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jié)
李豐“哈哈”一笑,幾乎有些語無倫次道:“朕九泉之下總算不用擔心難以和列祖列宗交代了,真是?!?/br> 腿腳瘸了好久的李豐幾乎腳下生風地往外跑去,走到半路,他被清晨夜風一吹,隆安皇帝發(fā)熱的腦子終于冷下來了,滿臉的喜色也黯淡了一點。 是了,此戰(zhàn)大勝,然后呢? 軍機處推行的不少政令都打著“以戰(zhàn)為先”的旗號,各大世家除了每天搬出丹書鐵劵來跟自己倚老賣老,就是一只想著要停戰(zhàn)。 如果說李豐之前還對戰(zhàn)與和有些猶豫,顧昀這一場勝利則在其中一方加了重重的籌碼,讓李豐心里的秤偏向一邊。 “這些世家門閥心越來越大,連大戰(zhàn)都能干涉?!被实勰叵氲?,“是何居心?” 李豐腳步微頓,沒頭沒腦地對內(nèi)侍說道:“朕那乳母趙氏有幾年沒進過宮了,你還記得她嗎?” 內(nèi)侍不明所以,低頭應了一聲:“聽說趙夫人現(xiàn)如今膝下只有一個女兒,還在宮里當差,認了方三公子當義子,前一陣子頻繁遞牌子,想必是來求情的?!?/br> 李豐“唔”了一聲,半垂著眼睛:“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當年魏王照樣下獄,也沒見誰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怎么這些人家的兒子倒是一個比一個金貴了?” 內(nèi)侍從中聽出了一點殺意,小心翼翼地看了李豐一眼,一時沒敢吭聲。 李豐一腦門熱汗被冷風吹了下去,他捂住胸口,低低地咳嗽了幾下,內(nèi)侍忙將一張狐裘披在他身上。 太子七歲看老,人還算聰明,但是性格太過溫順柔弱,不太像自己,反而更像元和先帝,元和年間是什么樣的光景? 李豐現(xiàn)在依然記得——先帝總覺得自己的帝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仰仗過這個又仰仗過那個,連軍權未能控在手里,哪怕顧家只剩個半大孩子,他卻依然任憑那要命的玄鐵虎符流傳在外,雞毛大的一點事都要問這個那個的意見,動輒懷柔講感情,養(yǎng)了一大幫國之蛀蟲,幾乎將武帝留下來的殷實家底敗了個干凈。 李豐花了十年,依然沒能收拾完先帝留下來的爛攤子。 李豐這兩年越發(fā)覺得自己力不從心了,他不想讓兒子陷入自己父親當年的窘境。 可是眼下這個狀況,他又該相信誰呢? 雁王嗎? 雁王“不娶妻”“不生子”“愿為商鞅殉國祚”之類的話都是他自己說的,天下比這話說得好聽的還有好多,那些亂臣賊子證據(jù)確鑿的時候都還在痛哭流涕著說自己一身苦衷為國為民,李豐固然一時能被他打動,可漫長的時間總能讓他冷靜下來。 李豐眼下護著長庚,是因為他也看到了這段改革的價值,雁王有一點說得對,制度與規(guī)則才是最重要的,無論雁王想改成什么樣,這個千瘡百孔的社稷確實是在向好發(fā)展的,李豐希望借雁王的手將前朝沉疴徹底清除干凈,將來給太子留下一個清明人世。 然而同時,他也絕不可能將柔弱的兒子交到這個殺伐決斷的弟弟手里,倘若他有一天要追隨先帝而去,那他要料理的第一個人是雁王,第二個就是顧昀。 “不去了,回宮,明天早晨再召,等天亮,你讓太子過來一趟?!崩钬S忽然沒頭沒腦地吩咐道。 內(nèi)侍莫名其妙,不知道方才還在說趙氏的事,怎么皇上沉默了一會又扯到了太子身上。 “還有,”李豐又道,“我?guī)Щ貋淼哪欠庹圩幽兀磕脕砦铱纯??!?/br> 那奏折是徐令寫的,關于改革國子學的一個章程,想法不太成熟,甚至有點稚嫩,不過沒關系,可以丟給軍機處去協(xié)調(diào)完善,滿朝都在鬧著要殺人砍頭嚴懲科舉舞弊,也只有那么幾個書生還能想起往后的事。 如果可以,李豐也像個尋常父親一樣,希望能給年幼的兒子多幾年庇護,盡可以讓他在后宮玩草蟲子,可是誰知道這個風云際會的時代馬上還會發(fā)生什么事呢? 