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輪，剛好輪到華苓的隊伍，長嘴壺中已經插了十一支箭，箭尾塞得壺嘴滿當當?shù)?，眼看著是再插不進任何一支了。

    規(guī)矩是，輪到哪個隊伍的箭進壺失敗，就要受懲罰。

    衛(wèi)羿右手中捏著箭，瞇了瞇眼。

    朱兆新高興的蹦跶：“五哥要輸了，五哥要輸了。”

    王硨拿著蒲扇扇風，狀甚瀟灑，但是視線的專注暴露了他的緊張。他笑道：“衛(wèi)五，投罷?？墒仟q豫不決么？”

    “衛(wèi)五，到你了?！倍墒掷镞鴥芍患嵝训馈＿@回衛(wèi)羿投壺成功的話，下面就輪到他了。這回受罰的就在他們兩組之間。

    王磷哼氣道：“急什么？我們肯定是要贏的。早贏也是贏，晚贏也是應，不過是叫你們茍延殘喘一番。”

    華苓用她的團扇拍拍衛(wèi)羿的手，眨眨眼睛看他：“怎么了？”

    衛(wèi)羿勾了勾嘴角，左手摸摸華苓的頭，朝其他人道：“不急。若是你們前面的箭都不在壺中，這結果如何計算？”

    王硨身體前傾，斂了笑容，盯著衛(wèi)羿看了兩眼，深沉地道：“若是你投了此箭，我們三隊前面的箭都不在壺中的話，我們三隊自然是要受罰的?！?/br>
    二娘緊跟著笑道：“可是衛(wèi)五，要有此結果，你們隊的箭支必須全都還在壺中哦?！比粢患氯?，讓壺中的箭都倒震出來，也有人能做到的，但是若只是要弄出其中指定的幾支，那可就難了。

    華苓瞪大了眼睛看衛(wèi)羿，衛(wèi)羿這是打量著每次都只能叫一家受罰，現(xiàn)在想將他們一網打盡了么！

    二郎陰險地緊跟著接了一句：“若是衛(wèi)五你不成功，你隊中所有人便齊齊起劍舞，如何？”

    衛(wèi)羿沒有說話，注目華苓。

    王磷已經在非常盲目地表示相信他五哥，王雪倒是個不太敢賭的，于是拉著華苓問她：“謝九你如何看？”

    華苓看看衛(wèi)羿，他是把選擇權交到她手上呢。

    她彎起眼睛，一揮手里繡青荷蓮枝的團扇，氣勢凜然道：“衛(wèi)五，上！”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略晚 家里停電了一會兒不好意西

    ☆、第63章 金陵雙怪

    63

    人力是有所窮的。

    大家都知道這一點,王硨等人自然更是清楚這一點，所以會更清楚地認為,衛(wèi)羿所說的根本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規(guī)則是四隊輪流投箭,也就是說壺中已有的十一支箭中,有九支是其他三隊的,兩支是衛(wèi)羿隊的,而衛(wèi)羿想要一次將其它隊的箭震出,還要留下來自于他的那三支,這般精細的動作，便是叫人伸手去拔也要好幾瞬呢，衛(wèi)羿怎可能用一支箭來達成？

    更何況，他們也沒有聽過以前出現(xiàn)過能做到這一點的人。

    而衛(wèi)羿現(xiàn)在竟如此狂妄的提出這種玩法，以王硨為首的三隊人有一大半在心里說‘他肯定做不到！怕甚么！’,另一小半在心里是還有些遲疑的，默默地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

    衛(wèi)羿手里的箭還未投出，華苓握緊了團扇柄，掃過對面三隊諸位的表情，對他們的心理都有了幾分了解，這才發(fā)現(xiàn)衛(wèi)羿的厲害之處。

    現(xiàn)在大家都認可的規(guī)則，是一次決出受罰的一個隊伍，所以衛(wèi)羿在投箭之前詢問對面三隊的意見，就是明晃晃的先拿話擠兌住了他們，不然就算他一箭下去，結果如他所說，這三隊人也有規(guī)則保護著，只要推出最糟糕的一隊來抵賬，還有兩隊可以逃脫懲罰呢。

    而他所描述的，又是這么一種幾乎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情況，他在前面的表現(xiàn)也只是中規(guī)中矩而已，王硨等人的警惕心不會很高。

