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顧昀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然后自顧自地轉(zhuǎn)身去換衣服了。 長庚一直盯著他轉(zhuǎn)到屏風(fēng)后,這才揪了一朵小桂花,放在嘴里細細地嚼,然后自己拄著一邊的木杖站起來,還不太能直起腰來,一步一蹭到了桌邊,借著一點殘墨潤了潤筆尖,鋪開紙開始寫折子。 這可著實是個體力活,沒一會,他額間就滲出汗來,突然,筆被人從身后抽走,長庚剛一回頭,就被一雙手不由分說地拖起來抱到了床上。 顧昀皺眉道:“什么天大的事非得你現(xiàn)在親自寫?躺下,不準(zhǔn)作妖!” 長庚不慌不忙地解釋道:“這回呂家一黨全受牽連,方家也沒能討到便宜,正是推行新政的好時機,我雖然不在臺面上,也得把事提前準(zhǔn)備好?!?/br> 顧昀坐在床邊:“還想著紫流金特批權(quán)的事嗎?皇上不會同意的?!?/br> “我也沒想真的實現(xiàn),”長庚說道,“還不到時候——運河沿岸沒收的田地上可以安置流民,最好的魚米之地留著耕種,其他地方建廠,錢讓杜公他們商會和朝廷各拿一半,建了廠不算民間商人所有,算朝廷開辦,在軍機處下、六部之外另外成立一個專管的部門,專供紫流金配給,嚴(yán)格把控紫流金的來龍去脈,平日廠中事務(wù)則讓商會去打理,所得之利,六分直接入國庫,四分為辦廠的義商所得,好不好?這樣既安頓了流民,又不至于讓皇上擔(dān)心紫流金外流,還能充盈國庫,也算給了義商實惠?!?/br> 顧昀聽了,半天沒言語。 他聽得出來,長庚大概打過好幾番腹稿了,估計是下江北之前就已經(jīng)想好了的,但是倘若那時候提出來,等于憑空制造了一大批肥差,各大世家免不了要削尖了腦袋來分一杯羹,楊榮桂之流連賑災(zāi)款都敢“落袋為安”,別說這種事了,到最后這一舉多得之計免不了落一個“國庫一點實惠落不到,商人為朝中錯中復(fù)雜的大小官員掣肘,流民給當(dāng)成牲口使,只有大小蛀蟲們中飽私囊”的后果。 因此他故意激化世家同朝中新貴之間的矛盾,借由頭下江北攪亂一池水,分化同氣連枝的世家內(nèi)部,將計就計地坐看他們能無法無天到什么地步,自己推子落棋、平穩(wěn)收官后退入幕后暫避鋒芒—— 中間出了幾次人力不可控的意外,誰知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居然也依舊讓他達成了全部的既定目標(biāo)。 長庚眨眨眼睛:“怎么?” 顧昀回過神來一哂,沒頭沒腦道:“不知道的還得以為你真是個天降的妖孽?!?/br> 他話說得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長庚卻莫名聽懂了,他磨蹭到顧昀身邊,攀住顧昀的肩道:“大梁的氣運站在我后面,你信不信?” 顧昀一回頭,長庚掐準(zhǔn)了時機往他身上一撲,正好讓顧昀的嘴唇擦著自己的臉頰而過。 長庚:“你親我了。” 顧昀:“……” 這不是說正事呢嗎? 長庚摟住他的脖頸,不由分說地纏了回去,強硬的將一股桂花香味抵到了顧昀的唇齒間,顧昀對“軟香溫玉”投懷送抱毫無意見,可惜每到這種時候,雁王殿下就不肯再老老實實地假扮“軟香溫玉”。 風(fēng)月場上講究美人唇舌如含蜜,心上之人的滋味則更是世間最上等的美味,“呷香”本應(yīng)由淺入深,細細品嘗,長庚卻一直不太配合,哪怕一開始很乖巧,片刻后也兇性畢露,不像是纏綿,反而有點像是要吃人,弄得顧昀老覺得這口“美味”有點“扎嘴”,兩人好不容易分開,舌尖都是麻的,而長庚猶不滿足,情動地在他頸間下巴上輕輕啃噬著,好像在找地方下嘴似的,更像要吃人了。 咽喉要害處被當(dāng)成磨牙棒,顧昀不免本能地有些緊繃,又不舍得推開他,在緊繃中癢得不行,哭笑不得道:“你小時候被狗咬過?” 長庚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陳姑娘給我下的禁令差不多到期了吧?” 