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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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下過一場綿綿細(xì)雨,洋鐺弄外空氣潮濕且繾帶花香,巷口有三五小兒嬉戲,那紅紅綠綠,畫面看起來好生恬謐。 嵐兒和桑兒正在跳山羊,彎腰瞥見一抹熟悉的長裙娓娓移近來,連沙包都忘記撿,連忙幾步?jīng)_回家:“奶奶,娘,我三叔和小嬸嬸回來了!” “吱嘎——”半掩的院門洞開,秀荷才踏上石階,庚夫人與兩個嫂嫂便迎了出來。 庚夫人著淡紫的薄綿及膝緄花邊褂子,保養(yǎng)得宜的面容上都是慈愛與歡喜,撫著秀荷的手面說:“前些日子才收到你寄來的信,說這趟接了樁大生意,要耽誤些日子。怎么一忽而就到家了,傻孩子,也不提前吱個聲兒,我好出去接你們回來?!?/br> “這樣陰雨的天氣,叫娘多余出來一趟做什么,我和三郎又不是不識路?!毙愫傻氖中谋贿门模肫鹪谕鈸?dān)驚受怕的那幾日,怎生得一見了婆母,笑盈盈的眼眶便又沒骨氣的暈開一抹紅。 曉得這女人素來只肯把軟弱示與親近之人看,大抵是最近被母親和嫂嫂們寵慣壞了,一回家來就愛嬌。庚武既欣慰又心疼,暗暗緊了緊秀荷的手心:“傻傻的又掉什么眼淚,都到家了,一會叫孩子們看了笑話?!?/br> “怕不是你在外頭欺負(fù)了人家,瞧把弟妹小臉蛋瘦的,下巴都尖了?!贝笊┭鹱鞴肿锏哪印?/br> 二嫂?;莅研愫傻陌ね爝^來,嘖嘖歡喜道:“喲,這大包小包買的什么吶,看起來今番確是接了樁大生意?!?/br> “大嫂說得對極了,他就愛欺負(fù)人。走,回屋給你們拆禮物去,不理他?!毙愫韶嗔烁湟谎?,又掠過他身后躲藏的阿曉,揩著帕子拭拭眼角,又暈開和樂的笑顏來。 然而那嬌容中隱匿的一抹惆悵,卻沒能逃過庚夫人的捕捉。庚夫人看了眼門外惴惴低頭的阿曉,曉得今番小夫妻兩個必然遇到了甚么事,嘴上卻也不多問,只柔聲叫秀荷與庚武快進(jìn)門歇歇,在外頭站久了著涼。 一家子其樂融融往門檻里邁進(jìn),獨(dú)留阿曉一個人揩著包袱在石階下孤立。 阿曉悄悄打量著,但見庚家雖不富裕,但上至主母、下至嫂嫂和孩子,各個都天然帶著一副大戶人家的雍貴之氣,便只是躊躇著不敢進(jìn)門。 “你進(jìn)來吧,不用怕,既然來了就是客人。”庚夫人笑笑地打量著阿曉,但那客氣里卻分明是生分,且只稱呼她為‘你’,并不因她綰著婦人髻而叫她小娘子。 “謝夫人收留!”阿曉惶恐,連鞠了三個躬,低著頭跟在后面進(jìn)了門。 庚夫人示意阿曉凈了臉和手,又在兩個婆子的偏桌上加了一副碗筷,并不叫阿曉在主桌上一塊兒用飯。 因?yàn)樾愫苫貋?,臨時又加了兩道菜。飯桌上兩個嫂嫂忙不迭地舀著湯,只道秀荷去堇州府一趟瘦了不老少,埋怨庚武沒把小媳婦照顧好。 “你們不在家呀,不曉得家里頭冷清了多少。穎兒從睜開眼到閉上眼,一整天都在問‘小嬸嬸幾時回來呀’,就是不問他三叔,看看我們秀荷多得人心。”?;菡f話一向直來直去,字字句句都有意說給阿曉聽。 