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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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荷把衣裳取出來,掏了掏,口袋里的文書早揉成一團絮,撕不開了。 關福吧嗒著水煙斗,眼睛不敢看秀荷:“掉地上了,我見它又破又舊、來路不明,就給燕子墊窩了?!币贿呎f一邊揉著腿:“下午也不知哪個王八羔子耍的寶,先叫我拖了五壇子酒去城外瑤花里,去了又說送錯了地兒,叫拉回來,拉回來又說酒太酸,不要了?!?/br> 關福早先的時候是霍家酒莊上的釀酒師傅,四年前那場碼頭爭斗時,他正好在搬貨,被一群官兵亂棍打折了腿。兒子關長河在梅家的瓷窯里打長工,平日里稀少回來,老關福折了一條腿以后短途送酒的活兒就交給了秀荷,城外的人們曉得他腿腳不便,通常都會自己進城來買。 秀荷心疼阿爹,怪他不起,便問道:“那伙計可是長著一對大小眼,個頭精瘦精瘦的?……以后再看見他,你讓他直接去繡坊里找我說?!?/br> 關福微一愣怔,忽而便反應過來:“日他老祖宗,梅二這小子糊弄到老子頭上來了!” ——*——*—— 秀荷托小姐妹把衣裳送去紅姨那里。聽說庚武下午便去取了,秀荷本來還怕他找不見公文,再回頭來尋自己討要。她六歲前隨阿爹南北流離,七歲才在春溪鎮(zhèn)定居,后來連遠門都沒出過,天知道要去哪里給他弄。 結果庚武卻也沒來找她,她后來在路上遠遠地遇到過他好幾次,他好像也都當做沒看見她似的,英姿挺拔、步履健如風,對她目不斜視。秀荷便以為那公文并不重要,畢竟不想再和庚武有什么瓜葛,心里的虧欠就也漸漸淡了下去。 老關福的嘮叨卻沒玩沒了。 兒子關長河常年住在瓷窯上,得空便貓去怡春院里看小鳳仙,拗著一根筋被窯姐兒迷了心竅,二十二三了也不肯好好說一門正經(jīng)媳婦。老關福百勸不聽,恨鐵不成鋼,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閨女秀荷身上。秀荷的心卻是死的,受不了媒婆隔三岔五的領人上門,左右酒鋪最近生意黯淡,就也收拾了幾件衣裳,搬去繡坊和小姐妹們同住了。 梅家老宅坐落在花厝里,花厝里是一條巷弄,弄堂里鋪著發(fā)白的鵝卵石和青石大板。這條巷子住的都是大戶人家。從前第一豪闊的是庚家的四進四出,自從四年前庚家被斬抄,庚夫人領著一家老小靜悄悄地搬出巷子,梅家便頂替了他的頭名。 繡坊藏在花厝里深處,和梅家老宅隔著五十米的距離。梅家的繡女都須經(jīng)過三道坎精挑細選,吃穿住都在梅家后院的公房里,比之尋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到哪兒去。每日清早鳥鳴鶯啼時,只見一排兒花嬌柳綠,揩著小竹籃子勾著手,從花厝里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滿巷弄飄香——那是梅家頂頂?shù)靡獾囊坏里L景。 “誒,來了來了,哥幾個給我裝著像點!”見秀荷夾雜在一眾女伴的隊伍中婷婷走來,躲在暗處的榮貴連忙噓聲招呼。 三四名伙計端著食盒子、藥罐子從梅家的小后門里魚貫而出,許是走得太急惶,不知誰人把秀荷撞了一撞,秀荷沒留神,腳下一崴,差點兒匍在地上。 榮貴隨在伙計后頭,一抬頭看見是秀荷,連忙呼啦啦上前把她一扶:“喲,這不是秀荷小姐嗎?瞧這,哥幾個急著去送藥,看把你不小心撞的。” 一邊說一邊去兇身后的伙計,擠眉弄眼?;镉嫻粗^,木愣愣。榮貴只得抬腿搡了他一屁股?!鞍选保谴晒蘩锏乃幹瓋哼@才順利地撒了出來。 黑黑灰灰,點點滴滴地澆在秀荷纖巧的鞋面上。 一個胖婆子不知從哪兒搡了出來,忽然啪嗒一聲跪在地上,兩手抱著秀荷的腳,花手帕左擦擦、右擦擦—— “哎哎,瞧這不小心的,弄臟了姑娘家家的鞋?!弊焐显谡f話,卻仰著腦袋不停將秀荷胯啊臀啊的上下左右打量。 “阿荷,先走了啊?!苯忝脗兊炔蛔。茸吡?。 秀荷被婆子看得難受,蹙眉看著地上的一攤藥:“病了?東家病了不該把藥把宅子里送,送外頭去做什么?” “我們少爺為了秀荷小姐和夫人鬧翻了?!睅讉€伙計頓時耷拉著腦袋哭喪起臉。 榮貴苦巴巴的接過話:“這不是我們少爺病了嚒,一個人躺在外頭好幾天也沒人理,奴才看不下去,偷著回來給他順幾罐藥……唉,我和你說這些做什么?反正少爺是死是活也沒人疼!