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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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自在地披著那床幃,素青的顏色,紗縠的紋路,攬在他身上,并不顯得滑稽,反而愈襯得人如玉山朗朗,好像那不是床幃,而是翩然的蟬衣。他漫然抬腳徑自從那書案上跨過,墻角扔了一卷書簡,他拾起來一看,上面的文字娟秀有力,意思卻不能連貫,大約是她舊時練字所用。 她在他面前果真是藏了技,單看這習(xí)字簡上孤秀的字,誰能知道是出自一個十三歲的少女之手? 他看到她反反復(fù)復(fù)最著力去練的兩個字,臉色變了。 一個是“薄”,一個是“陸”。 靜了片刻,他將書簡放回,又去看她房中的陳設(shè)。大部分東西都被帶去梁宮了,此處卻還留下了一些少兒時的玩物,他看到了一只布虎、一只竹雀、還有一個……那是什么? 他將那東西自床邊拖了出來,原來是一架兩輪小車,車頭雕作鳥雀模樣,后安一塊木板。他牽引著那鳥喙中的細(xì)繩拖著它在房中走,那木板便隨鳥兒點頭一翹一翹的,就像鳥尾一般…… 阿暖將那些衣裳洗晾完畢,再度走進(jìn)來時,看到的就是堂堂梁王殿下在跟一個小兒玩的鳩車過不去的樣子。 看到她來,他好像看到了救星,“你快來看看,它怎么不走了?”渾然忘了自己方才還在跟她生氣。 她呆了呆,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是應(yīng)該繼續(xù)生氣還是告訴他……這個鳩車怎么玩。 他道:“還不過來!” 她無奈,她認(rèn)輸,她走過去,蹲下身子,將鳩車的輪子調(diào)整了一下,站起來拍拍手,“殿下再試試?!?/br> 他試著拖了拖,果然比方才行得更順暢多了。又抱怨道:“你這條繩兒太短?!?/br> 她慢慢道:“因為這是奴婢五歲時玩的。” 他停住了。 歪著頭,目光明亮,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無知:“真的么?你五歲的時候,就有這么好玩的東西?” 她苦笑,“這是窮孩子玩的東西罷了。奴婢聽聞,富貴人家的鳩車有三四只小輪兒,車首雕成鳳凰,車后還有金飄帶,拖動起來,就跟鳳凰飛舞一樣,好看極了……” 說著說著,她自覺無味,停住了話頭。說什么富貴人家,他顧家難道不是天下第一個富貴人家?自己這樣說話,反顯得愈加寒酸罷了。他哪里知道窮人孩子的苦呢? 他卻好似聽得很入神,輕聲道:“怎么不說了?” 她搖了搖頭,“讓殿下見笑了……奴婢是沒見過大陣仗的人,倒在殿下面前弄斧了?!?/br> 他道:“孤不覺得。孤從來沒玩過這些東西?!彼愿畜@訝,他又道:“孤從小讀書,夫子說這些都是玩物喪志?!?/br> 腦海里浮現(xiàn)出周太傅束得緊實的白發(fā),她掩口微笑,“周太傅說的有理?!?/br> 他靜靜地看著她矜持的笑容,冷硬的心頭好似塌陷了一塊,莫名地有些空無的悸怕。就是這樣的笑容啊——這樣的美麗,這樣的端莊,這樣的淡雅,這樣的清妙——就是這樣的笑容,可是誰知道這笑容背后藏了多少的悲傷辛苦? 他丟開那鳩車邁上一步,她卻驀然撞見他衣領(lǐng)閑散處露出的帶著水珠的頸項,紅著臉往后退卻。 他看她半晌,終于轉(zhuǎn)過身去,“你去外面守著罷,孤要歇下了。” ☆、第7章 無知無畏 重重的簾帷之后,文婕妤剛剛起床。 “你說什么?”