雖然沒有人解釋,這個容色微黑的俊俏小媳婦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家里,但是明顯全家人已經(jīng)嗅出來不一樣的味道,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站到了秀荷這一壕,并同仇敵愾地把庚武隔離在外。 庚武好不尷尬和冤枉。若非因著阿楓手上有疤臉和張家販賣私鹽、更甚至芙蓉膏的證據(jù),他也不會最后改變主意,決定暫時留下阿曉用以要挾阿楓。但這事前也是經(jīng)過秀荷同意的。果然女人的心腸最是容易變卦,當(dāng)日口口聲聲應(yīng)好,這會兒竟也不站出來替自己辯解半句。看全家老少包括穎兒刀子一般橫掃過來的眼神,尤其是淘氣的穎兒,白眼兒翻得都快要看不到眼珠子了,他自大營里歸來,還從未受到過家人這般的排擠。 “咳,”庚武肅著雋逸狼臉,夾了一筷子穎兒最愛吃的棗糕,精致薄唇勾出一抹笑弧:“近日不在家,穎兒可有再去三叔房里翻書吵鬧?!?/br> “吃人家的最短,我才不上你的當(dāng)。三叔欺負(fù)小嬸嬸了,三叔是壞人,我以后只和小嬸嬸好?!狈f兒躲在秀荷懷里,斜著白眼橫庚武,像一只兇惡的貓頭鷹。 庚武臉色便很難看,幽怨地睇了秀荷一眼:“就是,從睜開眼到閉上眼,小嘴兒半刻也沒聽過。一日吃得比我還多,也不知吃去了哪里,看這‘瘦’得叫人心疼?!?/br> 腰谷上忽然被他輕輕一揉,曉得他在暗諷自己其實(shí)是胖了。秀荷才不理庚武,在外頭是他的地盤,受了什么委屈也只能憋心里,被他霸道地圈在身邊走不得,回來也須得叫他吃吃癟。 秀荷含咬著唇角,小聲嘀咕道:“這下沒地位了吧,看你下回還敢欺負(fù)我?!?/br> “有嚒?今晚明明是你欺負(fù)我。”庚武抵在秀荷耳邊輕咬了一口,作勢把穎兒攬入懷中。 嵐兒眼尖看見了,捂著嘴吃吃笑:“三叔三叔,咱家的貨船接了什么大生意,下回我也要跟著小嬸嬸一塊去看?!?/br> “我也要去!”二丫頭桑兒連忙附和。 “我也要……三叔可厲害了。”穎兒嘟著嘴,又去纏庚武的脖子了。 一家子女人孩子,眼巴巴地盼望著日子越過越好,忽然船被禁營了半年,正不曉得怎么開口說起呢。被孩子們猛然這樣一問,秀荷笑容不由微微一滯,便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一晚上旦問起生意上的事,弟妹便只是笑著岔開話題,嫂嫂們此刻也察覺出來異樣,一時屋子里的氣氛莫名安靜下來。 偏桌上阿曉攥筷子的手不由緊張,勾著脖子好生窘迫,怕被哄出門去。 庚夫人看出來了,見飯菜已吃得差不多,便吩咐婆子給秀荷安排了熱水,叫秀荷先去洗洗歇著,又把庚武單獨(dú)留下來。 嫂嫂們見狀,便也各個哄著孩子回房嬉鬧。 婆子去給阿曉在加蓋鋪?zhàn)?,秀荷暗暗叮囑要把洗滌用品與阿曉分開。婆子不由睇了阿曉一眼,阿曉抱著包袱好生窘迫,好在婆子們也沒說什么,嘆一口氣,又改去小倉房里給她搭鋪?zhàn)印?/br> 一時堂屋下頓時安靜下來。 庚夫人闔起門扇,在高椅上端坐下來,斂起慣常和藹的笑容,威聲問道:“那個女人是怎么回事?莫說我們庚家從來沒有納妾的傳統(tǒng),便說秀荷新媳婦才進(jìn)門,也斷不能讓她就這樣受了委屈?!?