第二天清晨,兩江前線大捷的消息當頭砸來,各方勢力都還沒來得及對這突如其來的結果做出反應。 李豐第一次立場明確地在大朝會上強硬推行了兩條新政: 第一,同意軍機處關于廢除烽火票,改鑄幣政策的“隆安新政”。 第二,原則上同意兩院徐令等人聯(lián)名要求改革國子學的章程,其中不完善處,令軍機處牽頭,著禮部國子監(jiān)與兩院協(xié)同修訂。 同時,李豐在大殿上將江充與靈樞院一起拎出來斥責了一頓,要求立刻加速九省舞弊案的調(diào)查進度,所有涉案之人不論出身,一概嚴懲不貸,并責令靈樞院馬上擬章程將京城到江南的蒸汽鐵軌線打開,絕不能給西洋人喘息的余地,不能浪費這次勝利,他們必須一鼓作氣地贏下去。 而臨下朝的時候,李豐宣布了自己最后的決定——十一歲的太子即將臨朝聽政。 第124章 終局(上) 這是態(tài)度曖昧的隆安皇帝第一次在大朝會上鮮明地表達自己破舊立新的立場,事先并未與任何人透露過半個字,不光是方欽一黨,就連軍機處眾人也是十二分莫名。 江充隱晦地看了雁王一眼,心道:“吾皇吃錯藥了嗎?” 長庚臉上毫無異色,第一時間站出來不咸不淡地拍了個馬屁,他雖然玩弄權術,卻天生自帶一股化外之人的仙氣,連拍馬屁的姿勢都顯得十分寵辱不驚,全然是跟李豐串通一致的模樣。 當時便有人臉色變了。 李豐心里有數(shù),知道雁王有意借自己的勢,而滿朝文武在各懷鬼胎,然而這并不要緊,他可以給雁王搭臺階,也可以給任何一個人搭臺階。 這回李豐用兩道政令便將軍機處推到了風口浪尖處,就想看看,那些拿先帝丹書鐵劵說事的,奈不奈何得了這位半路出家、一輩子就叫過一聲“父皇”的雁王。 這日京華又注定是個不眠夜。 軍機處里,江充對長庚悄聲道:“王爺,怎么辦,咱們按著原計劃來嗎?” 長庚毫不猶豫道:“趁熱打鐵。” 江充深深地看了長庚一眼,又問道:“王爺,倘若逼得太緊,他們狗急跳墻了怎么辦?” 長庚轉(zhuǎn)頭看向他,意味深長道:“我怕的是他們不跳,寒石兄,你知道我這輩子學過的最有用的一句話是什么嗎?” 江充憑空聽出了一點心驚rou跳的味道。 長庚道:“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 長庚離開軍機處回家的路上,剛好碰上了方欽的車駕,他便對霍鄲吩咐道:“讓方大人先過去吧。” 霍鄲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又跑回來回報道:“王爺,方大人說他不敢失禮,已經(jīng)將路讓開了?!?/br> 長庚挑開車簾,彬彬有禮地沖方欽拱拱手,兩人一團和氣地擦肩而過,好像并沒有要你死我活過。 長庚靠在馬車上,心想倘若自己與方欽易地而處,好歹會忍過這一時風頭,等到朝中新貴們迅雷不及掩耳地占領交通財政,在他們根基不穩(wěn)又擴張過快的時候推上一把,到時候悶不做聲地等著李豐出手就對了——這滿朝蛛網(wǎng)似的王公貴族,到處都是故事,到處都有勢力,倘若肯徐徐圖之,等到戰(zhàn)后,有的是復辟舊制的機會。 長庚還知道以方欽的穩(wěn)妥,心里肯定也是這么想的。 所以哪怕拽著大家一起走鋼絲,也絕不能讓他心平氣和地等到這個機會。 方欽一直目送著雁王車駕走遠,才吩咐家人繼續(xù)走,周遭暮色四合,黃昏緩緩滑入漫漫長夜,他似乎隱約看見了那脈絡一般的大勢,滔滔逝水似的從他面前奔流而過。然而他無力阻攔,他腳下踩著的萬里長堤是沙爍堆成的,看似威武雄壯,實際無從借力,是無邊世情在與他相悖。 回到方府,府上照例已經(jīng)有客人在等,方大學士顧不上修仙求道,在前廳親自接待。方欽一進門,眾人都站起來,神色各異地看著他。 方欽心里又有種不祥的預感:“爹,怎么了?” 方大學士面沉似水地說道:“你義妹今日在宮里沖撞中宮獲罪,剛剛被禁足,不準親人探看?!?/br> 方老夫人與皇上乳母趙氏關系很好,開玩笑似的讓方欽的三弟認了趙氏做義母,這里頭本來沒有方欽什么事,只是為表親近客氣,在外人面前也稱呼趙氏那在宮里當值的女兒為“義妹”。 