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王國舅涌到嘴邊的“冤枉”被方欽一句話全給堵了回去,他原本想著大聲喊冤分辨,賭皇上對他這個舅舅還有情分,或是不想將老臣趕盡殺絕,能網開一面地放他一馬。 這事往大了說,那是假傳圣旨、欺君大罪,但倘若隆安皇帝自己不想追究,那也能說是王國舅歲數(shù)大了老糊涂,圣旨聽岔了,又多嘴啰嗦,弄出了一場誤會而已。 可方欽實在太狠毒了,他這么一開口,李豐即便想袒護王裹也不成了——那就是承認國舅確實有問題——倘若王裹確實清白,那他十分歡迎“徹查”,問題他并不怎么清白! 蠻人會替他隱瞞嗎?沒來得及轉移的禮會替他隱瞞嗎?那些吃里扒外的太監(jiān)們會替他隱瞞嗎? 王裹當下將心一橫——為今之計,除了將水攪得越來越渾,他已經想不出什么別的辦法了。 “老臣罪該萬死,”王裹朗聲道,“當時一時想見雁王心切,確實歪曲了皇上的意思?!?/br> 李豐微微瞇起眼:“朕倒不知道雁王什么時候也成奇珍了,平日里在朝中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未見國舅對他多么熱絡,怎么他告假兩天,國舅還相思難耐了不成?” 王裹惡向膽邊生,以頭觸地,兩頰緊繃:“皇上容稟,此時說來話長,別有內情,那是臣前幾日造訪方大人別院,酒醉在園中迷路,無意中見了一個人,當時只覺眼熟,之后才想起此人老臣早年見過——那時連皇上年紀都還小,他是太醫(yī)院最紅的太醫(yī),與當年的北蠻皇貴妃關系甚篤,后來因蠻妃失蹤一事受了牽連,畏罪潛逃……” 方欽心里冷笑一聲,臉上卻故作惶惑道:“王國舅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說下官別院中窩藏欽犯?皇上,這分明是無稽之談!” 李豐冷淡地看著他們。 王裹充耳不聞,繼續(xù)道:“臣當時只覺得驚詫,交談中次才知道,那老太醫(yī)因兒子惹上官司一事,特意輾轉求到了方大人門下?!?/br> 方欽:“胡說八道,我怎會徇私枉法!” 王裹冷笑道:“方大人自然不為所動,但是那老太醫(yī)以蠻女秀郡主當年離宮時身懷有孕的秘密作為交換,可就說不定了!老臣知道以方大人的機敏,此時什么老太醫(yī)與他那一家人想必都已經處理了,死無對證——但是皇上,當年秀郡主在雁回勾結加萊熒惑進犯我邊境的事在場諸位都清楚,有些將軍甚至親歷過,真相怎樣,我或許無從分說,那群蠻人必定有數(shù),一審就知道老臣說的是真是假!” 這幾乎是當庭直言雁王血統(tǒng)有問題了,李豐緩緩地抽了口氣。 方欽心道:“王裹這老東西瘋了嗎?寧可把自己搭進去也要把我咬下水!” 當下大聲道:“蠻人詭計多端,巴不得我大梁永無寧日,皇上豈能相信他們的鬼話?倒是國舅爺你,竟真的與蠻人私下有染!” 王裹也是豁出去了,一個個響頭磕得宛如二踢腳上天,應和著滿京城大街小巷里稀里嘩啦的爆竹,想必光靠聲勢,也能讓那年獸有來無回。 “老臣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可是皇室血脈不容混淆,”王裹大聲道,“老臣心存疑竇,片刻難忍,這才出此下策,讓雁王殿下進宮走一趟……” “以便從蠻人那抓出雁王殿下非先帝親生的佐證嗎?方欽打斷他,“那么說王大人還是憂心社稷!皇上,敢情雁王殿下是蠻人為了混淆皇室血脈而安□□宮室的jian細,那安定侯奉先帝之命從雁回小鎮(zhèn)接回來的,也是個魚目混珠的假皇子了?您不如召顧大帥與沈將軍來問個究竟,看看我朝這二位名將安的都是什么心!” 方欽仿佛掐算好了,話音沒落,外面就有內侍來報,安定侯來了。 李豐面沉似水:“傳?!?/br> 顧昀在殿外正好聽見了方欽那番話,進來也沒客氣,跪下單刀直入道:“回皇上,臣等當年奉先帝之命找尋四殿下,面貌體征與年紀、所持信物等全都稟過先帝,經他老人家認可方才領回來的,人也是先帝親口認下的。