂,拾掇好了紙筆,這才終于醞釀出了第一句話,磕磕巴巴地說道:“少爺對這里很熟啊。” 長庚應(yīng)了一聲:“嗯,來蜀中時經(jīng)常在這落腳?!?/br> 什么!孤男寡女! 小將士臉都憋紅了,深感自己任務(wù)重大,此事若是不弄清楚,自己回去說不定會被侯爺削成一只痰盂。 長庚見他那被雷劈的表情,才明白他在想什么,忙笑道:“想哪去了?這雖然是陳姑娘的房子,但她一般都不在的,房子平時空著,江湖朋友們誰恰好來了就住幾天。若是偶爾趕巧她在家,女的就留下,男的自己出去另找地方——這回本想帶你來蹭兩天,不過既然她回來了,我們倆還是出門找客棧吧?!?/br> 小將士想先是放下了一半心,想:“哦?!?/br> 然而這一半心還沒完全放下,很快又提起來了,小將士有些心酸地想道:“堂堂四殿下,一點(diǎn)住店錢都要省?!?/br> 再看長庚那身破袍子,小將士脫口道:“大……主人要是知道少爺在外面過這種日子,心里指不定怎么難受呢。” 他不太會說話,有點(diǎn)敏于行訥于言的意思,因此偶爾這么說一句,就讓人覺得格外真摯。 長庚心里一滯,一時沒接上話。 正這當(dāng),陳輕絮抓好藥,帶著那婦人出來了,瞥了一眼長庚的臉色,皺眉道:“平心靜氣,我說過你什么?” 長庚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 陳輕絮是他半個老師,這話沒錯。 兩年前長庚烏爾骨發(fā)作時,被師父撞見,這個只有天知地知和他自己知道的沉重的秘密終于有了另一個出口,他師父自稱不通醫(yī)理,帶他輾轉(zhuǎn)多地,最后在東都找到了陳輕絮。只可惜烏爾骨乃是北蠻巫女的不傳之秘,見多識廣的陳神醫(yī)一時也沒有頭緒,只好一邊給他開些平心靜氣的藥,一邊慢慢鉆研。 期間,長庚找她打聽過顧昀的事,拐著彎地問道:“陳姑娘,世界上有沒有一種人,耳目時靈時不靈的?” 陳輕絮當(dāng)然知道他的意思,只是不便多嘴,于是只是簡單地回道:“有?!?/br> 長庚又問:“那什么樣的耳目不靈能用藥緩解?” 陳輕絮答道:“天生的不行,后天受傷造成的視受損情況而定,中毒的或許可以。” 她以為長庚拐了這么多彎,接下來會直接問出顧昀的事,可是沒有,她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低估了這少年的聰明通透。 長庚聽完,只是沉默了許久,最后懇求她收自己為徒。 陳家世代出神醫(yī),又講究又不講究,家訓(xùn)只有“懸壺濟(jì)世”四個字,像話本中那些性情古怪的“神醫(yī)”那樣只接疑難雜癥、“看病下碟”的,必要被逐出家門的,重傷重病、奇毒絕癥她治,小兒風(fēng)寒、婦人難產(chǎn)找她,她也欣然而往,對平生所學(xué)自然也不會敝帚自珍,沒有什么“家學(xué)不能傳外人”的規(guī)矩,有人求,她就教,只是陳姑娘說自己也不算出師,不敢名正言順地收徒,所以只能算半個師父。 陳家在太原府,到了秋冬時節(jié),陳輕絮一般不在南方逗留,長庚料想她此時還在蜀中,必然有事,便從懷中取出個錢袋交給那玄鐵營的小將士,打發(fā)他雇車將老人和婦人送回去。 小將士哪里肯接他家窮困潦倒的四殿下的錢,忙胡亂推拒一番,匆匆去了。 等這些閑雜人等都走了,陳輕絮才取出一個布袋子:“碰見你正好,這是我新調(diào)的安神散,你帶回去試試?!?/br> 長庚道了聲謝,接過來收好,取了一點(diǎn)塞進(jìn)自己的荷包里。 陳輕絮無意中瞥見那荷包,眼前一亮,只見上面沒有什么“鴛鴦戲水”、“蝴蝶□□”之類讓人看著就眼暈的繡活,干凈的綢子里,外面包了一層磨得極薄的軟皮,皮上用刻刀鏤空刻了一小圈花紋,像是個鐵腕扣,機(jī)關(guān)勾連,尖端還露出一側(cè)刀刃,幾欲飛出,極其精巧。 陳輕絮隨口夸了一句:“這是哪里來的荷包?好別致?!?/br> 長庚:“自己做的,你要嗎?” 陳輕絮:“……” 饒是陳神醫(yī)千軍萬馬中泰然自若,此時也不由得露出了一點(diǎn)震驚。 “很結(jié)實(shí)的,”長庚推薦道,“對了,還沒問你,中秋都過了,你怎么還在蜀中?” “安定侯南下路過蜀中,約我在此,”陳輕絮反問道,“怎么,你不知道?” 長庚:“……”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這回被震驚的換了人。 好半晌,長庚才借著安神散的余香,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不知道,我義父……他南下做什么?” 