/br> 幾時見過母親這般嚴(yán)肅,曉得再瞞她不過,庚武便只得將路上所遇一應(yīng)道來。 秀荷在耳房里清洗,細(xì)細(xì)碎碎聽得一些,聽到庚夫人那句“不許納妾”、“斷不能叫她受了委屈”,心里便覺得暖暖的。把水倒盡,拭干了身子回房歇息。 近日真如庚武所說,越來越像只懶貓兒,每逢一吃飽了就想睡。本來想等他回來戲謔他幾句,竟然也等不住,忽而不知什么時候便遁去了夢鄉(xiāng)。 …… 堂屋里黃燈裊裊,夜已漸深,初冬的時令一入夜便連蛙聲也無。 庚夫人端坐在八仙椅上,長嘆一口氣道:“都說‘善惡有報’,那梅家次次把事做絕,反倒叫他們這四年來越發(fā)順風(fēng)順?biāo)恕B犝f今番那批冬衣進(jìn)了宮,叫太后娘娘好不歡喜,明年四季的常服又派給他們繡莊去做,如今老太太又整修宅院,又?jǐn)U建祠堂,好不風(fēng)光耀人。都這樣了,卻連你吃口船飯的生意,也都要趕盡殺絕。若不是那端王爺明斷是非,最后一條性命怕不就被鞭死在牢里……” 慣是個要強(qiáng)的女人,便是當(dāng)年庚家老宅被官兵抄封,也不曾掉過一滴眼淚。說到這里,想到這個最小的兒子,十七歲至今便幾番歷經(jīng)生死,聲音些微哽咽,連忙強(qiáng)自掐斷了尾音,只靜默著不語。 庚武只作未曾看見母親的動容,把眉宇間煞氣斂藏:“那句話后半段的內(nèi)容母親卻忘了,這世間善惡終須有報,不報的只是時候未到罷。此事兒子心中自有計議,斷不會叫他梅家逍遙太久……本來跑船的也不是甚么長久的生意,眼下暫時停了也好。堇州府往下一直到清江浦,已有不下十家掌柜定了年前的青紅,正好趁這段時日租個場子大干一場。” 曉得三小子在大營里服刑幾年,心性已然與他的父兄大不相同,行事也比他的爹爹和祖父要都狠決。庚夫人頷首認(rèn)可,默了一默,又憂慮道:“生意能做起來總是好的,但眼下米價這樣貴,你又剛被罰去不少銀子,莫說租個場子,就是這些周轉(zhuǎn)的銀子一時半刻又去哪里弄?我在鄉(xiāng)下還剩幾畝薄地,過幾日你去找個牙商,叫人把它賣了去吧,也好給你湊湊本錢。 那端王爺雖把一眾兄弟從牢里釋放,卻不僅禁營了貨船半年,還罰去二百兩銀子。這些庚武并沒有告訴秀荷,怕她擔(dān)心多想,只哄她自己賣酒賺了不少利潤。 庚武眉宇深凝,像是斟酌了許久,方才低沉著嗓音道:“兒子有件舊事,一直瞞著母親……也一直瞞著秀荷,不曾與任何人吐過只言半語。當(dāng)年在大營里,曾與獄友在山野老林里中過迷毒,被一名中年牢漢施藥所救。那漢子已深受蛇毒,在死前贈我二人一小袋黃金,命我二人他懷中小冊撕做兩半,分別送去給京中一個叫姓路的公公。本來這筆金子兒子并不愿動它半分,想他日一并歸還,現(xiàn)如今既一時也去不了京城,便決定暫時先挪用一筆,待他日賺了再填補(bǔ)回去。母親但且放寬心,無須為周轉(zhuǎn)憂愁?!?/br> 只短短輕描淡寫幾句,便又是迷毒,便是蛇毒,叫人如何不猜想那荒蕪北面的個中艱難?一席話只聽得庚夫人唏噓不已,問庚武那獄友后來何去何從,中的又是甚么迷毒。 庚武卻只是含糊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