方欽愕然道:“為什么?” “為什么?什么緣由也不必有,”方大學士緩緩說道,“想當年今上待顧昀以‘叔’相稱,自幼情分甚篤,也不過一言不和便將其下獄,何況我輩——今上刻薄寡恩,無情無義,實在讓人心寒?!?/br> 方欽心思急轉(zhuǎn),立刻轉(zhuǎn)頭對家人吩咐道:“讓人馬上傳個信給趙國公,讓他別再耍這種幼稚的幺蛾子,見好就收?!?/br> 他此言一出,場中嘩然,頓時有人站出來異議道:“方大人,你怎么又胳膊肘往外拐?” 方欽沒理會旁人,只盯著方大學士道:“爹,您還看不出來嗎,皇上不是先帝,萬事只能順著他來,你若是讓他感覺到自己受到逼迫,必然會遭到他的反彈,咱們是要鏟除雁王一黨,和皇上叫板有什么用?” 不等方大學士開口,方欽便又接著疾言厲色道:“我也很想保住三弟,可是再要這么下去,那折進去的就不是一個三弟了,在座都是自己人,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們真當趙國公自己屁/股就擦干凈了嗎?若是讓雁王抓到了借題發(fā)揮的把柄,到時候只能更被動!區(qū)區(qū)一條鐵軌線,你不讓它修,除了給李旻添點堵之外,還有實質(zhì)作用嗎?顧昀照樣說動兵就動兵,讓你外事團都來不及到前線!你們還能怎樣?干脆截斷前線補給,賣國嗎?” 他心里不痛快很久了,一股腦地吼出來,連親爹的面子也沒給,在場安靜了片刻,隨后一人說道:“那方大人難道就打算咽下這口氣?” 方欽:“……”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這些人簡直無從溝通,特別是方大學士重新出山之后。 想必什么東西氣數(shù)將盡,并不是源于外界的疾風驟雨,倘若泱泱大國,林立世家中,每姓不必多,一代人里能有一個可以頂門立戶的,不必驚才絕艷,不必文治武功,只要腦子清楚,夠自知之明,明白自己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那么憑借數(shù)代積累,雁王一黨縱然三頭六臂,也斷然不會爬到他們頭上來。 方欽環(huán)視左右,無話可說地冷笑了一聲,拂袖而去。 方大學士垂目端坐,伸手捋胡須道:“犬子無狀,讓諸位見笑了?!?/br> 旁邊有一位老得快要睜不開眼的公卿低聲道:“二公子才華橫溢,只是到底年輕氣盛了些?!?/br> 以方欽的年紀,著實不能稱之為“年輕氣盛”了,方大學士卻意味深長地搖搖頭:“確實,武帝在位時他年紀還小,沒經(jīng)歷過那些事,少了些歷練。我看有些東西還是別讓小輩人知道了,省得他們瞻前顧后,還不夠壞事的,當年將先帝推上皇位的老兄弟們還在這里,回去攢一攢各家兒孫,或許還有能成事的力氣……不過我那不孝子說的也對,讓趙國公最近將他那些小兒科的手段收斂收斂,一擊不能必殺,費那力氣做什么?還不夠讓人看笑話的。” 然而雁王沒有給趙國公收斂的機會。 第二天,先是靈樞院上折子宣稱蒸汽車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嚴密試驗,萬事俱備,言辭懇切地請隆安皇帝親眼去看。李豐欣然帶著太子前往,還親自坐了一段路,結果回宮以后還沒等新鮮興奮勁過去,便又收到了姚鎮(zhèn)催鐵軌線的折子,這成功地將隆安皇帝心里的焦躁堆了起來。 堆到晚間,御史臺送來了點燃皇上怒火的最后一根草。 御史臺參趙國公御下無方,縱容家眷侵吞、低價掠奪農(nóng)人田地等數(shù)條罪狀。 聯(lián)袂負責蒸汽鐵軌線的運河辦和靈樞院連忙跟著起哄架秧子,大量刻意推波助瀾的人士緊隨其后,迅速引爆了態(tài)勢,雁王趁著戰(zhàn)亂幾年經(jīng)營起來的勢力露出了冰山一角,自武帝末年開始便緩緩擁塞的上升渠道被他活生生地撬開了一個角。 各地非法占地的舉報有預謀一般地接連爆出,最后牽連出了大梁由來已久的非法占地問題。 