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妍道：“妾以為，出兵助王庭平亂，乃是可取，然若借機(jī)滅烏珊，則不可。”

    杜燾不再說話，袖手坐回去。

    皇帝看著徽妍，唇間漸漸露出笑容，目光深邃。他環(huán)視一眼殿上，只見方才說得激烈的那些人，此時(shí)都沒了言語。

    “眾卿還有他議否？”他問。

    只有人提出了些出兵糧草之類的問題，再無人多說。

    皇帝停頓片刻，道，“王子公主乃朕外甥，如今有難，朕當(dāng)相助，此親義也，自不待言。朕意已決，應(yīng)烏珊?jiǎn)斡谏八?qǐng)，出兵漠北，助王庭平亂?！?/br>
    眾臣聞言，皆唯唯，伏拜行禮。

    此事之基準(zhǔn)議定，皇帝留下幾名重臣商議出兵的細(xì)節(jié)，其余人散朝離開。相較于敲定大體之策，具體事務(wù)則更是費(fèi)時(shí)費(fèi)神，皇帝與眾人在殿中談了許久，直到掌燈十分，才終于散了。

    外面暮色已經(jīng)降下，皇帝從案前起來，伸展了一下腰身和四肢。

    “徐恩?！彼麊玖艘宦?。

    徐恩忙從殿外進(jìn)來：“陛下?！?/br>
    “朕餓了，取膳來?！彼f。

    徐恩應(yīng)下，卻沒有立即離開，看著皇帝，躊躇地笑笑，“陛下，殿外還有人求見，陛下看……”

    連個(gè)膳也不讓人用，當(dāng)他是什么。皇帝腹誹，有些不高興，問，“何人求見？”

    “是……王女君?！毙於鞯?。

    皇帝一愣，看著他，片刻，即將目光投向殿外。

    “哦？”皇帝的聲音不辨喜怒，“何事求見？”

    “臣不知。”

    皇帝頷首，面色平靜，“宣進(jìn)來?！?/br>
    徐恩答應(yīng)一聲，忙下去。

    未幾，徽妍跟著徐恩進(jìn)來，才與皇帝照面，即伏拜在地，懇切道，“陛下，妾請(qǐng)隨王師往匈奴，伏惟陛下恩準(zhǔn)！”

    ☆、第32章

    皇帝的目光凝固在她的身上。

    “女君要往匈奴？”他問，聲音不辨喜怒。

    “正是，伏惟陛下恩準(zhǔn)！”徽妍重復(fù)道。

    皇帝的眉梢微微揚(yáng)起，似有幾分玩味，“你往匈奴，是怕朕那些兵將一時(shí)心血起來就滅了王庭，還是擔(dān)憂蒲那與從音？”

    徽妍仍跪在地上，答道，“稟陛下，妾乃閼氏女官之長(zhǎng)，今王子與居次有難，妾出力營(yíng)救，義不容辭……”

    “你跟著去，可做什么？”皇帝打斷她的話，冷冷道，“漠北動(dòng)亂，去到就是刀兵惡戰(zhàn)，你跟著去，是你救別人還是別人救你？”

    “妾雖無力參戰(zhàn)，但也絕不會(huì)拖累他人?！被斟Φ?，“陛下，妾在王庭八年，通曉匈語，亦熟知各部之事！而王師入漠北，除了殺伐，還要與各部打交道，妾可為參謀！”

    皇帝看著她，有些啼笑皆非。

    他走到她面前，看著她，忽而道，“王徽妍，你見過殺人么？”

    徽妍愣了愣。

    皇帝不緊不慢：“敵我相接，刀劍進(jìn)去便是慘嚎，鮮血潑面，人首斷肢散落一地，無論你是何人，都逃不過你死我活的廝殺，半點(diǎn)道理不講。你想過么？”

    徽妍面色一白，卻沒有退縮。

    “稟陛下，”她說，“妾想過，妾亦見過，也做過?！?/br>
    輪到皇帝愣?。骸笆裁矗俊?/br>
    “四年前，左谷蠡王叛亂，趁閼氏往離宮避暑之時(shí)，欲殺閼氏以絕烏珊與漢庭之好。當(dāng)時(shí)蒲那王子不足兩歲，統(tǒng)共不過百人，被數(shù)倍暴徒圍困宮帳之中，援兵來到之前，妾用弩射殺了兩人?！被斟裆珣┣?，眼眶中已經(jīng)泛起了淚意，“陛下，妾正是知曉廝殺何其殘酷，才自請(qǐng)往匈奴。閼氏待我等侍臣有大恩，王子與居次身處險(xiǎn)境，而妾安居中原，將來有何臉面到黃泉下去見閼氏……”她越說越激動(dòng)，聲音忽而一哽咽，不能言語。

