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這是怎么回事?來人,快去叫大夫來!” 唐繼宗見了女兒的慘狀,即便他那樣的錚錚鐵漢也受不住,難過、心疼、憤怒,種種感情混雜在一起,面露猙獰之色。 “沒用的,母親已經(jīng)找了最好的大夫瞧過了,都說治不好?!?/br> 靈璧再次捂住了臉,嗚咽起來。 唐繼宗額上青筋暴起,“你母親既然已經(jīng)知道?為何不告訴我!” 說著,轉身邁著大步出去了。 妙懿在靈璧身邊坐下,柔聲說道:“你不必獨自面對,還有我呢。有什么委屈你都告訴我,別一個人硬撐著?!?/br> 她握住靈璧冰冷的小手,道:“往日那個嬉笑怒罵,不拘小節(jié)的唐女俠哪里去了?怎的換了個哭包回來。你從前不是最討厭那些動不動就哭個不住的病西施嗎?怎的輪到自己就想不開了?你又沒斷手斷腳,大不了先遮住臉,想去哪里玩不還是照舊!” 靈璧這才抬起臉來,卻仍不肯正臉面對妙懿,自嘲道:“我現(xiàn)在哪里是什么病西施呢?病無鹽還差不多!” 妙懿撲哧一笑,道:“你瞧,現(xiàn)在還有心情逗笑呢,看來還沒絕望,這我就放心了,方才害怕你想不開呢。你趁早換了衣服,我?guī)湍惆涯樑蓛?,你先好好陪我吃頓飯,我可有許多許多的話要對你說呢?!?/br> 靈璧此刻也不哭了,只是有些扭捏的道:“我現(xiàn)在看自己都倒胃口,你能對著我這張臉吃下飯去?” 妙懿仔細打量了一番她的臉,一本正經(jīng)的肅著臉說:“其實原來也一樣丑,現(xiàn)在不過更丑了些,大不了我少吃半碗飯罷了?!?/br> 二人說笑了一會,妙懿喚了紅玉紅拂來給靈璧打水沐浴,更換衣服,又將臉用熱巾布擦干凈。靈璧又取出帕子將臉包了,妙懿并為制止。 總要慢慢來過才好。 妙懿提議在靈璧的院子里的竹亭內擺飯。唐靈璧養(yǎng)病的這些日子也不怎么見天光,恐怕面上疾癥也是濕氣帶著毒氣滲入五內而發(fā)的。 也不知道許夫人給自己女兒用得什么神藥,此時又可曾后悔?萬一這種病十幾二十年,甚至一輩子都治不好,那靈璧又該如何自處呢? 她將種種擔心都暫時埋在心底,面上笑著同靈璧說些宮里的趣事,以分散她的精力,免得她總想著自己的臉,反而越發(fā)的傷心。 妙懿從沈貴妃說起,然后聯(lián)系到太后、淑妃、德妃、賢妃等人,描述她們的容貌儀態(tài),一舉一動,衣食住行等,又說起同時入宮的其他十幾個女孩子,她們之間怎樣結成幫派,互相明爭暗斗,為了幾位皇子幾乎撕破了臉去,比市井潑婦還要厲害。而那幾位皇子更是被人捧上天去了,大皇子陰鷙難測,喜怒無常。二皇子身體殘缺,言行收斂。三皇子志得意滿,張揚無度。四皇子還一團孩子氣,愛玩愛鬧。他們的性子歲雖然不同,但有一樣共同點,那就是城府頗深,絕非是表面上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 與此同時,她還詳細描述了三皇子墜馬的一幕,靈璧聽得入神,再三追問細節(jié),妙懿不厭其煩的為她解說起來。 當聽到蕭明鈺被當作刺客抓起來后,靈璧感慨道:“簡直不敢相信!對了,雨薇怎么樣了?可是擔心她兄長的安危?” 妙懿道:“他們是兄妹,自然擔心的?!?/br> 靈璧托著腮,忽然暗瞟了妙懿兩眼,小心翼翼的說道:“其實那次在睢園,我覺得蕭三公子看你的眼神不太一般。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妙懿心頭刺痛,這樣的話此若擱在從前聽見,她也許會暗自欣喜??扇缫呀裎锸侨朔?,她和他注定再無緣分。 