披衣走到鏡臺前,由宮人給她描眉上妝,她唇形輕動,目無波瀾,聲音冷定,“再說一遍。” 王常抹了一把冷汗。在某些方面,殿下與他的母親很像。 “回婕妤,殿下昨夜未在園子里歇宿,那個小謁者孫小言也找不見了?!彼貜?fù)道。 文婕妤道:“給早起的客人們安排的歌舞可就緒了?” “回婕妤,已就緒了?!?/br> “那便快去吧?!蔽逆兼[了擺手,“伺候的地兒,少了你王常侍可不行?!?/br> 王常琢磨不出她這句話的語氣,但感覺總不是在夸他。連忙哈腰告退,到得門外又吩咐了幾撥人去找梁王和孫小言。 文婕妤待梳妝完畢了,蟠螭纏蘿銅鏡中那一張面孔精致、典麗、平和,抿了抿紅唇,方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她一直走,一直不停地走。步伐不自覺地加快了,身后的宮人不得不碎跑跟隨。終于走到湛園西正門口,卻聽見門外傳來兒子剛硬的聲音: “你們拿人做什么?誰準(zhǔn)你們拿人了?” 文婕妤深吸一口氣,放慢腳步,安靜地轉(zhuǎn)到門邊,便見到顧淵一身新的淺縹襕袍,神清氣爽,劍眉是慣常地皺起,神色間頗有幾分嚴(yán)厲。他一旁是一個侍婢和一個內(nèi)官,正被郎衛(wèi)拘著,文婕妤想了想,那內(nèi)官自然是孫小言了,而那侍婢,似乎就是當(dāng)初替下秋兒的那個。 他既如此作色,那幾個郎衛(wèi)當(dāng)然只有放人。顧淵正要領(lǐng)著那兩人進(jìn)門來,文婕妤忽然出聲了:“是本宮讓他們拿人?!?/br> 顧淵一怔,“母親?” “殿下莫忘了園子里還有客人。”文婕妤平心靜氣地道,“這些個內(nèi)宮小事,交與本宮就好?!?/br> 顧淵上前一步,“母親,昨晚——” “王常侍!”文婕妤忽然抬高了聲音,王常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倒好像他一直守在這里一般:“婕妤有何吩咐?” 文婕妤掃了阿暖和孫小言一眼,“將這兩個奴婢帶到寒泉宮去,本宮要親審?!?/br> 王常一愣,寒泉宮——那就是說,婕妤要回宮去了?然而這話他是不會問出口的,只躬身領(lǐng)命道:“奴婢遵命!” 顧淵不豫:她將人帶回宮去,卻將他拋在這里應(yīng)付賓客?早知如此,他索性不回來了!怒言正要沖口而出,身后卻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這本是大不敬之舉,他卻無端地心頭一動。 他知道是她。 她在他身后壓低了聲氣道:“殿下早回即可,奴婢無事。” 他頓了頓,抬頭對文婕妤道:“那便有勞母親了?!?/br> 說完,他再不多作停留,徑邁步往園中走去。只有趕緊應(yīng)付了那些賓客,才能早早回宮,而況母親生性仁慈,他也不相信當(dāng)真會出什么大事。 他知道這小丫頭是有些本事的,只是總藏掩著不讓他知曉;今次他倒要袖手旁觀一回,看她能造化出什么來。 梁王的身影遠(yuǎn)去了,阿暖猶木木地立在那兒,目光空落落的。文婕妤冷冷哼了一聲:“殿下已走了,護(hù)不著你了?!?/br> 阿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孫小言早已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是小的服侍不周,請婕妤責(zé)罰!” “責(zé)罰是少不了的。”文婕妤的話音帶了些慵媚,三十余歲的婦人,韶華艷極,盛服麗裾自阿暖身邊如彩云一般飄了過去,“起駕,回寒泉宮!” 