    皇帝注視著她，沒有立刻接話。

    “徐恩，聽到了？”少頃，他看向徐恩。

    徐恩忙道：“聽到了?！?/br>
    “讓鄭敞去安排吧?！彼愿赖?。

    徐恩訝然，張張嘴，但看皇帝神色不似說笑，忙應(yīng)了去辦。

    徽妍沒想到皇帝會(huì)答應(yīng)得這般痛快，轉(zhuǎn)悲為喜。

    “謝陛下！”她再拜行禮。

    “左谷蠡王之亂，當(dāng)時(shí)中原亦動(dòng)蕩，卻是朕忘了?！被实鄣?，唇邊露出笑意，“女君情義深重，不吝生死，朕甚感欣慰?！?/br>
    徽妍忙擦擦眼角殘留的淚水，道，“妾自聞知此事以來，心中焦慮，夜不能寐。此去匈奴，雖知出力綿薄，且道路兇險(xiǎn)，但只要能救出王子與居次，妾亦無憾。”

    皇帝緩緩道：“女君可想過，若王師未及救出，或他二人現(xiàn)下已罹難，又待如何？”

    徽妍心繃了一下，抬頭，正遇皇帝平靜的臉。

    她沉默了一下，答道，“稟陛下，妾以為無論何事，難免有隱憂?？扇粝胫鴫奶幎粸椋瑹o異因噎廢食。無論王子與居次是否在世，妾都要將他二人尋到。”

    皇帝注視她，若有所思，卻沒再多言，頷首，“如此?！?/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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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妍到了長(zhǎng)安之后，就直接去了大鴻臚府，然后又去見皇帝。從未央宮出來之后，她沒有去周浚和王繆的府上，而是吩咐駕車的家人，到驛館中過夜。

    家人十分詫異，徽妍卻不解釋，讓他照辦。

    她并不想讓王繆與周浚得知她明日就去匈奴，他們會(huì)如何反應(yīng)，徽妍不用想也知道。她知道戚氏的吩咐，也沒有告訴張挺和跟隨自己來長(zhǎng)安的家人，她心意已決，告訴他們，只會(huì)徒增煩惱。夜里，徽妍在驛館寫了一封長(zhǎng)長(zhǎng)的家書，細(xì)述情理，向母親告罪。

    第二日，天還未亮，就有館人來敲門，說有人來尋她。

    徽妍忙出到驛館前，只見一輛馬車已經(jīng)等候在了那里，跟著兩三從人。一人身著期門武弁之服，向徽妍行禮，“在下奉鄭中郎之命，來接女君，請(qǐng)女君登車！”

    昨日在宮中，鄭敞與她約定了出發(fā)時(shí)辰等事宜，如今，正是不早不晚。

    徽妍還了禮，看向身旁一臉不明所以的家人。

    “女君，這……這是……”他支支吾吾。

    徽妍沒回答，將家書拿出來，遞給他，“此書交與母親，此事前后，我俱已說清。替我告知她，我此去，萬事皆會(huì)小心，歸來之后，必負(fù)荊請(qǐng)罪，任她責(zé)罰。”

    家人面色不定，接過那家書，唯唯應(yīng)下。

    徽妍看著他，片刻，不再耽擱，轉(zhuǎn)身登車。

    天才蒙蒙亮，章臺(tái)宮前，軍士已經(jīng)集結(jié)。北軍發(fā)萬人往朔方，皆騎兵。領(lǐng)軍的是衛(wèi)將軍杜燾，徽妍被安排在將軍幕僚之中。

    杜燾來檢視的時(shí)候，看到徽妍，露出訝色。

    替徽妍駕車的從人忙解釋，他明白過來，臉上玩味的表情卻沒有收起。

    “軍中從無女子，”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女史切莫以為是個(gè)閨秀，便可得優(yōu)待?！?/br>
    徽妍毫無懼色：“將軍放心，妾既敢來，便從未想過要優(yōu)待。”