    人都有賭性心理，衛(wèi)羿要拿一件不可能的事來換對他們三隊的一次懲罰，為什么不呢，開玩到現(xiàn)在大家一直被衛(wèi)羿死死壓著，還沒有贏過呢！

    衛(wèi)五這家伙，果然是個黑芝麻餡兒的！

    不過，這家伙是自己這邊的話，真是再好沒有了！華苓笑得很開心，非常開心，她不是無條件相信衛(wèi)羿，但贏了好玩，輸了也就是跳個舞而已，怕什么？

    不過呢，難道衛(wèi)羿真的有這么厲害么？華苓看著衛(wèi)羿淡定的表情，其實心里也是半信半疑的。

    所有人盯著衛(wèi)羿手里的箭，等著結果，場內氣氛已經凝固到極點。

    配樂《鹿鳴》響起，到指定的第三拍，衛(wèi)羿眼神一凝，手腕輕甩，手中系著紅色細絲的黑翎箭脫手飛出！

    只見它筆直如閃電般斜刺入那小口大肚銅壺之中，無聲無息直入底部，整個銅壺忽然一震，許多箭支跳了出來。

    眾人只覺眼睛一花，等定睛看去，壺中竟然就只剩下了三支系著紅色細絲的箭，其他系著黃色、藍色和綠色細絲的箭都躺在壺外！

    雖然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但華苓看到這個場景的時候依然忍不住站了起來，瞪大眼睛看著。藥叟到底教了衛(wèi)五什么武藝，才能做出這般神乎其神的事來？！

    衛(wèi)羿緩緩收回手，按著條案，依然面無表情，只有特別明亮的眼神透露出他的幾分得意。

    王磷跳起來，手指塞在嘴里像軍中斥候傳遞信息般打了個呼哨，哈哈大笑。

    至于王硨等人，現(xiàn)在瞪著那大肚小嘴壺的視線聚集在一起，簡直能把它融了！

    良久，王硨苦笑了一下：“我們都……輸了?！边@話說的非常艱難。他很不甘心地問：“衛(wèi)五，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衛(wèi)羿道：“我自然有我的訣竅，此乃決勝之道，如何能輕易告知于你?！?/br>
    三隊人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無奈地，二娘問道：“如此，我們的懲罰為何？”

    衛(wèi)羿看向華苓，道：“阿九說?！?/br>
    衛(wèi)羿這話一出，三隊人都面露苦色，他們?yōu)楹我恢痹谳敯?！輸了也就算了，前面的懲罰其實是自己看著辦的，能表演什么就表演什么。

    謝九是個古靈精怪的，怎會將他們輕輕放過！

    出力贏的人說了話，同隊的王磷和王雪也就認可了華苓的處置權。華苓朝三隊人來回看了看，笑容很燦爛，笑得王硨等人心頭發(fā)涼。

    她站起身，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三個人。我想想，能叫你們這么多的人一塊兒做的事，果然還是起舞吧？我這里有一套很簡單的動作，來讓我演示兩次，你們都學一學，然后就可以起舞給我們看啦！”

    王硨等人面色發(fā)苦，看著華苓站出來，表情特別認真地示范了一回。

    這都是什么動作！

    起手就是螃蟹一樣的舉起雙臂，然后往左側挪三步。然后收回手，攏袖轉一個圈，重復舉手往右側挪三步。再然后，右手橫伸，左手曲在胸前，腳下往左邊挪三步的同時，手臂分三段轉成對稱的左側動作。再然后，就是同樣動作往右邊挪三步，然后轉圈……

    這誠然是非常簡單的動作，節(jié)拍也很慢，看一遍就能記住，但是——這種透著滿滿呆傻氣的動作，要是做了，他們以后的臉還往哪里放??？！

    三娘捂住了臉，無助地看著華苓：“小九，你到底是從哪里學來的這個？”

    三娘的話就像是一道雷，驚醒了所有人，立刻七嘴八舌地開始抗議：“謝九，這都是什么，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此舞蹈，不接受！”

    “小九，你怎能這樣對待我們？”

    “小九，我是你jiejie呀，你怎忍心讓我做這此動作？”

    華苓燦爛地笑：“愿賭怎能不服輸？”她團扇一指衛(wèi)羿，無辜道：“哪，正主兒在那處，要是不愿做，與他說去罷?！?/br>
    “不愿？”衛(wèi)羿一雙凌厲的褐眸瞇了瞇，盯住了王硨這幾個郎君。

