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霏與晏河互相致意一番，打發(fā)王硨退離這女客場地，王霏含笑將諸人都安排入座，這才親自將案幾上的酒杯斟滿，當(dāng)真是朝諸女客們連敬三杯，喝得臉上微微暈紅，越發(fā)美得不可方物。

    主人家這么豪爽，年紀(jì)大的娘子們也不好不賞臉，一下子就都喝了些酒，氣氛一下子就熱鬧起來。

    雖然華苓過年已經(jīng)算十歲，算得少女，但這個年紀(jì)還是不必喝酒的，于是她還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蜜水，托腮心想，其實王霏心里肯定是有怨氣的。

    王霏不知道是皇家的誰人坑害了她一回，但即使不知道，也不妨礙她心里將整個皇家放進(jìn)對立面去看待，現(xiàn)在對待皇家女不過是面子上的情分。

    其實王家今日這酒宴，有一半就是擺給天家看的，而天家呢，還不是只能殷切地派了公主們過來做客？

    陪坐了一陣，華苓悄悄地起身去外面透氣。金釧趕緊跟了上去。

    王家畢竟在金陵經(jīng)營了許多年，這座府邸比丞公府邸的歷史還要長些，處處透著厚重古樸的味道，亭臺軒閣都是木質(zhì)建筑，上覆青瓦，處處精巧。

    雖然兩家相熟，但其實華苓攏共也沒來過幾回，出了宴賓客的屋子，隨意轉(zhuǎn)了轉(zhuǎn)，也沒有人理會她，拐進(jìn)了一處十分清幽的回廊。

    回廊從一小片桃花樹里穿過。才是二月初十，這些桃樹剛剛萌發(fā)花芽而已，以金陵的氣候，要看到桃花開還得等上十來日。

    桃葉也沒長出多少來，一眼看過去全都是一叢一叢的禿枝，蕭瑟得很。

    金釧道：“九娘子，這處也無甚好看，不若再到別處看看？”

    華苓搖頭：“這里也不錯，就在這里呆一會兒。”

    左右看看沒有人，華苓一跳就坐上了欄桿，再挪一挪，面朝著廊外坐下，悠閑地回身朝金釧招手：“釧兒你也來啊?！?/br>
    金釧趕緊搖頭，站在華苓身后虛虛扶著她：“九娘子可要坐穩(wěn)了，別掉下來?！?/br>
    華苓揮揮手，神氣地道：“你難道忘了我也能在馬上拉弓中靶了？這點子力氣還是有的，要是這么穩(wěn)穩(wěn)坐著我還能掉下來，可真是墮了我丞公府九娘的赫赫威名?！?/br>
    金釧一噎，心道娘子你才十歲，那里來的赫赫威名，這詞用在衛(wèi)五郎君身上還差不多。難道這就是人們說的‘妄自尊大’？當(dāng)然這話金釧兒只會在心里腹誹，她只是小聲叮囑道：“九娘子坐一會兒就好了，若是給外人看見了，要說娘子不莊重的?！?/br>
    華苓撇撇嘴：“說我不莊重又如何，能教我不高興一瞬不能？”

    金釧：“當(dāng)是不能的?！?/br>
    “那不就行了?！比A苓愉快地準(zhǔn)備完結(jié)這個話題。

    金釧差點被華苓的歪理帶著走，又琢磨了好一陣，才猶豫著說：“可是娘子，若是叫別人看見了，也許……也許要說我們府里教的不好……回去，也許丞公和太太要不高興……”

    華苓恨鐵不成鋼：“釧兒你還是這么無聊。以前叫你藏點東西就緊張，這可干不成大事啊。”

    “婢子也不需干大事，婢子是娘子的婢子。”

    “不不不，不能這么說啊?！比A苓神氣活現(xiàn)地一擺手，特別有氣勢地教導(dǎo)道：“釧兒，你可知這天下不想為將的兵丁不是好兵丁。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嘛?！?/br>
    金釧聽得半懂不懂，但她覺得自己跟兵丁并無干系，于是趕緊點頭道：“婢子明白了。”

    華苓一看她的表情就嘆氣：“你不明白?！?/br>
    金釧：“婢子明白了。”

    華苓：“你不明白。”

    金釧：“婢子真的明白了?！?/br>
    華苓：“你真的不明白。”

    金釧：“婢子真真的明白了?！苯疴A是很認(rèn)死理的。

    “你真的……”華苓忍不住噗哧笑了，坐在欄桿上本就不穩(wěn)，她晃了晃，差點整個人撲到了廊下。

    “娘子小心！”

    “小心！”