而且臣記得皇上同臣說過,雁王殿下年幼時過得很不好,飽受養(yǎng)母虐待,想來那蠻女待他也沒什么真心,不過是不舍得親姐血脈才勉強拉扯——虎毒不食子,若雁王殿下真是出于她腹中,請問天底下有哪個當親娘的這樣對待自己的骨rou?” 顧昀一開口就能糊人一臉,方欽的嘴角抽筋似的笑了一下。 只聽顧昀一口氣說完,又轉向王裹道:“臣還有一件事想請教王大人,混淆皇室血脈對我有什么好處?說句不好聽的,玄鐵營在西北這么多年,我要是真和蠻人有什么眉來眼去,西北大門早就破開十萬八千次了——倒是國舅爺,您老cao心別人cao心了一溜夠,自己二十多年前勾結蠻女殘害忠良的嫌疑可洗清了?” 王裹是真怕顧昀,畏懼里還摻著心虛,他性情本就懦弱,全然是狗急跳墻拼了老命,才堪堪撐著一口氣,此時一見顧昀,別說是耍橫,他干脆連話都說不齊整了,冷汗如雨下。 顧昀紆尊降貴地跟王裹說了一句話,仿佛已經耗盡了他僅有的耐性,再不去看他,直接上前道:“皇上,北蠻人欺人太甚,臣在京中已經大半年,割風刃生了兩指的銹,實在無需再藏鋒,臣請往北疆!” 顧昀路上反復考慮過這件事,北蠻使節(jié)這時候玩幺蛾子,再加上蔡將軍那里探聽的謠言,很可能是加萊熒惑自己家里反了,這事他必須立刻前往北疆核實,如果北蠻政局生變,正是趁虛而入的好時機,北地別的沒有,紫流金礦產豐富得很,要是真能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也許不是消耗,而是助力。 李豐卻皺了一下眉,在他看來,顧昀這個請求來得太倉促了,他有點兩難。 一方面,同樣是半壁江山淪陷,對于王公貴族而言,“遷都倉皇而退”和“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被蠻夷占去一塊土地”,這兩者感受是不一樣的,后者顯得沒有那么急迫——畢竟,“淚盡胡塵里”的荒村骸骨不是長在他們那身綾羅綢緞之下的。而今,國庫緩緩進了些真金白銀,大批的流民已經安頓,日子方才安生一點,李豐并不是很想在這時候打仗。 另一方面,李豐雖然近來志氣多被消磨,脾氣仍在,要是查明蠻人真是來上門打臉的,他也不太能咽下這口氣。 兩種想法角力角得不分上下,他沒有立刻回答顧昀,只擺擺手道:“皇叔先起來吧,動兵之事不可魯莽,容審后再議——來人,將王裹除去官服,暫且扣押候審,著大理寺去辦……還有那刁奴,一并拿下。” 說完,李豐不給顧昀說話的機會,直接站起來道:“朕去看看阿旻。” 雁王對付顧昀的時候發(fā)揮正常,陳輕絮感覺這牲口沒什么事,正要離開的時候,正好碰見李豐進來,忙有些生疏地低頭行禮。 李豐斷腿的時候就見過她,客氣地說道:“辛苦陳神醫(yī),雁王怎么樣?” 陳輕絮順口鬼扯:“蠻人用了一種特殊的巫毒,能迷人神智,可能是想挾持殿下掩護逃走,幸虧殿下反應及時,割傷了自己,及時把毒放了出來,已經沒事了?!?/br> 李豐其他事沒聽太懂,只是略微皺了皺眉,似有意似無意對長庚道:“拿什么割的?你對自己下手也太狠了?!?/br> 這聽起來是關心長庚的傷,其實在問他帶刀干什么。 長庚裝著以假亂真的“病弱樣”,扶著床頭緩緩跪下:“臣弟接到皇兄口諭的時候正在陳姑娘那,臣私下里好擺弄那些草藥,當時正幫著她整理手頭的藥材,宮人催得急,一時便將她的小銀刀揣出來了……當時也是權宜之計?!?/br> 說著,他從旁邊的托盤上取下一把沒有指頭長的小刀,根本是切割藥材用的小玩意,沒開過刃,還不如餐刀鋒利,完全算不上什么“利器”。 看得出當時雁王對自己下手真狠,一刀下去,那刀就已經卷地不像樣了。 陳輕絮看得心里直感慨,緩緩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李豐和長庚兩人。 