    眾人拿眼一看衛(wèi)羿，得了，這家伙可是出了名不講理的那個啊，眼里滿滿的全是危險之意，要是這回不從了謝九的意，大概衛(wèi)羿會掄拳頭先把王硨幾個郎君先揍一頓再說？

    華苓扭過臉朝著墻壁笑了一陣，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催促道：“好了好了，猶豫什么？我知曉諸位都是耳聰目明的英雄好漢，噗哧……沒聽過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么？快快的，將懲罰完成了，還要不要繼續(xù)玩了，難道你們今夜剩下的時間，都想糾纏在此事身上了？我可是說了哦，越拖越久，若是待會爹爹、弼公、相公等知道了這件事，非要上來圍觀一二……”衛(wèi)羿看著華苓，唇角勾起了明顯的弧度。

    王硨等人打了個哆嗦，立刻都跳了起來，還在猶豫的也被硬扯了起來，面色發(fā)苦。

    三樓的案幾被忍著笑的侍婢們清開一半，整理出寬敞的空地來，華苓執(zhí)著團扇指揮：“高的站后面，矮的站前面！……王二，對就是你，到后邊兒去呢，你太高了……七姐、三哥，別跑，到前面來，乖乖的啊……”一陣忙亂，十三個人總算歪歪立成了兩排，然后華苓樂滋滋地招呼王雪彈起了《鹿鳴》。

    《鹿鳴》是四拍一節(jié)的，一拍一音，兩個音之間間隔一秒多。

    人做一個動作哪里需要整整一秒？

    于是站成兩排的諸位，一個動作就要停頓一下。再加上他們各異的服飾、身高和面色，有的標準、有的敷衍的動作，無一不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和反差。

    華苓扶著墻大笑。

    衛(wèi)羿第一次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拍了拍華苓的頭，心里極其滿意，心道果然不愧是他的阿九，就連玩人也是如此不凡。

    看著對面笑得打跌的衛(wèi)羿、華苓、王磷、王雪，還有捂著嘴巴各種渾身發(fā)抖的侍婢們，身為輸家的諸位一直從臉上苦到了心里。

    身為世家子女的驕傲不允許他們臨時退出，良好的音樂訓練讓他們不能不按著節(jié)拍來，于是，不論心里怎么喊苦，這些輸家還是一臉呆萌地把一整首《鹿鳴》跳完了，然后就打死也不肯再玩投壺。

    這樣有趣的消息如何瞞得掉？果然是很快傳遍了瀾塢上下，謝丞公等人聽完，彼此相視都是破口大笑。

    王相公用手里的玉如意敲了敲案幾，感嘆道：“赫明，原就知曉你家九娘是個聰明的，沒成想這般古靈精怪，竟想得出這等折騰人的點子！福清家的五郎也是個稀奇古怪的，你們這兩個孩兒湊在一處，要說連天都能翻個個兒我也不奇了！”

    謝丞公和衛(wèi)弼公大笑不止。

    中秋之后，華苓和衛(wèi)羿折騰王硨等人的事很快在金陵城里傳了開去，誰也擋不住。不拘從當中哪個人說起，都能繪聲繪色說上一大篇，從諸位輸家的表情、到動作、到站位種種，處處是笑點，輸家們極好地娛樂了滿金陵城的人。

    就連上朝的時候，謝丞公和王相公也被皇帝打趣了兩句，總之忽然地，一夜之間似乎不知道這件事的人都落后了，于是哪里還有不趕緊尋著知道的人補課的？

    于是，顯圣二十年的中秋夜，從此成為了諸位輸家心中永遠的痛，而衛(wèi)羿和華苓，很快被世家子弟們冠上了‘金陵雙怪’的‘美名’……華苓表示，名聲嘛，反正是個壓不死人的東西，也就淡定地由他去了。

    .