    金釧的聲音夾雜了一道陌生的聲音，華苓坐穩(wěn)了身子，抬頭一看，十來米外，一株枯桃樹旁邊，站著一個著駝褐色長袍的少年，大約十四五歲，面露擔(dān)憂地看著她。

    這少年算不得很英俊，一身衣裝也十分樸素，但身上有種讀書人的溫文氣，很好親近的樣子。

    那枯桃樹后面就是一堵矮墻，他應(yīng)該是從那里轉(zhuǎn)出來的。

    華苓眨眨眼，朝他和善地笑笑，問道：“你是今天來王家的客人？怎地到這處來了?！?/br>
    那欄桿上坐著的少女身姿輕盈纖長，眉目如畫。粲然一笑間，竟似將這晦暗的庭院都映的亮了。

    少年驀然紅了臉，慌亂地半側(cè)過身拱手施了個禮，恭恭敬敬地說道：“在下是莫杭，在兄弟當(dāng)中居長，今日是應(yīng)王二郎之邀來此吃酒。亂走到此處，多有冒犯，請勿怪罪。”

    他原本就是走亂了路才走到這處，隔著花墻聽到了一道活潑甜美的說話聲音，忍不住駐足聽了片刻。聽那女孩兒的聲音與侍女說話，竟是十分有趣，禁不住就想要看一看真人的面貌，多走兩步，到了矮墻所開的圓拱門邊，隱在角落看出去，果真是一個著丁香色衣裙的女孩兒，竟是坐在欄桿上的。

    少年心道這才是聲如其人。聲音這般好聽，人自然也該是可愛的，偶爾出格些卻越發(fā)叫人印象深刻。

    若不是看見女孩兒差點跌下來，他也不會一時緊張走了出來。

    大丹繼承前唐，社會風(fēng)氣依然十分開放，男女在大庭廣眾之下，坦坦然然地交談并無不妥。

    這個不是問題，另一個問題倒是叫華苓很尷尬——按道理說對第一次遇到的人該認(rèn)真道個萬福再互通姓名家族，但她現(xiàn)下坐在欄桿上，跳到廊下有點太高，回到廊中動作也都非常不雅觀。于是她干脆厚著臉皮，就那么坐著點點頭笑道：“莫家大郎萬福。”

    華苓看一眼金釧，金釧便知道了華苓的意思，代她朝莫家大郎福福身，輕聲道：“婢子斗膽。我家娘子是丞公家九娘子?！?/br>
    “原來是丞公家的娘子?！鄙倌昊腥唬雭砣舨皇秦┕业哪镒?，也不可能在相公家如此自在。

    “莫大郎不妨呼我謝九?！比A苓笑著說，想了想問：“你姓莫？可是莫秘書郎家的郎君？”

    這個姓氏在大丹并不顯，朝廷中這個姓氏的官員屈指可數(shù)，看過些近年邸報的華苓卻是記得，當(dāng)朝的秘書郎是這個姓氏。秘書郎職責(zé)在整理圖書收藏及校寫，也是要參與邸報撰寫的。

    莫大郎神情驚異，拱手說：“家父正是莫秘書郎，諱上含下章。謝九娘竟如此博聞廣識?！蹦罄勺约褐?，秘書郎只是從六品官，一品丞公家的娘子竟知道他父親的名字，他當(dāng)真覺得受寵若驚了。若不是因為文采略出眾些，與王二郎有些交情，原本他也是不會被邀來王家的。

    華苓微微一笑：“胡亂猜一猜罷了，莫要贊我。——既是王二哥邀來的朋友，也能算是我的兄長了，初次見面，還請莫大哥勿要怪我失禮?！?/br>
    “謝九娘十分活潑，何曾失禮?！蹦罄哨s緊回道。既然互相通了性命，莫大郎放松了些，走近了幾步。他看清了謝九娘笑盈盈的面容，心尖尖上便是一動。

    這個女孩兒，長得很好看……許是沒有晏河長公主、王家嫡長女那般傾城顏色，但自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氣蘊采，叫人一見難忘。

    作者有話要說：今日到此

    ☆、第86章 慌張莫大郎

    86

    莫大郎是王硨邀來的朋友,這倒是叫華苓有些奇怪。前面說過了,世家子弟與寒門子弟的分別是很明顯的,華苓不必多看幾眼，都能知道莫大郎的家世應(yīng)當(dāng)只是一般，還擠不進(jìn)王氏族學(xué)愿意收錄的學(xué)生范疇。

    華苓和王硨來往的不多，算不上非常了解,但她知道,王家下一代的執(zhí)掌者已經(jīng)確定是王磐。所以王磐之下的那些個弟弟有錢有閑,日子都是很好過的,就發(fā)展出了各種各樣的性子。王硨就是其中比較風(fēng)流的一個,閑來無事會領(lǐng)著漂亮侍女在家中園子里把花采了來做胭脂,做好了還要叫侍女們都用起來，叫他評判誰最好顏色。