李豐忍不住細細打量長庚——模樣很好,但不是天圓地方的富貴相。 他長了一雙多情癡情的深眼窩,還有一張負心薄幸的薄嘴唇,剛流過血,他兩頰顯得有點蒼白,微微帶著病氣。細看起來,雁王那眉目間似乎有一點當年蠻妃的意思,筆直的鼻梁像先帝,然而混在一起看,他又誰都不像了,是一臉無親無故的薄命樣。 李豐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對長庚道:“外頭有些流言蜚語,你不用往心里去,安心養(yǎng)你的傷,王裹那老東西這些年越發(fā)恃寵而驕不像話,我肯定會讓他給你個交代?!?/br> 長庚在他說“不必往心里去”的時候,就知道李豐實際上是往心里去了,于是主動提道:“是懷疑我并非先帝血脈?” 李豐采取了顧昀的說辭,若無其事地笑道:“你就是想得太多,當年是先帝親口認下的你,誰敢置喙?” 長庚想了想,說道:“這種事誰也說不清,既然這樣,為了避嫌,請皇上允我暫且卸任軍機處統(tǒng)領一職吧?” 李豐瞇了瞇眼,沒有立刻回答。 長庚苦笑道:“新政初成,我留下也未必能有多大建樹,也就剩下招人恨的用場了,還請皇兄體恤?!?/br> 這話微妙地戳中了李豐的心。 帝王手中砝碼無外乎“平衡”二字,前一陣子呂楊二黨謀反,御林軍叛亂,逼得他親自動手打壓大梁舊世家,而同時,新貴借由大商人之勢,迅雷不及掩耳地沖上了前臺,并越發(fā)有發(fā)展壯大之勢。 李豐可以容忍幼苗長大,也樂于看見他們與那些眼高于頂?shù)氖兰覄萘Ψ滞タ苟Y,但絕不希望幼苗長成參天大樹,頂破房梁。這股勢力壯大得實在是太快了—— 連當朝國舅也不能置身事外,這次是王裹,下次是誰?難不成要皇帝將滿朝王公處置干凈嗎?屆時天下要姓甚名誰? 新政要殺出一條血路來,劇變之下總有人要犧牲。 李豐看了長庚一眼:“也好,你最近實在多災多難,適時休養(yǎng)也是應該的。” 第106章 北方 一夜之間,風云突變。 榮寵兩朝的國舅王裹下獄,宮中內侍與他有牽連的很多,挨個給揪出來審,九重宮闕里人心惶惶,拔出蘿卜帶出泥地審出了一堆有的沒的,玄鐵營的舊案也不可避免地被翻出來,樹倒猢猻散,滿朝都忙著和王家撇清關系,唯恐沾上一點跟著連坐。 而惡意搗亂的蠻族使節(jié)被秘密扣留,北大營輪班巡邏,嚴陣以待。 可是此事的最終結果連方欽都沒料到—— 他視為眼中釘?shù)难阌H王居然辭了官職,而隆安皇帝還準了! 方欽活到這把年紀,頭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世事難料”,當他處心積慮想對付雁親王的時候,人家好好的,自己卻差點搭進去,這回他完全是無心插柳,急著和王裹撇清關系,不惜站在了政敵一邊……結果竟陰差陽錯地如了愿! 難怪古人說“帝王心術,神鬼不言”。 那天夜里下了好大一場雪,侯府的梅花上結了一層晶瑩透明的霜,將顏色都凝在其中,好不俊秀。 歸人的馬車停在門口,八字開的侯門上汽燈被雪,依然盡忠職守地落下一小片明光,守門的鐵傀儡一聲長嘆后“嘎吱嘎吱”地轉過身去,蒸汽悄然飄散,府門大開。 顧昀跳下車,沖霍鄲擺擺手,自己掀開車簾道:“手給我?!?/br> 長庚拿銀刀劃出來的傷口看著慘,其實并未傷筋動骨,就算陳輕絮不管他,以烏爾骨的體質也很快會結痂,早就狗屁事也沒有了。 不過面對顧昀,他沒事也會找事。 長庚裝模作樣地攀住顧昀的胳膊下車,順勢沒骨頭一般地撲上去,扒著顧昀肩膀手臂不放,那手勁大得甩都甩不下去,也不知什么性質的傷能讓人功力如此大進。 顧昀知道他裝蒜,也知道他確實是受了委屈,沒忍心苛責,只是伸手在長庚后背上輕輕摑了一下,便攏過披風將人卷進來,三步并兩步地進門去了。 兩人裹著寒風進屋,將掛在窗口小籠里的鳥給凍醒了。 那鳥好夢正酣,被冷風吹得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頗有起床氣,張口便罵道:“混賬,凍死爹了……嘎……嘎嘎……吉祥如意!