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則安跟在仆從后入內(nèi)，見屋內(nèi)陳設(shè)頗為雅致，笑道：“我一進皇叔你這地方就渾身不舒坦?！?/br>
    晏寧公主嗔了他一眼：“三郎你說的這是什么話？”

    謝則安說：“皇叔這地方太風(fēng)雅，我一大俗人，呆在這樣的地兒哪能舒坦！”

    端王笑罵：“早聽說你小子油嘴滑舌，今天才有機會見識！”

    謝則安摸摸鼻頭：“實話實說您還不愿意聽了？”

    端王說：“你要是大俗人，置其他人于何地？你可是我那皇侄兒欽定的狀元，文采過人，才思敏捷，哪塊兒俗了？”

    謝則安說：“參加科舉圖什么？學(xué)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瞧瞧，這不是買賣人嗎？哪兒都俗。”他笑了笑，又夸了一句，“真正的風(fēng)雅人，就該像皇叔一樣過閑云野鶴的生活?！?/br>
    端王說：“你這張嘴埋汰起人來可真厲害啊。”他順著謝則安話兒往下接，“我要不是被你們喊一聲‘皇叔’，說不定真的會去考考看呢。不過我不愛狀元這名頭，我愛探花，這兩名字比較好聽?！?/br>
    謝則安望向晏寧公主，笑瞇瞇地道：“看吧，皇叔連考哪個名位都得看名字好不好聽?！?/br>
    晏寧公主說：“你們兩個就別相互夸捧了，我聽著都害臊?！?/br>
    端王說：“還不是你這駙馬太滑頭?！彼痔崞鹆藙偛诺脑掝}，“我剛和寧兒說了，你們先住這里吧？”

    謝則安說：“皇叔的好意我們都知道，但還是不用了。為了方便寧兒來與皇叔說話，我已經(jīng)離這兒不遠的一處宅院，托人翻修了大半個月，隨時都可以入住。”

    端王神色微閃：“沒聽說謝將軍派人過來買房子啊?！?/br>
    謝則安說：“這點小事怎么好意思麻煩祖父，我是托我一個朋友辦的。等我們安頓好了，一定邀皇叔你過府一敘。”

    端王說：“那好，我就不強留了?！彼掍h一轉(zhuǎn)，“飯總要在這里吃一頓吧？”

    謝則安說：“皇叔相邀，卻之不恭?！?/br>
    三人落座，端王讓人把王妃也叫了過來。王妃眼睛微紅，見了謝則安和晏寧公主只勉強地一笑。

    晏寧公主關(guān)心地問：“皇嬸怎么了？”

    端王說：“你這嬸嬸是婦道人家，凡事都看不長遠。前段時間我們家那小子進了京，她天天以淚洗面，你說丟人不丟人。”

    王妃微微低頭。

    晏寧公主沉默下來。

    讓諸王世子入京是趙英的主意，理由是趙崇昭兄弟手足太少，身邊無人陪伴?？烧l都知道這是想把諸王世子掐在手里，和以前用“質(zhì)子”控制那些俯首稱臣的小國一樣道理。

    晏寧公主看得明明白白，也清楚端王看得明明白白，聽著端王這云淡風(fēng)輕的語氣感覺有點愧對他。

    謝則安隨手夾菜，沒有插話。都說端王愛妻愛子，如今看來恐怕要打點折扣，真要疼愛他們哪舍得拿出來做文章？

    端王無論哪方面都表現(xiàn)得很完美，而正是因為太完美了，所以才顯得有點刻意。

    一頓飯吃完，謝則安起身告辭。端王沒再挽留，目送他們離開。

    謝則安前腳一走，端王打發(fā)王妃離開，招呼那個寬眉毛的人從屏風(fēng)背后現(xiàn)身。寬眉毛的人說道：“這個謝衡很不一般。”

    端王說：“誰都知道他很不一般，一個雜碎留下的野種能得那么多人青眼，心思不可謂不深沉。他剛才表現(xiàn)得太鎮(zhèn)定了，不管怎么試探都濺不起半點水花，這樣的家伙過來了，你讓底下的人收斂點兒?！?/br>
    寬眉毛的人說：“要不我們把他……”

    端王說：“沒那個必要，他一到我們這邊就出事，麻煩更大?！彼统鍪纸伈亮瞬潦?，“說到這個我才想起來，你有沒有派人去讓那個雜碎消失？”

    寬眉毛的人說：“殿下放心，早就讓他閉嘴了。”