她故作輕松的道:“是嗎,我怎么不記得了?那天你不是掉進水里了嗎,怎的竟還記得這些小事?” 靈璧微微垂頭,道:“我也知道宮里沒那么好玩,要是我不生這場病,也許你就不應代替我進去受苦了?!庇行┦拢v然沒人告訴她,甚至是刻意隱瞞她,可她還是隱隱察覺到了,知道自己這次的病不一般。 妙懿卻笑著伸指輕點她的前額,道:“你什么時候轉了性子,竟這般多愁善感起來了?宮里新鮮事情多,我每日光看熱鬧就值得進去走一遭了,你反而來安慰我。” 靈璧忽然有些沮喪。“你們都當我傻,拿我做愚人待,其實有些事我是知道的?!?/br> 妙懿沉默了半晌,握住了她的手,“你說你是愚人,那么我敢說,大家都喜歡愚人,因為太過罕見。你永遠不會知道哪個聰明人會從背后戳你一刀,但愚人不懂,也不會。如果我說,希望你永遠做個愚人,是不是太過自私?” 當你想得到什么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會變成一個聰明人。許夫人是,她是,宮里面的那些人都是。只要欲、望存在,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變得聰明起來,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被任何人相信。最后變得聰明絕頂,最后的最后開始聰明反被聰明誤。 機關算盡,最后算得便是自己。 靈璧搖了搖頭,隔著面上的輕紗,輕輕撫了撫面頰,有些陰沉的道:“我的臉已經(jīng)毀了,連我自己也無法保證今后會不會改變。你要時時提醒我從前的樣子,我只想做自己,不想變成一個陌生人?!?/br> 妙懿從沒見過這樣黯淡的唐靈璧。印象中,她從來都是明亮奪目的,再多的陰霾也無法奪走她的笑容。 妙懿心疼的道:“天下名醫(yī)何其多,再難的疑難雜癥都能治好。這回將軍大人知曉了真情,定能想出更多的辦法來為你治病?!?/br> 一時正說著,紅玉來稟說許夫人和將軍來看大小姐了。妙懿想著他們一家人定有事情要私下說,自己不便在這里打擾,便對靈璧道:“我先回去了。遲些再來看你?!?/br> 剛走到門口處,正好和唐將軍夫婦撞個正著。只見唐將軍面似鍋底灰,一張臉烏云密布。許夫人像是重新梳洗過,只是眼眶發(fā)紅,似是哭過,這一點就是擦再濃的珍珠粉也掩飾不住。 妙懿請了安,隨便說了個理由,“女兒先走一步?!?/br> 唐繼宗沉聲道:“你先去吧。接風宴挪到晚上,先去見見你姨媽和弟弟吧。替我們帶個好。” 妙懿答應著去了。 回到自己的住處,臘梅,碧梧等早在門口處翹首盼望著,遠遠的瞧見妙懿領著懷珠回來了,都忙忙的迎了出來。一見妙懿,二人都喜極而泣,訴說離別思念之情。懷珠先前見妙懿的時候已經(jīng)哭過了,此時忍不住又哭了一場。 妙懿笑道:“你們小姐這不是好好的?快把淚珠子擦一擦,咱們進去說話?!?/br> 臘梅擦了擦淚,說:“梁姨母和光哥兒都在等著小姐呢?!?/br> 妙懿見了田氏和弟弟,又是一番久別重逢的言語。田氏道:“你姑母昨日還遣人送了禮過來,說是要給你接風。伯爵府的老太君還請我去赴了幾次宴,都再三問起你的境況。我只說你入宮之后哪里傳得出消息來?” 田氏說著,不覺又有幾分得意:“她們的心思我知道。如今妍鳳已嫁了好人家,妍鸞也定了親,下月十八就出嫁了。底下還有妍鶯和妍燕兩位小姐,年紀都漸漸大了,尤其時間妍鶯,年歲跟你相仿,卻是庶出,連入宮參選的資格都沒有。說是看了幾戶人家,顯赫些的不是要續(xù)弦就是名聲極差的,平常些的都是將來一分家業(yè)都分不到的庶子,高不成低不就的,這不是將孩子的終身給耽擱了?