第98章 翻天 顧昀伸手輕輕撫過長庚的側(cè)腰,即不讓人覺得有侵略感,又挑逗得恰到好處,手心的溫度循序漸進地透過衣服,像是擦了一朵不燙人的火,不輕不重地貼在長庚身上。 長庚實在太想他了,在江北大營的時候就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親密一次,一直波折不斷地拖到現(xiàn)在。不管心里裝了多少春秋,長庚的身體畢竟才二十來歲,沒嘗過那種滋味的時候也就算了,才食髓知味就被陳姑娘橫插一杠,要不是事務(wù)繁多,心里那根弦一直沒敢松,早憋瘋了,完全經(jīng)不起撩撥。 此時被顧昀這么輕輕一碰,他半邊身體都麻了,急喘了幾口氣,長庚幾乎有點耳鳴地低聲道:“義父,你想要我的命嗎?” 顧昀:“傷口又不疼了?” 疼還是疼的,不過是此一時彼一時的疼法,雁王殿下的傷平時是正常的一般疼,撒嬌討吻的時候就是“疼得十分厲害”,及至當(dāng)下,哪怕他傷口重新崩開血流成河,那也必須是一身銅皮鐵骨,不知痛癢。 “不疼了就好,”顧昀不慌不忙地揪住長庚往他衣服里鉆的手,拎出來扔到一邊,微笑道,“那來跟我算算賬吧?!?/br> 長庚:“……” 顧昀好整以暇地將自己一只手枕在腦后,十分放松地躺在床上,一只手還很溫柔地扶著長庚的腰,話音也不怎么嚴(yán)厲,可是內(nèi)容十分讓人冒汗。 顧昀:“跟我說說,你帶著徐大人這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勇闖土匪窩時,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長庚:“子熹……” “不用子熹,”顧昀淡淡地道,“你可以繼續(xù)叫‘義父’。” 長庚訕訕地笑了一下,討好地親了親他——這是長庚最近發(fā)現(xiàn)的,顧昀很喜歡這種粘粘的親吻,淺啄幾下,再用那種小心翼翼的眼神盯著他看一會,基本上不管他說什么顧昀都答應(yīng)。 不過這會這招好像不管用了。 顧昀微微揚了一下眉:“也不用那么客氣,我傷口不疼。” 智計百出的雁王終于無計可施,只好老老實實地說人話:“我沒想到他們真的會揭竿而起。” 顧昀十分縱容地笑了一下,用手背蹭著長庚的側(cè)臉,繼而毫不留情道:“扯淡,你肯定想到了。” 長庚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我……我和徐大人當(dāng)時正在去總壇的路上,事先不知道他們會選這個時機……” “哦,”顧昀點點頭,“然后你一看,千載難逢的機會,好不容易能作一回死,趕忙就湊上去了。” 長庚聽著話音,感覺這個趨勢不太對,忙機靈地承認錯誤:“我錯了?!?/br> 顧昀把手放下,臉上看不出喜怒,一雙桃花眼半睜半閉著,長庚一時弄不清他怎么想的,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然而他等了半天,顧昀卻沒有把火氣發(fā)出來,只是忽然問道:“是因為那天我問你‘何時可以安頓流民,何時可以收復(fù)江南’的話,給你壓力了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心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褶皺,而神色近乎是落寞的,這樣的表情,長庚只在當(dāng)年除夕夜的紅頭鳶上見過一次,顧昀當(dāng)時三杯酒祭奠萬千亡魂,臉上也是這種平淡的清寂,整個帝都的燈火通明都照不亮他一張側(cè)臉。 長庚一時幾乎有點慌了,有些語無倫次道:“我不是……我……子熹……” 顧昀年輕的時候,很不喜歡和別人說自己的感受——倒不為別的,他覺得把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就好像隨時掀開衣服給別人看自己的皮rou一樣,十分不雅,人家也不見得愛看,不合時宜,這與為人爽不爽快沒關(guān)系,純粹是家教所至,白日里一眾人坐在一起大塊吃rou、大口喝酒,沒什么不同,到酩酊大醉時才能顯出區(qū)別——有人會肆意大哭大鬧,有人最多不過擊箸而歌。 