寒泉宮中的一應(yīng)裝飾擺設(shè)與勿憂宮不同,金碧輝煌,敞亮幽深,處處都透著華貴端艷。文婕妤回宮換了一身衣裳,又是一番梳妝,延捱大半天辰光,方命人將殿門口跪著的兩個奴婢帶到暖閣中來。 阿暖已跪得腿腳都發(fā)軟了。文婕妤閑閑剝著去年冰室存下的石榴,指甲上沾著嫩紅的石榴汁,倒似新描的蔻丹。一邊眼皮也不抬地發(fā)問道:“說,昨晚上到底怎么回事,殿下怎么會徹夜不歸。王常侍,你讓他們拿板子候著,若有一句錯漏,就打一杖?!?/br> 王常臉上的肥rou顫了顫,可也不敢當(dāng)真吩咐人進(jìn)暖閣里來,只虛虛地應(yīng)了一聲。那孫小言已經(jīng)大聲大響地哭了起來:“婕妤明鑒吶!昨晚上小的是看殿下喝得有些多了,便問殿下是否要下去歇歇,誰知道殿下竟一氣兒往外頭走,走的是北門那處山林子,婕妤知道,那地方忒難走了,殿下卻還走得飛快,小的根本就追不上,殿下一直走到了北城——” 石榴突然被一把剝開,石榴籽落了一地。文婕妤嫌惡地皺了皺眉,立即有宮婢上前清理?!霸趺醋尩钕氯ケ背悄欠N地方?” “小的也是這樣說?!睂O小言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哭道,“可小的哪里勸得住呀!殿下走著走著,竟然撞上了這位婢子阿暖的家——婕妤明鑒,阿暖實在是被小的帶累了,她在家祭祖祭得好好的,哪知道殿下竟會突然出現(xiàn)呢——” “依你的意思,”文婕妤慢條斯理地道,“是殿下有意要去找她的?” 阿暖身子一顫,終于不得不開口了:“婕妤明鑒,這實在是一樁天大的巧合!奴婢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你確實有天大的膽子?!蔽逆兼ノ⑽⒁恍?,“殿下一不小心走錯了路,撞到了你家里去,你倒也不勸殿下趕緊回來,索性留他在你那腌臜地方住了一宿?” 阿暖臉色已是慘白,“奴婢——奴婢與孫謁者都曾勸過殿下的,可是殿下太累,又喝了酒,便——”她咬了咬牙,“便徑自歇了!奴婢與孫謁者一直守在門外,不敢有半分逾越!” “胡說!”文婕妤突然將石榴往她身上一砸,頓時在她素白衣衫上潑濺出一片嫣紅汁液,“殿下生性好潔,怎么可能主動宿在你家!你們兩個勾結(jié)串聯(lián),趁殿下酒醉,竟做如此不臣的商量!” 孫小言大哭道:“小的哪有什么不臣的商量,小的只想好好服侍婕妤和殿下罷了……” 那石榴汁竟是涼的,好像剛從冰水中撈起一樣,寒意透進(jìn)了阿暖的衣襟里去。她心中忽然冒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這難道是他有意整治她的? 昨天晚上那種種莫名其妙的偶然,他突然衣衫不整地出現(xiàn),他扯爛她家唯一值錢的床幃,他拉著她兒時的鳩車玩鬧,他邪邪的淡漠的不可一世的笑,他瘦硬的背影與深不可測的眼神,還有,還有他沐浴過后濕潤披落的發(fā),和頸下那帶著晶瑩水珠的兩片白皙精致的鎖骨……她不能再繼續(xù)想下去了,她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臉上異樣的熱,和文婕妤投來的兩道探究的眼光…… 臉是熱的,心,卻一點點地涼了。 他確然已經(jīng)在懷疑她了。 她忽然直起身來,對文婕妤定定地道:“奴婢百口莫辯,此事之關(guān)鍵仍在殿下,婕妤何不待殿下歸來之后,再發(fā)落奴婢?” 文婕妤驚駭?shù)匦α?。這賤婢,難道真的跟顧淵有了什么勾連,乃敢如此理直氣壯?