私下里我也曾勸過,說不如尋個會念書的姑爺,哪怕家底薄些,將來考中了由府里老爺們稍微一提攜,不比那些坐吃山空的好多了?只是人家想得都是現(xiàn)成的好處,沒奈何,我也沒法深勸,也只好看著吧。” 妙懿想起妍鶯艷若桃李的面容,心說她那樣一心要強的人,如今還不知道急得怎么樣呢。張家那幾個女孩子里,又數(shù)她生得最好,只是縱然她心比天高,想要遂心如意卻并不容易。 “下個月妍鸞成婚,伯爵府想請咱們去觀禮,我已經(jīng)同許夫人說了,她也答應了?!?/br> 妙懿想到伯爵府里那些人,不覺隱隱有些頭疼。 但愿此次再去不要碰見他們。不,永世不見才好呢! “對了,還有一樁笑話呢。那張家大公子尚未娶妻,屋里已經(jīng)納了一名貴妾。這下怕是再沒有好人家的女兒肯嫁他了?!?/br> 妙懿一怔,這才反應過來,張家大公子不就是張延佑嗎?他原來已經(jīng)納妾了。不過這下顧淑蓉可遂心如意了,沒跟肯嫁,她反而撿了一個便宜。 “不知他納得是哪種貴妾?這種倒是稀罕?!?/br> 田氏神秘一笑,道:“說來你也認得,也是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姐。是張老太君娘家的一個侄孫女,閨名似乎喚作顧淑菲的?!?/br> 妙懿這下徹底愣住了,忙問:“不是叫顧淑蓉?” 田氏回憶了一會,肯定的道:“是叫顧淑菲。就因為她是姨娘生的,身份上差了些,所以才委屈做了貴妾?!?/br> 妙懿憶及當初在眾人面前被嫡姐潑了一裙子茶水而委屈得落淚,背地里被嫡母嫡姐折磨驅趕的小姑娘,此時是否有大仇得報得快感呢? ☆、第101章 妙懿睜開眼,又閉上眼,再睜開眼。頭頂上是熟悉的流云百蝠天水雨過天青帳子,素白的是流云,朱紅的是蝙蝠,看得久了,那些蜷曲的流云都變成了白兔,綿羊,白毛狐貍,紛紛趕著往天上奔去。攬月殿的帳子是什么顏色,什么樣式來著?她忽然覺得茫然,自己竟完全想不起來了。 想來也是,在宮中,似乎每日都有許多事情發(fā)生,她只顧著在漩渦中掙扎,其他一概都不曾留意。只記得書架上擺滿著書籍,她睡不著時就會隨手抽出一本來打發(fā)時間。宮燈上繪著出塞的昭君,胭脂紅的披風,雪白風毛襯著粉面,頭戴臥兔,纖腰不盈一握,本是最嫵媚嬌柔的裝扮,可惜她面上的神色太過凜然,滿滿的充斥了國家大義,仿佛為此現(xiàn)身也在所不惜。 這應該是宮里的女人最應遵守之“德”,勸誡向善,舍身取義。在此“德”面前,一切都該自慚形穢。宮中之物看得多了,反而不如民間之物來得有閑趣。 門“吱呀”一聲輕響,接著腳步聲輕響,妙懿微微一笑,坐起身,掀開帳簾,問到:“幾時了?” 懷珠手里端著紅漆小茶盤,里面托著一杯茶,笑吟吟的道:“小姐還是這般準時,回來的這一個月里,每日都起得一樣早?!?/br> “是呀,一轉眼都出宮一個月了?!泵钴矅@息道。 “小姐先喝茶潤一潤,這是去年的雨水,夫人那邊的碧枝剛送來一小甕,煮開已晾到七成熱度,又添了紅棗枸杞和一點子桂花蜜,小姐嘗嘗吧。” 妙懿抿了一口,果然香甜清潤。 “早飯我已經(jīng)囑咐她們兩刻鐘后送來,我先伺候小姐梳洗。小姐今日不出門,便只穿家常衣裳吧,寬松又舒服。” 妙懿忍不住笑道:“好,都依你?,F(xiàn)在咱們這里全靠你做主,我也樂得清閑。” 懷珠道:“這是自然的。我打小就服侍小姐,讓旁人來做可不習慣。且不是我發(fā)狂言,她們未必有我做得好?!?/br> 一時梳洗已畢,妙懿換上一件蜜合色繭綢襖兒,配雪青色長裙,也不上妝,只將頭發(fā)挽了一個簡單的側髻,用玉簪固定。只她天然生就雪膚花貌,倒也不需過多裝飾,反污了顏色。 