能活幾天算幾天吧……哎唷我苦命的少爺喂——” 榮貴一邊說,一邊打了自己兩嘴巴。 這榮貴,精瘦精瘦的,長著一雙大小眼,一肚子的彎彎腸子。雖小了梅孝廷兩歲,實則梅孝廷大半的孬注意都是他出的。 秀荷抬眼看了看四周,看見胖婆子顛著小腳沒走兩步就隱去了拐角。那巷子幽深,有轎桿的陰影在墻面上打出長條,還有胖婆子一團肥腰忽明忽暗。秀荷便曉得是在給梅二少爺鞠躬哈腰呢。 那婆子壓著嗓門,不曉得巷子里原有回音,偏秀荷又聽力聰慧。隱隱約約,細細碎碎:“是黃花閨女……少爺您放心吧,保證沒睡成……奴才剛才看了,腿緊著呢……誒誒,謝二少爺打賞?!?/br> 秀荷便生氣起來,本來才有的一點擔心又消失了——讓他苦rou計吧。這幾天阿爹的鋪子也沒少招他算計,來硬的不行,這會兒又來軟的了,他是想逼死自己呢。 秀荷揩著帕子碎步走:“那就能活幾天算幾天吧,反正他死了也和我沒關系。” “誒誒,別啊這……”榮貴猛一愣,手伸出去半道,空落落,女人著一抹海棠春裳已經(jīng)走遠了。 訕訕然拐到陰影里,青磚地上擱著一抬敞篷小竹轎,轎子里坐著自家鳳眸薄唇的俊少爺。 “爺,她說讓你去死呢,死了也和她沒關系?!睒s貴囁嚅著。 梅孝廷著一襲烏色流云綢衫,手上輕搖玉骨小折扇,斜覷了榮貴一眼,勾起嘴角:“那是她說反話……只要確定姓庚的小子沒動過她,爺早晚叫她回心轉意。她若不肯,爺就叫她在這福城里呆不下去?!?/br> 少爺眼中冒冷光,榮貴渾身將將打了個顫。 ——*——*—— 繡坊里的姑娘們卻都在議論庚家才從大營里放出來的三少爺。 想當年庚家可是春溪鎮(zhèn)頭一大戶,生意抵得過梅家的一個半。一座宅子從大門口進去,須得小半日才能從后宅繞一圈出來。庚家的女人穿紅戴綠,三個少爺更是一個比一個英俊。尤是三少爺庚武,被抄家的那年僅十七歲華年,生得是疏眉朗目神清骨秀,還文武兼通品德優(yōu)異,鎮(zhèn)子上沒有哪個先生不夸他。 可惜他心性寡冷,平日里來來去去卻只和少年們交道,對女人從不正眼多看。若說梅二少爺是只絕美卻通身帶毒的妖孽,庚三少爺則為只可遠觀而不可觸及的畫中嫡仙。 今番一回來,他已不是甚么高門大戶的闊少爺,聽說如今正在城里接著零散的工呢……他那樣的身份,便是打了散工也依然叫人心思神往。姑娘們便又活絡了起來。 “你們不曉得他光膀子的樣子,腹肌上一塊一塊兒的,彎下去又站起來,那汗就順著他脊背往下流……骨碌一聲,就落去了腰后谷。要不是我爹叫他扛大石,真不曉得他清風玉貌的一人兒,脫了衣裳竟是那樣硬朗。”叫美娟的繡女兩眼冒金光。 “呀,他還扛大石?他可是個大少爺,怎么扛大石?”繡女們訝然,不信庚三少爺那樣的身份也肯做粗人的活兒。 叫美娟的好不得意:“可不是?身上還好多疤,新新舊舊的,看起來怪可怖。大抵在牢里吃了不少的苦頭……也不曉得將來是誰做他的女人,需得好生疼他一疼?!?/br> 繡坊里有新嫁的媳婦,平日里幾個人湊一起,難免互相窺探些春閨里的秘事,這廂一來二去說開了,漸漸便也明目張膽起來。一個個十六七歲的未嫁姑娘們甚么不懂?只一想到庚武少爺俯下硬朗的身軀,把自己嬌嬌小小地軋在懷里,忍不住暗地里心神蕩漾起來,臉兒紅撲撲。 已成親的媳婦便不屑道:“不然。庚家搬去了洋鐺弄,不過一進的小宅子,一個寡母兩個嫂嫂三個小侄兒……一院子的女人孩子都要靠他一個人養(yǎng)活。他庚家既得罪了官府,又和梅家結了蒂子,怕是從此翻不了身了,真不知如今還有誰人肯嫁他? 美娟不樂意了:“就是想嫁也得人家肯娶呀,我聽說庚家夫人四處托人給他張羅,他還不肯呢,說是心里頭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女人,就在咱們鎮(zhèn)上。” 另一個應道:“要我說也是嫁庚三少爺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比梅二少爺鬼氣森森來的強?!?/br> 旁邊的繡女趕緊拉拉她袖子,用眼神示意秀荷。她們都當秀荷是梅孝廷看上的女人。梅孝廷對不喜歡的女人和男人沒什么區(qū)別,日子一長,春溪鎮(zhèn)也就沒有姑娘再敢去肖想他。 晚春是秀荷的好朋友,見秀荷少見的悶聲不語,便貼著秀荷耳畔問:“聽說那天是庚三少爺背了你回來,該不會說的就是你吧?” “啊……怎么會,他看見我都繞路走?!毙愫尚睦锎蛄藗€咯噔,再一想,他既然都有心上人了,還對自己做出那些,可見這人的品性也不行。不過有心上人了倒好,她也不用再費心躲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