陳輕絮莫名其妙道:“安定侯離開西北當(dāng)然是有軍務(wù),我不過仗著祖蔭同他說過兩句話而已,他要做什么也不會跟我說呀?!?/br> 長庚:“可是剛才那位玄鐵營的小兄弟告訴我,他頭年會回京……” 陳輕絮聽了更加莫名其妙:“這還沒到重陽,侯爺頭年回不回京,跟他現(xiàn)在身在何處有關(guān)系嗎?” 長庚:“……” 他啞然片刻,終于忍不住失笑,想來大概只有他這樣盼極了也怕極了的,才會將三四個月的光景視為無物。 “我還以為你是因?yàn)橹肋@事才來的,鬧了半天是湊巧經(jīng)過,”陳輕絮道,“他信上說約莫就是這幾日,你要是不急著趕路,不如留下等他一等?!?/br> 長庚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思緒早已經(jīng)飄到了千里之外。 “長庚,長庚!”陳輕絮在他耳邊一聲低喝,長庚驀地回過神來。 陳輕絮正色道:“我和你說過,若不是解藥,再安神的配方也終究只是個輔助,烏爾骨最忌心緒不寧,你心里的每一段浮想都是那毒苗的養(yǎng)料,今天短短一會,你已經(jīng)走神兩次了,到底怎么回事?” 長庚道了聲“慚愧”,神色淡淡地垂下眼,不想多談,,自然而然地將話題轉(zhuǎn)向了方才自己開出的藥方上。 想來她行醫(yī)天下,*上刀傷劍砍、沉疴宿疾醫(yī)過不知多少,卻也不知該如何醫(yī)治一個人的心吧? 沒多久,送人的玄鐵營小將士就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見長庚沒拋下他再次失蹤,先大大地松了口氣。 長庚借了幾本《藥經(jīng)》,與陳輕絮告辭,帶著小將士住進(jìn)了附近鎮(zhèn)上的一家客棧。 蜀地秋蟲猖狂,夜深人靜時顯得越發(fā)聒噪,長庚將新配的安神散放在枕邊,感覺陳姑娘的新藥實(shí)在不怎么樣,非但不安神,反而很醒神,熏得他半宿沒睡著,只好爬起來秉燭夜讀,點(diǎn)完了一碗燈油,將三本《藥經(jīng)》背下了兩本半,才挨到天亮,依然沒有一點(diǎn)困意。 他胸口里好像莫名多出個金匣子,正白汽蒸騰地?zé)啦灰姷椎淖狭鹘稹?/br> 無論長庚在心里默念幾萬遍“平心靜氣”,如何以平常心態(tài)看待顧昀不日將至,甚至如何盡量不想這件事——熱切與焦躁依然并形成雙地纏住了他的骨頭,每時每刻都拿著長滿尖刺的藤蔓抽著他的心,一會疼一會麻,自欺欺人也不管用。 第二天一早,長庚便叫住了那位玄鐵營的小將士:“小兄弟,你們要是想經(jīng)蜀中南下南疆,一般走怎么走?” 小將士回道:“公務(wù)自然走官道,其他的可能要便宜從事,那就說不準(zhǔn)了,山溝里爬進(jìn)來也是有可能的。” 長庚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不多時,小將士驚詫地發(fā)現(xiàn),長庚竟將他那身跑江湖時穿的爛袍子換了下來,換了一身衣服,雖未見多華貴,但十分考究,也隱約能看得出非富即貴來。 長庚搖身一變,便從窮書生變成了不折不扣的佳公子,連客棧掌柜見了他,說話都不由自主地恭敬了幾分。 他就這樣做少爺打扮,每天去官道上遛馬,也不知是等人還是展覽。 少爺衣服不禁臟,一天塵土喧囂下來,晚上回來就得落一層灰,長庚不肯勞動別人,都是自己動手洗干凈——他非洗不可,因?yàn)榘淼摹吧贍斝刑住敝挥袃商祝磺诳旄簧蠐Q洗。 每天長庚跨上馬的一瞬間,心里都在想:“要么我還是走吧?!?/br> 四年多沒見過顧昀了,思念日復(fù)一日羅成了山,他看著那山不由得擔(dān)驚受怕,生怕它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轟隆”一聲塌了。 他又想跑,又舍不得跑,一路在心里自己跟自己打架,還沒打出個所以然來,就已經(jīng)到了官道上。長庚只好既來之則安之,一整天徘徊在周遭喝風(fēng)吃沙子,通常連只兔子也等不到,晚上回去的時候,他就想:“明天一早我就結(jié)賬走人。” 然而第二天早晨再次食言而肥,依然打著架來到官道邊。 這樣瘋魔的日子過了足足四五天,傍晚長庚調(diào)轉(zhuǎn)馬頭回客棧的時候,見西方殘陽烈烈如血,煞是好看,便不由得放慢了速度,讓他那馬邊踱步邊吃草,溜溜達(dá)達(dá)地回想起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有點(diǎn)啼笑皆非,心道:“此事要是被了然知道,大概能把他笑成個沒板牙的高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