她一拂袖站了起來,“那便依你所說,等殿下回來,聽聽殿下的說法。殿下回來之前,給我跪著,跪直了,沒有本宮的吩咐,誰也不許自作主張!” 顧淵當(dāng)中午時送走了一批賓客,晚宴后又送走了一批,原看夜色已濃,該當(dāng)在湛園歇了的,卻還是強撐著疲倦上了回宮的車。王常被文婕妤帶回去了,他身邊連個得手的內(nèi)侍都沒有,扶他上車的時候險些將他跌了。他輕飄飄掃了一眼那笨手笨腳的內(nèi)侍,那人已是抖如篩糠,他再也不理,便命駕車。 每個人都是這樣怕他的,他已習(xí)慣了。 回到梁宮,氣氛是一片壓抑。他先往勿憂宮走,轉(zhuǎn)了好大一圈又兜了出來,問門外的侍婢:“阿暖呢?” 那侍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奴婢不知……” 顧淵皺眉,“你當(dāng)真不說?” 那侍婢幾乎要哭了出來,“殿下/體恤,不是奴婢不肯說,是寒泉宮那邊吩咐了不準(zhǔn)……” 顧淵已徑自往寒泉宮走去。春夜的風(fēng)料峭微寒,將他的袍擺潑向后方,獵獵作響。他也不等通報便邁進(jìn)了大殿,王常正候著,見他來了忙哈腰道:“殿下回來了,婕妤等殿下很久了……” 顧淵輕輕哼了一聲,王常不敢再說話了,便將他往內(nèi)殿中領(lǐng)。穿過無數(shù)鑲珠嵌玉的梁帷,他忽然聽見屏風(fēng)的另一側(cè)有小孩哀哀的哭聲。 那圍屏之后便是寒泉宮的暖閣。他想了想,便往那兒走去,王常心中一急:“殿下——”然而他已經(jīng)看見了跪在那里的兩個人。 孫小言再如何聰明,畢竟是個小孩,此刻都哭岔了氣去。阿暖卻依舊安靜地跪著,神態(tài)波瀾不驚,只聽見他走入的一刻身子好似晃了一晃。 顧淵站在門邊,皺眉道:“你去將文婕妤叫來。” 王常被嚇了一跳:哪有兒子傳喚母親的道理?打死他也不敢去叫哪。然而就在這時,他的救星來了,文婕妤緩緩地邁進(jìn)閣中道:“殿下可算回來了,殿下再不回來,昨晚的事情,都要成無頭公案了。” ☆、第8章 長樂未央 顧淵的目光一沉。什么無頭有頭,這樣忌諱的話無人愛聽。然而文婕妤此刻似乎就特別想與他找不痛快,曼聲又道:“其實本宮原本想,哪里需要這么多周折呢?直接杖斃得了。可又怕死人污了梁宮的地兒——” “夠了。”顧淵簡短地截斷了母親的話,一揮手屏退了所有內(nèi)侍,便慢慢道:“你們兩個,先下去。” 孫小言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 顧淵冷冷地道:“到殿門口去繼續(xù)跪著,聽候發(fā)落?!?/br> 孫小言又連連磕了幾個頭,口中混亂不清地說著詞兒,忙不迭拉著阿暖退下。 阿暖沒有磕頭,沒有說話,甚至看都沒有看顧淵一眼。 文婕妤冷笑,“你也看到了,那婢子可真硬氣,也不知那副脊梁骨經(jīng)得起幾板子?” “母親有什么疑慮,不要跟兒臣賣關(guān)子。”顧淵走到案邊攬襟坐下,卻是一副喧賓奪主的架勢。 文婕妤頓了頓,坐在他對面,慢慢地道:“當(dāng)初秋兒要出宮,向我推薦了這個丫頭,我也沒有多想。如今看來,卻覺她可疑得很。” “那是自然?!鳖櫆Y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她姓薄。尋??傄獞岩梢幌碌?。也不知母親查出什么沒有?” 文婕妤一怔,“并沒有。我只大概得知她自幼貧苦,與她母親住在北城,至于她父親,真是渺茫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