    這么一個風(fēng)流隨性的世家郎君,居然與這么一位性子拘謹(jǐn)、扔到人堆里就找不見的郎君，交上了朋友，還請他來家里玩。

    所以說，莫大郎定然有特別出色、叫人十分傾心的地方？

    那是什么呢，文采極好？見識極佳？性情極好？

    華苓來了興趣，想與這位郎君多聊幾句。

    她想了想，笑著問：“不知莫大郎家住何處？”

    莫杭愣了愣才說：“在下家住城南圓角巷。……是在城南門附近。”

    看著謝家娘子聽完之后露出來的一點點疑惑，少年的心里突然有了些自慚形穢。他家所住的圓角巷，在幾十年前，曾經(jīng)是貧民居住的區(qū)域。金陵城北多是皇公府第，城西內(nèi)淮水一帶自古繁榮，是世家大宅扎堆的地方，也有些最富有的外來富商居住，城東地勢平坦，有世家圈出了大片地來起建別宅。

    只有城南，曾經(jīng)是最窮的人居住的地方，因為金陵的日漸繁榮，這幾十年里，也慢慢建起了許多宅院，成為了一些小官之家、家資略富的平民和商人的居住之地。

    他的父親從六品秘書郎莫含章，就是這樣一個小官。出身于嶺南道，苦讀二十年才中了進(jìn)士，因為過目不忘、博聞強(qiáng)記而被安排進(jìn)了秘書省，從九品小官做起，到如今已經(jīng)快要二十年了，才升任從六品秘書郎，這個品階，在高官如云、世族強(qiáng)盛、皇家子弟遍地的金陵根本不值一提。

    看了一眼廊上少女，望見她嬌俏的笑容，精致的衣裙，隨意自在的態(tài)度，莫杭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城南圓角巷，是華苓完全沒有聽過的地名。不過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了對方因為她這么一問，似乎有了些不樂的情緒，心想難道這么一問就傷自尊了？

    她趕緊笑著解釋道：“是不是我有些唐突了？若是的話，還請莫大郎見諒。我是出外的少，便是金陵城里也并不多熟悉，所以才想多聽些外面的事。原來你家是在城南門附近。我家每年都要乘車從南城門出，到菩提寺去上香，說不定曾經(jīng)經(jīng)過你家門口呢。”

    少女言笑晏晏，神情自然，并沒有世家子弟身上很容易見到的高高在上。莫杭忽然又覺得心里的空落落消失了，心想，她說‘也許曾經(jīng)過你家門口呢’，就像鄰居似的。

    他咧開嘴笑了起來，搖搖頭道：“我家十分偏僻，并不在城南的硬路大道附近，謝九娘定然是不會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的?！?/br>
    “原來是這樣嗎?！比A苓微笑道：“你看，我竟是如此孤陋寡聞，連城南有什么地名都不知曉?！衣犖壹益咀诱f，就是那些個巷子里，常有賣貨郎挑著一擔(dān)子的貨走街串巷叫賣，好多人家的娘子嬤嬤一聽賣貨郎來了，就去看，有相熟的就在一處說話，總是很熱鬧的?！?/br>
    這就是說到莫杭更熟悉的地方了，他有些高興，解釋道：“你說的那賣貨郎總是常有的。除了賣貨郎，也常有城外來的老翁老媼，挽著一籃的時令鮮花、鮮果沿街叫賣，我娘和我meimei也時常買上一兩朵鮮花來簪鬢，都說好看的。”

    忽然發(fā)覺自己把母親比較私人的舉動拿出來說了，這是很不莊重的做法，莫杭驀然紅了臉，立刻半轉(zhuǎn)過身去，拿袖子掩住了臉，急急道：“謝九娘，方……方才是我失言了，過從口中出……請你將那話忘卻罷。”

    掩面遮羞？？？華苓幾乎笑出聲來，她第一次見到這么扭捏的男人——也許不該稱為扭捏，該稱為迂腐。她咳嗽一聲，盡量平靜地說：“你方才說了甚？十分抱歉，我現(xiàn)忘了?！橇?，王家的廚子做的莼菜魚羹和魚頭豆腐味道很不錯，他們家的寒潭春酒也是自釀的，你吃宴的時候定要嘗一嘗才是。”華苓心里嘆氣，這話題轉(zhuǎn)的忒生硬，她自己都看不過去了。