不合時宜的話在顧昀舌尖滾了幾回,浮上來又沉下去,終于,他略帶嘗試似的開口道:“我從京城趕過來的路上……” 長庚何其會察言觀色,一瞬間感覺到了他要說什么,瞳孔難以抑制地微微一縮,又慌張又期待地看著顧昀。 顧昀大概一輩子沒說過這么艱難的話,差點臨陣退縮。 長庚:“你路上怎么樣?” 顧昀:“……心急如焚?!?/br> 長庚愣愣地看著他。 當(dāng)年江南水軍全軍覆沒,玄鐵營折損過半,而顧昀才匆匆被李豐從大牢里放出來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心急如焚”四個字嗎? 并沒有。 顧昀好像永遠篤定,永遠不慌張,如果慌張了,那多半也是他裝出來的。 他強大得有點虛假,讓人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懷疑哪天他就會像高大的皇城九門一樣,突然就塌了。 顧昀好像被打開了一道禁閉已久的閘門,那四個字一出,后面的話就順暢起來:“要是這一趟你真出了點什么事……讓我怎么辦?” 長庚大氣也不敢出地看著他。 顧昀:“長庚,我真沒力氣再去把一個……別的什么人放在心上了?!?/br> 長庚一震。 顧昀還有平定南北的力氣,還有山河未定死不瞑目的力氣,還有夙夜不眠跟鐘老將軍死磕爭吵江北水軍編制的力氣。 但唯獨沒有再愛一個人的力氣了。 這些年來,顧昀身邊除了沈易這么一個出生入死的朋友,好像也就只剩下一個地大人稀的侯府,一點擠出來的心血全都安放在了這個當(dāng)年先帝交到他手上的敏感多慮的少年身上。 官場上人情往來,免不了互相吹捧,吹到顧帥身上,大抵都是一句“鞠躬盡瘁,大公無私”。但其實顧昀并不是純粹的大公無私,只是細想起來,他實在沒有什么好“私”的。 這種寂寞,顧昀少年時并沒有很深的感觸,那時他是玄鐵三部的安定侯,縱有千般委屈萬般憤慨,一壺?zé)峋葡氯?,隔日就能重新意氣風(fēng)發(fā)地爬起來忘個干凈。而今他年紀(jì)漸長,思慮漸重,卻發(fā)現(xiàn)早年的瀟灑已經(jīng)不知何時被消磨去了不少,尤其最近一段時日,他覺得自己格外容易疲憊,人身上累,心里也往往跟著沒滋味起來。 如果不是還有個時而算無遺策、時而瘋瘋癲癲的雁王讓他牽掛cao心,那活著未免也太沒意思了。 顧昀臉上的疲憊和落寞一閃而過,不過眨眼就被他收了起來,輕輕地把長庚放好。 他拉過一條攤在一邊的薄毯搭在長庚身上,嘆道:“躺好,腰都直不起來,還想那事,你有沒有正經(jīng)的?” 長庚一把握住他的手,顧昀的手永遠也暖和不起來,永遠像剛從割風(fēng)刃上拿下來,干燥,冷硬:“子熹,陪我躺一會好嗎?” 顧昀不置可否地除去外衣靠在旁邊,隔著薄毯將長庚摟過來,沒多長時間就睡著了。 長庚這才悄悄地睜開眼睛,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戰(zhàn)栗著想把枕邊的人拖過來狠狠纏綿,然而一時竟不忍心破壞這種靜謐溫馨的氛圍,只好一動不動地被欲/火烤著,又難耐又幸福地捱著。 從雁回小鎮(zhèn)顧昀把他撿回來,到如今已經(jīng)快十一年了,十一年間,顧昀的時間在邊疆與沙場,與長庚聚少離多……但未曾有一日離開他的心魂。 長庚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愛他,總覺得傾盡生命也難以報償,而忽然之間,他意識到,與其說顧昀是他這一生中遇到的唯一一件值得期待的好事,不如說他自出生伊始所遭受的所有難處,都是為了攢夠足夠的運氣遇見這個人。 這么一想,多年芥蒂,居然奇跡般地放開了。 雁王在江北受傷,大小事由徐令出面料理,徐大人是個軟硬不吃的熊人,身邊又不知從哪里挖來了杜財神的公子杜朗,杜公子話不多,但人很不好糊弄,打點難度也太高——他們家太有錢了,皇上都給打了好多欠條,仨瓜倆棗的好處根本不敢在這位面前拿。 