立刻有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站出來,要求全境清查—— 當然,這荒謬的提議被李豐駁回了,李豐就算再想給世家下馬威,也得徐徐圖之逐步瓦解,他一次還沒有這么大的胃口。 然而趙國公這只出頭的傻鳥是跑不掉的,沒幾天就給抓了起來,之后又牽連出了一大堆狗仗人勢的門人子弟,押解抄家的時候圍觀者甚至爬上了墻頭翹首張望,望南樓的說書人兩天就編完了一套新書,擁躉甚眾。 太子剛開始聽證就遇見了這么大一樁案子,小少年好生長了一番見識,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好生長了一番見識。 快下朝的時候,一直不怎么表態(tài)的雁王忽然問道:“太子殿下怎么看?” 小太子被李豐保護得很好,天真爛漫,也沒那么多心眼,曾經(jīng)奉李豐之命“請教”過他四皇叔,聽長庚問起,便不假思索地將人家教他的話脫口而出:“韓非有言,‘君無術則蔽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國之安定托于法,人有賢愚忠jian,事有是非曲直,倘若法度不明,必使黨群橫行、小人橫行,那……當政者豈不是就管不過來了嗎?” 他那童音奶氣未消,像個課堂上被拎起來答師父問的學童,說完,還滿懷期待地看了看長庚。 長庚笑而不語,李豐則板著臉呵斥了他一句:“照本宣科的顯擺什么,回去好好用功,不可懈怠。” 太子沒敢吭聲,只好耷拉著腦袋應了,可他這童言童語卻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以己度人的人,就算看見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也會覺得此人同自己一樣滿腹心機,句句藏鋒。 當天晚上,十一歲的太子這番話就從深宮中不脛而走,方大學士瞞著方欽,將一干擁立過先帝的老豺狼召集到了一起,把太子的每一顆唾沫星子都扒拉出來分析了一遍,明白了李豐的意思。 “三代了,”方大學士冷笑道,“天恩難及,諸位想必也看出來了,皇上讓太子聽政,是鐵了心想要我們這些老東西的命?!?/br> 另一人道:“那時要不是王國舅攪局,咱們謀劃得當,指不定雁王現(xiàn)在已經(jīng)因為混淆皇室血統(tǒng)被褫奪王位,發(fā)配到窮鄉(xiāng)僻壤之地了,什么地方爬出來的野種也敢騎在咱們頭上耀武揚威,方兄,當斷不斷,可必受其亂啊?!?/br> 方大學士的臉頰繃出了一道鋒利的痕跡,他緩緩地環(huán)視周遭,低聲道:“諸位不妨將心里話都寫在手里?!?/br> 多年前,這一群野心勃勃的陰謀家曾經(jīng)湊在一起,亮出各自的手心,手心里寫的是元和先帝的名字,此時,他們已經(jīng)日薄西山,老得老,死得死,重新湊在一起,攤開各自老朽的手心—— “清君側(cè)。” “清君側(cè)?!?/br> “清君側(cè),皇長子無母?!?/br> …… “當年肅王路上佯裝生病,是老朽事先獲悉他想暗中進京的打算,請了長公主令,讓北大營攔截,以‘謀反’之名將其拿下,推先帝上位,成就了一番成王敗寇?!狈酱髮W士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如今京城中這個情況諸位也看見了,如何先下手為強,何人可用,想必今日前來,諸公都是有章程的?!?/br> 方大學士并非腦子一熱,他知道這一回沒有顧家人站在他們這邊,想調(diào)動北大營是不可能的。而自從上一次御林軍劉崇山作亂,御林軍的編制也已經(jīng)做出了很大的調(diào)整,凡百戶以上,必須經(jīng)過嚴格核查,確認家世清白,軍功貨真價實,杜絕了一些人鉆空子,同時分兩部雙向管理,彼此間互相牽制、互不干涉,嚴防御林軍中有人一手遮天,犯上作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