    金釧站在華苓身邊，默默地琢磨著，九娘子前半截話還在說忘了甚呢，后半截怎地就到飯食上去了？

    莫杭忽然發(fā)覺，謝家娘子如此隨意，相形之下，自己的舉動何等小氣，簡直像那跳梁小丑一般。對方甚至十分照顧他地說起了新話題，他一個居年長的郎君，有何顏面叫小娘子如此對待？

    莫杭急急放下了袖子，擺手?jǐn)[得急，還帶得自己上半身一個趔趄。

    華苓‘噗’地笑了一聲，暗道壞了。

    莫杭額頭滲出了細(xì)細(xì)密密的汗，他也聽見了小娘子笑了，心知自己的舉止竟是如此失禮，簡直……簡直不能再有顏面站在這處了。他強(qiáng)耐住了再舉袖掩面的沖動，半側(cè)著身不敢再看華苓的方向，用一種幾乎像是要哭出來的聲音急急說道：“那，那魚羹與酒我都嘗過了，味道……味道是極好的，與，與謝九娘一談，心甚愉快，在下當(dāng)走了，有緣再會。”說著側(cè)著身一拱手，身體直接彎了九十度，跌跌撞撞地走了。

    “……”華苓和金釧面面相覷。

    這位莫家郎君到底是打哪里來的，怎能如此風(fēng)格清奇。

    “釧兒，我說不好的話了？”華苓問。

    “不曾的?！苯疴A堅定地維護(hù)主人家。

    兩主仆對視一陣，笑得渾身打顫。金釧握著嘴說：“九娘子，那郎君他彎腰的時候可像金瓶jiejie揉起要打?qū)φ蹆旱拿鎴F(tuán)?！?/br>
    華苓呆了呆，笑得錘欄桿：“釧兒啊釧兒，別這樣說，噗哧！”

    “謝九，原來你在此。和你家婢子在這處笑甚？”王硨捏著把葵扇，悠悠然背著手從廊的一邊行了過來。王硨如今將十九歲，長得高大俊美。他不喜穿今人常穿的圓領(lǐng)袍子，平日里穿的都是寬袖長擺的斜襟道袍，越發(fā)顯得人物風(fēng)流。

    他也不管華苓怎生坐到了欄桿上，站在華苓身邊，隨意看一眼廊外的枯桃枝，直接道：“這處景致不如清溪廊好，若是要散散心，便叫人領(lǐng)你往那邊去看看?！闭f著拿葵扇指了指清溪廊的方向。

    華苓彎著眼睛點頭：“好，若是想去了定喊人領(lǐng)我去的。——王二哥，你可是來尋人呢？”

    “你怎知我尋人？”王硨挑了挑眉，仔細(xì)看了一眼華苓，笑道：“我知你聰慧非常，但也不能是我腹中之蟲罷？”

    “我就是知曉?！比A苓一看王硨的篤定的表情就想戳破他驕傲的氣球，神氣地說：“王二，我與你說，我實是學(xué)過那觀人面相之術(shù)，尋常人間事，只要望人頂上三花之氣，便能捉摸個十之八.九?！?/br>
    王硨手扶著欄桿，盯著華苓粉嫩嫩的小臉蛋看了兩眼，笑了出來，擰了擰她的臉蛋子道：“小丫頭還挺能諂的?！毕蚪疴A問道：“可是見著一個著駝褐色袍子的郎君經(jīng)過？”

    王硨的神情帶笑，但身上自有種叫人需服從的威嚴(yán)感。金釧一被問到，本能地就低頭應(yīng)了：“回王二郎君，莫家郎君往那矮墻后去了?！?/br>
    “原來如此。你定是方才見過他的?！蓖醭尰腥淮笪颍骸爸x九啊謝九，幸好本兄也不蠢，否則卻不是被你詐了一回？”斜眼瞥著華苓：“你可是越發(fā)的壞了，不怕我與你爹爹說你騙人？”

    華苓心里撇嘴，晾你也沒有那臉去和丞公爹說。但她還是笑瞇瞇地說道：“這不是沒有成功嘛，王二可是頂頂有心眼兒的哥哥，小九最崇拜你了?！?/br>
    這‘有心眼兒’幾個字，似乎也是好話，但怎么聽起來就這么不舒坦呢？但是王硨看著小娘子笑瞇瞇的臉蛋子，心道丞公是老狐貍，謝九是小狐貍，這果真是一脈相承。

    他嘆了口氣，摸了摸袖子從袖子里摸出一塊兔子形狀的小小白石雕，遞給華苓道：“二哥剛刻好的，給meimei頑罷。”也不再問，背著手，悠悠閑地轉(zhuǎn)過回廊，往金釧指出的方向?qū)とチ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