花好月圓!財源滾滾!心想事成!” 顧昀:“……” 他和這神鳥面面相覷了好一會,終于,那鳥羞愧地抬起一邊的翅膀,遮住了自己臉,仿佛也知道自己如今這奴顏婢膝的形象不光彩,沒臉見人了。 長庚在一邊悶笑起來,顧大將軍算是服了。 “臉都凍紅了,”顧昀在長庚下巴上摸了一把,“挨了一刀還沒了官職就那么高興,嗯?快換衣服去。” “無官一身輕?!遍L庚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轉身去換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然后坐在窗邊,把那鳥抓過來捏在手心里順毛,鳥被他撫摸得瑟瑟發(fā)抖,嚇的快死過去了,“哎,子熹,我如果真是胡格爾生的,那爹又是誰?” 顧昀:“別胡思亂想?!?/br> 長庚若無其事地笑道:“那個人肯定不是蠻人,否則當時就跟她一起走了,但又一定和蠻女關系匪淺,很可能參與策劃了蠻妃潛逃一事,之后接管了蠻人在京城和宮禁里的勢力……直到京城被圍困的時候才露出馬腳來?!?/br> 他說的人是了癡大師,和沈易最早的猜測一樣。 當年被他親手射死的。 顧昀不怎么在意地點評道:“你說東瀛人?東瀛人長不了你這么高,不過將來你要真長成那烏鴉嘴老和尚的丑樣子,我就不要你了?!?/br> 長庚無聲地笑了起來。 顧昀:“我去叫人熬點姜湯,別著涼?!?/br> 長庚聞言一躍而起,一把將鳥塞回籠子里,回手扯過一張大黑布蓋上,不懷好意道:“驅寒不一定要喝那東西,我來!” 此時,剛被審過一輪的蠻人時節(jié)被押入里三層外三層的天牢。 被推進暗無天日之地的蠻族使者回了一次頭,正好和馬背上的沈易對視了一眼,那目光讓沈易心里一緊。 蠻族使節(jié)沖他詭異地笑了一下,哼起了小調:“最潔凈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 他們久居草原,個個都有一副嘹亮曠遠的好嗓子,那男聲略顯低沉,回蕩在風雪中,別有一種野狼末路的悲壯傷懷,人走歌聲猶在逡巡。 沈易皺著眉聽了片刻,聽到了一股隨著年光而來的變遷味道。 紫流金安靜地燃燒在天牢附近巡邏的幾部重甲的金匣子里,從外面能看見一點紫色的光暈,蒸汽飄在冰天雪地里,轉眼寥寥散盡,草原、飛馬、原始的刀槍劍戟與吹箭長矛,都一并褪了色,凝固在重甲那鐵傀儡一般玄黑厚重的背影里。 沈易突然間有種感覺,像是一個時代就在他眼前走到了尾聲。 不過他只感慨了一小會,很快回過神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果顧昀的推測是對的,那么十八部落內部很可能已經有了分歧,這種戰(zhàn)機決不能錯過,北方很可能立刻要起戰(zhàn)事。 就在沈易在天牢外轉了一圈,準備走人的時候,突然一道白影從不遠處閃過,快得讓人覺得是自己眼花了。倘若不是沈易多年在戰(zhàn)場上磨礪出的敏銳直覺,他幾乎察覺不到。 沈易沖附近幾個無知無覺的衛(wèi)兵打了個手勢,率先拎起自己的割風刃進了天牢。他越走越心驚,那地上居然連一個腳印都沒有,空曠的天牢里靜悄悄的,而兩個看大門的牢頭一坐一站,木然不動,仔細一看,居然已經悄無聲息地暈過去了。 突然,沈易腦后突然傳來一陣微風,他本能地往前一撲,伸手抽出了后背割風刃,往后一揮——揮了個空。 耳邊“?!币宦曒p響,割風刃碰到了某種特別輕的東西,沈易頭也不回地往前撲去,到了角落里往上一躥,雙腳在墻上借力,整個人翻轉過來,一把帶住了潛入人的衣角,他順勢往下一拉,那人臉上的面紗猝不及防地被拽了下來,居然是陳輕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