    中秋夜瀾塢里諸人玩樂到幾乎三更才盡興，散隊歸家。

    臨下樓的時候，華苓偶爾往回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王磷在后面叫住了七娘。王磷的臉色有幾分歉疚，大致是要就前面害七娘墜馬的事道歉吧，于是華苓沒有走過去打攪。

    比起十二歲的王磷，七娘矮了整整一個頭。但是她非常驕傲地抬著下巴，面色冷淡地道：“有話且說?！?/br>
    兩人實在是彼此作對久了，王磷一看七娘的臉色就有回以同樣表情的沖動，但他立刻想起了衛(wèi)羿說過的話，心里的驕傲也不容許他再任性，于是深吸一口氣，收了心里的情緒，深深一揖，和聲軟氣道：“謝七，以往是我少不更事，對不住了。你上回受的傷，如今可好全了？”

    七娘抿了抿唇，王磷的態(tài)度忽然變得軟和了，她很不習慣。但是長久形成的教養(yǎng)畢竟還是在的，不論前面兩方有多么針鋒相對、矛盾不可調和都好，如今對方主動拋出了橄欖枝，她也不是就死撐著一口氣不接的。于是道：“我已經好了，勞你掛心?！?/br>
    這等沒有硝煙味兒的對話發(fā)生在兩人之間，也實在是詭異了一點點，七娘的話說完之后，兩人都不知道下面該接什么話，大眼瞪小眼地冷場了片刻。

    王磷畢竟還是年長些，很快轉過了彎來，試探著問：“如此……以后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以后和睦相處，如何？”

    七娘冷淡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展顏笑了笑。

    王磷的視線忽然就挪不開了，好像第一回發(fā)現(xiàn)，謝七娘原來長得非常秀麗，杏眸菱唇，膚色略蒼白，近乎透明。

    七娘雙手攏在袖里，道：“起初發(fā)惱的是你，可不是我。只要你心里再無氣，恩怨一筆勾銷又如何？”說完轉身下樓去了，背影如水上青蓮，不染凡塵。

    .

    中秋夜，泉州城中，時茂方時刺史在他位于泉州城中心的三進府邸中設了一個小小的家宴，招待謝華邵和諸清延。

    時刺史如今年四十有四。他出身寒微，寒窗苦讀了十五年之后，在顯圣元年被澤帝欽點為狀元郎，學蘊深厚，文采斐然。進入朝堂之后，這位出身不高的官員不論在什么位置上，都是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急民眾之所急，憂國家之所憂，心氣極正，處事手腕上佳，官聲極好。

    這么一位厲害的官員，乍一看其實只是個身量頗為瘦小、面相也普普通通的人而已，身為兩州刺史，家宅卻只是普普通通三進的府邸，平素更時常穿著平民百姓家常見的棉布衣裳，放到市井人堆里，真正是完全顯不出來。

    但是一位能掌管泉州、建州的刺史，又怎可能是等閑人物？在謝丞公一封推薦信下，大郎和諸清延以小吏身份追隨時刺史三個多月，雖然不曾被交與何等重任，也讓兩個年輕人學到了不少。

    主客三人入座，說笑兩句之后，大郎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執(zhí)起長嘴酒壺為時刺史斟酒，爽朗笑道：“多謝時公整治佳饌美酒相邀之。此等中秋良夜，邵卻離家千里，正是思家心切的時候?！闭f著看諸清延，笑道：“諸大來此前悲思甚切，我還笑了他一番?！?/br>
    當朝丞公親子親自斟酒，這酒能是什么滋味？

    時茂方呵呵直笑，嘴上不說，心里自然是受用的。

    坐在酒桌另一邊的諸清延被打趣了也不惱，也站起來，雙手舉起酒杯朝時茂方敬了敬，含笑道：“延亦多謝時公相邀。此數(shù)月以來，追隨時公左右，實在受益良多，延對時公感激非常。延滿飲三杯為敬?！闭f著認認真真連喝了三杯酒，又鄭重朝時茂方一拜。他長得實在是好，神色又恭謹，這一拜直讓閱人無數(shù)的時茂方也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趕緊托手道：“諸大快快請起?！?/br>
    如此道謝謙虛一番，主客三人重新安頓下來，推杯換盞，談笑風生。

    酒過三巡，氣氛熱烈了，主客雙方的話匣子也打得半開，時茂方以箸擊杯，感嘆道：“實不相瞞，你們二人攜著丞公推薦信來自薦于我泉州府時，我當其時，確有些先入為主的想法。我出身寒微，雖然在圣上隆恩下入了官場，素日里有所來往的，依然多半是出身相似之人。以我所見，在我朝官場之中，世家出身者與寒微出身者，彼此間竟是涇渭分明的。世家子弟占據高位者多，這其中自然也有良莠不齊的存在，也不必提，你們心中都是清楚的。”

    “當然，我等寒微出身的官員當中也是良莠不齊，此乃常態(tài)?！?/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