懷珠卻似乎有些不滿意,道:“可惜這身衣裳是半舊的,本想拿些好的給小姐穿,只是這些日子收拾小姐的箱籠,發(fā)現(xiàn)里面的好衣服竟少了一多半。都說皇宮里太監(jiān)宮女都愛財,指不定是出宮的時候被她們將行李偷走了一箱,著實匪夷所思?!?/br> 妙懿正在擺弄手里的銀鎏金陰刻喜鵲登枝紋篦子,聞言不覺一頓,道:“罷了,左不過是幾件衣服,不值得什么,倘若夫人問起,我自有話說,你也不許出去亂嚼舌。” 懷珠見小姐神色驟然變冷,便吐了吐舌頭,忙活別的去了。 這時,臘梅和碧梧每人拎著個食盒走了近來,將粥、餅、奶餑餑、炸面果子并數(shù)樣小菜擺在桌上,臘梅取出一雙鑲銀檀木筷子,遞給妙懿使用。 妙懿慢慢吃了一個奶餑餑,喝了一碗粥,縱然飯菜都十分可口,只是她心里有事,便有些食不知味。 她近來常做噩夢,全都是關于宮里發(fā)生的事。 綠眼怪物趴在窗前偷窺她,窗跟下有人竊竊私語,細聽卻是說她背棄梁氏宗族,為攀高枝改姓等語。坐在高椅上的四妃都惡狠狠的盯著她,讓她不許將宮內發(fā)生的事向外透露半個字,否則就殺了蕭明鈺。 然后她猛的被人拽走,定睛一看,眼前腰系玉帶的男子面目模糊,拉著她的手調笑欲吻;她想躲卻動彈不得,張口斥責,對方也跟著變了語氣,說她抗旨不尊,要滅她九族。 天邊烏云聚攏,形成龐然巨龍,盤旋在大明宮之上,龍身遮天蔽日,吞噬萬物。 “后悔了嗎?已經(jīng)遲了?!?/br> 那人的語氣異常溫和,聽在她耳里卻只如墜冰窟,幾乎要發(fā)抖?;秀毙褋碇蟛虐l(fā)現(xiàn)是蹬了被子。 她用雙臂將身體環(huán)住,蜷縮成一個團,側臥在床上。煎熬,便是她出宮后的遺癥。 出宮后的這一個月里,她想了很多很多。也許她能因此解救蕭公子,但卻有可能令她和整個唐家陷入更深的權力漩渦之中。 也許一開始許夫人的判斷就是錯的,或者她并沒有想到自己會和皇子們扯上關系。如果她能成為當今的妃子,也許還稍微好些。可皇子們至今勝負未定,此時就做出選擇實在太過冒險。他們又不像沈家,早與三皇子牢牢的綁在了一起,不爭不行??商萍颐髅魇强梢员荛_的。 妙懿心思重重的用過了早飯,終于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要去見將軍大人,你們好好收拾了屋子就去休息吧?!?/br> 她簡單吩咐了一番就帶著懷珠去了。 所幸唐繼宗已經(jīng)下了朝,妙懿借口送點心給他嘗鮮,還特意去了一趟廚房,端了些新制的點心。 “女兒見過父親?!?/br> 唐繼宗點點頭,道:“快來坐?!?/br> 妙懿將點心捧上。 唐繼宗道:“好,不錯。” 妙懿笑著說:“父親連日辛苦了,女兒不孝,該上來看望父親的?!?/br> 唐繼宗道:“你有心了?!?/br> “父親似乎有事要忙,女兒先行告退了?!?/br> 妙懿見他整個人都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便打算換個時機再來。 “懿姐兒且留步,我有話說?!碧评^宗未語先嘆,妙懿知其中有事,便打算洗耳恭聽。 “這……哎,也罷,此事早晚會知道的?!碧评^宗一咬牙,望著養(yǎng)女如花似玉的嬌顏,她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兒,若能得了這個歸宿也不算太虧。 “請父親視下?!?/br> “我聽人說你入宮這些日子同三殿下走得頗近,可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