    端王說：“閉不閉嘴都沒什么，反正他又不知道他是為誰賣命?！彼托σ宦?，“這么個家伙居然能生出那樣一個兒子，真是讓人想不透……”

    寬眉毛的人說：“再厲害又如何，他可是駙馬，能翻起什么風(fēng)浪？”

    端王說：“那可不一定，以前不也有一個駙馬，讓一個毫無根底的皇子登上了帝位，讓一個明明有能力問鼎天下的皇子發(fā)了瘋……你沒有去京城，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這位小駙馬和我那皇侄兒和皇侄女之間的糾葛非常有趣，比之當年那場好戲也不遑多讓?！?/br>
    寬眉毛的人心頭一跳。

    端王說：“我們做自己的事就好，不需要管太多?！彼湫?，“反正他們早晚會自取滅亡?！?/br>
    寬眉毛的人喏然應(yīng)是。

    謝則安并不知道近在咫尺的地方潛伏著這樣的危機，他在進端王府前已經(jīng)把隨行的人安排進新府邸。見晏寧公主臉上帶著點小小的雀躍，謝則安淡笑著勸她去睡覺。

    出身皇室雖然尊貴非凡，卻也像籠中的鳥兒，永遠不得自由。剛才在端王府察覺的種種端倪，謝則安不準備告訴晏寧公主。晏寧公主身體太弱，快活的日子不多了，就算端王真的心懷鬼胎他也不介意，只要他在晏寧公主面前還能繼續(xù)演下去就好。

    等晏寧公主睡下了，謝則安才走出房門。他一眼看到徐嬸踟躕地在外面站著，不由問：“徐嬸，怎么了？”

    徐嬸說：“我差人出去問了問，發(fā)現(xiàn)這邊的米糧不好，都是粗糧，我怕殿下吃不慣?！?/br>
    謝則安說：“我還當是什么事兒，不要緊的，你們來時不是連米都帶了嗎？都給晏寧留著。至于我們這些糙人就不用那么講究了，有什么吃什么?！?/br>
    徐嬸點點頭，有點猶豫。

    謝則安說：“怎么了？”

    徐嬸說：“我有一件事不知當不當說……”

    謝則安說：“徐嬸你就別吊我胃口了。”

    徐嬸說：“今天來接我們的人有點眼熟，那兩道眉毛太明顯了，我以前肯定見過?！?/br>
    謝則安微訝。

    徐嬸以前是柳家的管事，柳家獲罪之后，徐嬸被重新發(fā)賣。謝則安當時買下了她，入了謝府后也讓她跟著。

    柳家的敗落來得非常突然，徐嬸那段時間一直心有余悸，處事非常謹慎。

    謝則安問：“端王身邊的人可能出入過柳府，徐嬸見過也不出奇?！?/br>
    徐嬸說：“不不不，不是在柳府見過的，是在更久之前，柳太爺審過一個案子，判了一家人斬首，為首那個男人就是這樣，兩道眉毛離得很寬。因為這長相很奇特，所以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很多人議論這是樁冤案。柳府被抄那天，柳太爺快要不行了，嘴里念叨著‘報應(yīng)，報應(yīng)’，其他的我沒聽清，只聽到這么一句就被人拉走了?！?/br>
    謝則安說：“徐嬸你的意思是柳家出事可能和這樁案子有關(guān)，或者和端王身邊這個人有關(guān)？”

    徐嬸說：“我不敢瞎猜，只是覺得……”

    謝則安溫言道：“我知道徐嬸你的意思，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如果柳家出事真和端王有關(guān)，那我們還真得防著點。畢竟能在京城那種地方做到那種程度，手腕絕對不簡單。你在晏寧面前不要多說，我會注意的?！?/br>
    徐嬸點頭。

    剛剛被謝則安買下時，她有些瞧不起這家人，可跟著謝則安的時間越長，她對自家小官人就越敬畏。謝則安年紀雖小，卻能把她所有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當初她對李氏和謝小妹稍有逾越，謝則安就把她敲打得心驚膽顫。

    等真正被謝則安接納，徐嬸對于自己能跟著這么個有能耐的人感到非常慶幸。尤其是當初謝則安為了蕓娘和齊王死磕到底，他們這些人心里又安心又感動，就算是要為謝則安去死他們都愿意！

    天底下還能找到第二個這樣的東家嗎？

    徐嬸見謝則安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心安了不少，退下去繼續(xù)安頓隨行的人。

    新府落成，事兒多著呢！

    第118章

    “官人！夜襲！”