    杜燾微微揚(yáng)眉，不再管她，策馬自往別處。

    從長(zhǎng)安到朔方路途遙遠(yuǎn)，為不致耽擱，車馬先行。萬蹄踏過，猶如滾雷，大道上塵土漫天?；斟赝L(zhǎng)安，只見高高的城墻矗立著，越來越遠(yuǎn)。

    正如八年前，在同一條道路上，她離開家人，奔赴塞外。

    只不過那時(shí)是被迫，而現(xiàn)在，是自愿。

    夜里歇宿時(shí)，是在野地里?；斟诿珰稚?，從包袱里拿出一把匕首來，拔出鞘，只見锃亮如故。

    她看了看，取出一塊巾帕，慢慢擦拭。

    “女君還帶了兵器?！币粋€(gè)悠悠的聲音傳到耳中，徽妍抬頭，卻見杜燾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走了過來，站在她身旁。

    徽妍向杜燾一禮，答道，“正是。”

    “自己買的？”

    “非也，此乃妾父所贈(zèng)?！被斟?。

    杜燾了然。昨日在殿上打過交道之后，他曾打聽過徽妍的來歷，知道她的父親就是先太子太傅王兆。杜燾當(dāng)年不過是個(gè)低等外戚子弟，對(duì)王兆沒什么大印象，聽了這話，也并無多大想法。

    “女君預(yù)備做防身之用么？”他問。

    “正是?！?/br>
    “不瞞女君，此物最多能自刎?！倍艩c莞爾，說罷，禮貌地行個(gè)禮，施施然走開。

    徽妍啞然，看著杜燾離開的身影，再看看自己的匕首，少頃，繼續(xù)擦拭。

    “……匈奴大多是化外之人，你隨身帶著，將來若遇了危險(xiǎn)，可憑它自保。”當(dāng)年她臨行時(shí)，父親將這匕首給她，曾如是說道。

    如他所言，在匈奴八年，徽妍一直帶著。不過，至于唯一一次曾經(jīng)用到它。那是在左谷蠡王之亂時(shí)，叛軍圍攻離宮，眼看暴徒要?dú)⑦M(jìn)來，眾人又害怕又緊張，侍婢們都哭了起來?；斟菚r(shí)也害怕得要命，把這匕首□□，心里卻想著，萬一那些惡徒?jīng)_進(jìn)來，她寧死也要保住清白。

    可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等到真的有人沖進(jìn)帳來，徽妍卻拿起了一名死去侍衛(wèi)的弩，射出一箭又一箭……那物什她只看人用過兩三回，沒有親手試過，可到性命攸關(guān)之時(shí)，她卻一下就上了手，并且還殺了人。

    那次算是有驚無險(xiǎn)，因?yàn)榻又?，郅師耆就領(lǐng)著救兵殺退了左谷蠡王，救出了她們。也就是那之后，郅師耆開始說要娶她。

    徽妍自然沒有答應(yīng)，但是從那以后，她也明白，自己縱然失望、不如意，也從未喪失過生存之念。而自己的勇氣，遠(yuǎn)比她以為的要大；能做的事，也比她以為的要多。

    看著光可鑒人的刃面，徽妍又不禁想起父親，還有弘農(nóng)的家人。

    “……戚夫人不知曉此事，對(duì)么？你不怕他們憂心？”昨日，皇帝曾經(jīng)這樣問她。

    徽妍沉默了一下，道，“妾?jiǎng)e無他法。陛下，妾在匈奴時(shí)，日夜思念家人，而閼氏成全了妾的心愿。如今逢此變故，閼氏若在世，必不顧一切護(hù)兒女周全，妾也要成全閼氏心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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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緊急，大軍每日天未明即開拔，天色全黑時(shí)才歇宿。

    徽妍的車夫，叫班啟，是個(gè)在宮中做雜役的宦者，都徽妍很是和氣。她是女子，逢著歇息時(shí)，總有不便之事。班啟很是幫忙，替她遮掩時(shí)，大大方方?；斟麖那耙苍L(zhǎng)途跋涉，且不止一回，卻不得不承認(rèn)，這次出門最是舒心。

    她問班啟：“你從前侍奉過宮眷么？”

    “當(dāng)然侍奉過。”班啟說，“從前先帝有個(gè)十分寵愛的趙婕妤，小人還替她駕過車！”說罷，笑笑，“不過她們都不如女君好說話。”

    徽妍莞爾，又問，“鄭郎中怎會(huì)派你來駕車？你可知此番去的是匈奴？”

    “自然知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