當(dāng)年九月底,徐令在雁王背后指點與江北大營的通力支持下,平定暴民叛亂,重新安置江北難民,而后由姚鎮(zhèn)暫代兩江總督一職,徐令回京復(fù)命,帶走了雁王的折子。 至此,一場舉國轟動的大案落下帷幕。 雁王本人還磨磨蹭蹭地一邊養(yǎng)傷一邊往京城溜達,未曾露面,而由他發(fā)起的一場轟轟烈烈的“運河長廊”運動已經(jīng)落地生根,他的折子在講宮里只壓了兩天,一場大朝會就過了,軍機處主導(dǎo)力挺,兩院難得悄無聲息,幾大世家忙著歸攏內(nèi)部勢力,一時無暇他顧,方欽暫時蟄伏,隆安皇帝當(dāng)天就批復(fù)了。 早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的軍機處表現(xiàn)出了不可思議的行動力,兩天就出了一份完整的方案,讓人幾乎懷疑他們是有備而來的。 不到一個月,在六部外成立運河辦,運河辦全權(quán)代理朝廷與杜萬全等商會人士接洽,那杜財神搖身一變,成了真正的大皇商,早已經(jīng)私下調(diào)配好的各種資源、材料源源不斷地送到廠地,滿朝上下不眠不休整整一個月,累趴下一大批平日只會伏案的文官,整個大梁都被一把大火燒了起來,好像要把兩朝的尸位素餐通通補回來。 終于,趕在隆冬之前,把兩江流民歸攏至初步建成的廠房窩棚下。 而雁王李旻方才回到京城。 第99章 動蕩 之所以這么慢,是因為顧昀先前雖然匆忙在京城與江北之間打了個來回,但前線還有很多事沒辦完,正好讓長庚在此期間養(yǎng)傷,直到長庚日常行動無礙了,兩人才往回走。 歸途中正好碰上運河沿線一片繁忙。 正在建的廠子總歸是不太好看的,塵土飛揚,出來進去的別管是工匠苦力還是下放的文官與皇商,個個都是灰頭土臉的,但還算有秩序。 做工的一天管兩頓飯,過了晌午,一群年輕力壯、剛剛放下屠刀的流民就聚在一起,從鐵皮的大車?yán)锿鈸齐s糧的窩窩。 顧昀曾經(jīng)微服匿名地去轉(zhuǎn)過一圈,見那窩窩掰開以后里面很實在,粟是粟,面是面,拿在手中十分有分量,與當(dāng)年京城起鳶樓上珍饈玉盤流水席沒法比,甚至連粗茶淡飯都不能算,但是一群剛干完活的漢子湊在一起,一人舉著一塊干糧,蘸著一塊工頭從家里拿來的醬料時一起吃的時候,看著讓人心里踏實。 臨近京郊,顧昀騎馬跟著長庚的馬車,沿途閑聊起這事,長庚便笑道:“工匠什么的可能是從外面請的,過來當(dāng)工頭,帶著大家干活,剩下大部分做工的勞力都是杜公直接從招安的流民中征來的,將來他們在哪來搬過磚,就會留在哪里一直捧這個飯碗。為了這個,我聽說杜公向運河辦求了一道圣旨作保,以朝廷名義做保,除非是自己想走,不然廠子不會趕人,一輩子是這里的人?!?/br> 沒有誰比流離失所的人更期盼重新落地生根,讓這些流民自己造自己的新家,他們能把活干得又踏實又痛快,偷jian?;暮苌?,杜萬全只需要管飯,連工錢都省了一大筆,還經(jīng)常有老太太在背后叫他“杜善人”,拜菩薩的時候總連著他的份一起,這人也實在是精到家了。 “好事,”顧昀想了想,又問道,“這么一來除了家人不減租之外,有點像軍戶——只是民間不比軍中,要是有不好好做事或是作jian犯科的呢?” “軍機處出了條例,”長庚道,“我走之前就交代江寒石了,已經(jīng)連同圣旨一起發(fā)下去了,一共十三條,內(nèi)有細則若干,他們每天晚上收工,有專人給講這個,倘若證據(jù)確鑿地犯了,運河辦的地方分枝能做主驅(qū)逐……唔,怎么,你還擔(dān)心萬一將來有官商勾結(jié),欺負勞工的嗎?” 顧昀一呆,繼而失笑道:“怎么,那也有辦法嗎?” “有,”長庚道,“在廠中做工十年以上的老人,只要一半以上的肯為他作保,那人就能留下,并且可以上告到上一級的運河辦——其實就算是這樣,時間長了也未必沒有問題,到時候再慢慢改,沒有一蹴而就的道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