    謝則安正要入睡，戴石敲響了門。他們帶的人不算少，絕大部分是晏寧公主的近衛(wèi)，訓(xùn)練有素，身手了得。戴石這幾年下過苦功夫，給他這么一批人他都管得很得心應(yīng)手，極少出錯。

    聽戴石語氣著急，謝則安披好外套，打開房門問：“夜襲？”

    戴石見了謝則安，心中穩(wěn)了下來，稟報道：“來的人不少，都很厲害，而且像是有預(yù)謀的，我們的人只能棄了外墻，齊齊守著內(nèi)院這邊?！彼麘n心忡忡，“這批人出現(xiàn)得無聲無息，下手又快又狠，不知是從哪來的?！?/br>
    謝則安問：“看得見他們的模樣嗎？”

    戴石說：“看不見，他們都穿著夜行服，戴著黑面罩，連眉毛都沒露出來，只能看見一雙眼睛。啊，對了，他們沒有帶弓箭或刀劍，武器是些尖銳的石頭，這東西好找得很，威力卻不小，目前為止有五個人受了傷。”

    謝則安說：“我剛來，照理說沒得罪什么人才是?！彼櫰鹈碱^，“我出去看看?！?/br>
    戴石說：“不行，外頭太危險。”

    謝則安說：“危險？我倒要看看誰才危險，誰敢往我這兒砸一個石頭，我非砸回他千百個不可。”

    戴石：“……”

    謝則安穿好外袍，抄起弓箭往外走。等接近內(nèi)院的院墻，他的目光忽然一凝，被墻上那批夜襲者的動作吸引過去。

    謝則安握弓的手放下了，朗聲喊：“大郎，謝大郎！”

    墻上的夜襲者們聞言往后一退，乍然消失無蹤。

    謝則安喊：“出來?！?/br>
    一個人影從院門外現(xiàn)身，一身不遮不掩的白袍，衣料潔白如雪，襯得臉龐更俊，眉目更英朗。那自小纏繞于身的郁氣并未消失，卻不再顯得突兀，仿佛早已與他本人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割。

    仿佛這樣才是他，多點什么、少點什么都不對。

    謝則安說：“大郎，不是讓你別跟來嗎？”

    謝大郎不說話。

    他本來就不能說話，所以他想沉默的時候誰都撬不開他的口。

    謝則安沒轍了。

    謝大郎掃了戴石等人一眼。

    戴石經(jīng)常與謝大郎切磋，與謝大郎挺有默契，哪會不明白謝大郎的意思？謝大郎是想對他說，他布下的防御不行，根本不堪一擊！戴石心里淌著淚，不是他不行，而是謝大郎太厲害??！

    謝大郎是謝暉的孫子，又被謝暉帶在身邊教了幾年，不管行軍布陣還是個人武藝都出色得很。謝大郎教出來那批人有點變態(tài)，而且只聽命于謝大郎，謝大郎一聲令下什么都敢干。他們剛到這邊，又一路跋涉，都疲乏得很，哪有能力應(yīng)對？

    戴石那叫一個委屈！但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些理由都不算理由！

    假如來的不是謝大郎，而是真的夜襲呢？涼州不比京城，當初長孫凜是怎么死的？就算有謝暉和燕沖嚴守關(guān)防，這地兒也不是絕對安全的。

    戴石苦笑說：“大郎你提醒得對，要是我再這么松懈下去，指不定真的會出問題。”

    得了戴石這句話，謝大郎看向謝則安，意思是“看到了吧我必須得來”。

    謝則安：“……”

    人都來了，趕回去也不現(xiàn)實。謝則安只能說：“先去睡吧?！?/br>
    謝大郎點頭，轉(zhuǎn)身讓戴石把人安頓下去。晏寧公主的近衛(wèi)對謝大郎服氣得很，知道是他來夜襲之后誰都沒半句怨言，自發(fā)地把傷者攙扶下去處理傷處。

    謝則安回到院內(nèi)，卻見晏寧公主站在房門邊，面帶疑惑地望著他。

    謝則安解釋：“大郎來了。”他簡單地把謝大郎“夜襲”的事交待了一遍。

    晏寧公主嘆息著說：“大郎不能說話，實在可惜了?！?/br>
    謝則安點點頭，讓晏寧公主回去睡覺，自己和衣躺下床，看著黑幽幽的屋梁。乍然瞧見謝大郎，謝則安心里挺高興的，雖然是他不讓謝大郎過來，但這邊終究有些陌生，能有個熟人陪著也挺好。

    更何況謝大郎是他可以交付后背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