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jié)
可惜也只是曾經(jīng)罷了。 寢殿的門被輕輕推開了,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宮女腳下常穿的軟底繡鞋踏在幽涼青磚地上時幾乎無聲,可德妃卻聽到出來,她的這名貼身宮女的步子比往日急促了些。 “外面如何了?”德妃沉聲問道。 “瑞王已經(jīng)得手。” 京城已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德妃面上絲毫沒有喜色,她繼續(xù)問道:“可有安王的消息?” “安王下落不明?!?/br> 德妃閉了閉眼,這才是她最擔(dān)心的事情。只要安王還活著,沈氏一族便有翻身的可能。 此時的后宮已被她完全控制,沈貴妃被軟禁,她身邊的爪牙全被處死。太后閉門不出,這只老狐貍并非皇帝生身之母,反正不論誰做皇帝,她的地位都不會變。 “下去吧,繼續(xù)打聽消息?!?/br> 宮女退出,德妃緩緩轉(zhuǎn)身,走到龍床邊坐下,目光溫柔的凝視著已經(jīng)睜開眼睛的皇帝。 “朕……你們對朕做了什么?” 皇帝虛弱的躺在那里,目光渙散,面容蒼白,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樣。 德妃柔聲開口道:“沈氏一族居心不良,竟然派人刺殺陛下,兇器上被淬了□□,太醫(yī)已經(jīng)盡力了?!?/br> 皇帝顫抖著雙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此刻什么都明白了,可現(xiàn)在說這些有用嗎? “安王呢,安王在哪里?”他急切的問道?!澳銈儗餐跞绾瘟耍俊?/br> 德妃抿唇一笑,伸手幫皇帝掖了掖被角,細語溫聲的道:“陛下養(yǎng)傷要緊,有瑞王殿下和諸位王公在,想必不日便會尋回安王?!?/br> 皇帝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掙扎著想要從床上撐起身體,可沒兩下便已汗?jié)窳思贡?。他無力的搖著頭,恨聲道:“德妃,都是朕太心軟了,當(dāng)年竟沒有一并殺了你!” 德妃緩緩收斂笑容,靜靜凝視著老邁的皇帝,聲音清冷。“陛下忘了昔日高皇后的死因,臣妾卻沒忘。陛下忘了瑞王的腿是如何斷的,瑞王也沒忘?!?/br> 皇帝的臉迅速灰敗了下去,只聽德妃繼續(xù)道:“高氏一族是如何在瑞王受傷之后徹底敗落的,您心中清楚??伤麄?yōu)槭裁匆恢辈坏挚梗菹码y道沒有懷疑過嗎?還有沈氏,他們可是您手里的刀,為您擋了天下多少人的仇恨?當(dāng)然,您心中還是想保住他們的,可惜天不遂人愿,一切轉(zhuǎn)了一個彎后又重新回到了瑞王手中?!?/br> 兄弟相爭,父子相殘,都是由當(dāng)今皇帝開的頭。這位剛愎自用的皇帝,終究自食惡果。 “你,你可還在怨恨朕殺了高景昭嗎?” 德妃聽他提到這個名字,神色間卻沒有絲毫改變。她目光平靜的望著皇帝,只是沉默著,沉默著。 皇帝急促的喘息了一聲,啞聲道:“你果然還在怨怪朕?!?/br> 德妃的眼神告訴他,她從未忘記過那段過往,從未忘記過昔日那段情。 “從五歲到十五歲,陛下可曾明白,十載光陰對一個人的意義?” 你可明白,一個人的存在對另一個人的意義? “你,你這個女人為了男女私情,竟然背叛朕!”皇帝此刻已是氣怒攻心,原本以為后宮最賢良淑德的妃子之一,竟然會為了另外一個男人而不惜將他置于死地! 德妃高揚著下巴,輕蔑地道:“陛下以為臣妾是為了區(qū)區(qū)男女之情嗎?“她頓了頓,聲音更冷了一分:“您莫非真的以為高氏與我們謝氏反目了不成?” 皇帝猛然睜大了眼睛,青紫的嘴唇輕輕顫動著:“你們竟聯(lián)合起來做戲!” “是!高氏早幾年就已對陛下的心思有所察覺,為了盡可能保存實力,以待瑞王長成,必須保住謝氏!” 當(dāng)年的兇險比之她今日描述有過之無不及,她眼睜睜看著那個她視為兄長的溫厚男子,那個她曾在兒時度過無憂童年時光的高府,那個承載著她一切美好記憶的地方,一切的一切都被眼前這個男人親手打破。 從此明媚春光,爛漫夏日,再不復(fù)以往斑斕多姿。 漫長的深宮歲月讓她學(xué)會了隱藏心事,她仿佛旁觀者一般,靜靜的看著他所做的一切,將苦澀一口一口咽下。她在等,她一直在等,她這一生的大半時光都在等,只為了在正確的時刻做出正確的選擇。 她要為她的仇恨找一個發(fā)泄口,她要為她的家族繼續(xù)興旺百年尋找契機,她要為她的女兒撐起一生無憂。 這是她的命運,她的使命,她的責(zé)任。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做了一切她能做的。 夜晚的京城靜謐得仿佛沉睡中的龐然巨獸,月光白森森的灑滿宮闕樓臺,市井長街中,高聳的城墻上懸著大紅色的燈籠,在夜幕中泛著血色紅光,隱隱給人不祥的預(yù)感。 城頭巡視的士兵警覺的豎著耳朵,四下張望。忽然,他身后響起一聲微弱的輕響,仿佛石子輕輕落地的聲音。他警覺的回頭望去,卻只覺得眼前一黑,瞬間失去意識。 黑衣人抱住軟下來的尸體,緩緩放在地上。越來越多的黑衣人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仿佛從地底冒出一般,很快便擺成了一個陣列。 一切都在預(yù)示著一場隱匿在暗夜中的殺戮正在悄無聲息的進行著。 妙懿猛然睜開雙眼,四周一片黑暗。她扭頭朝身邊望去,精美的綢被中余溫猶存,人卻已不在。 她起身披衣,向外走去,值夜的侍女聽見動靜,在門外輕聲問候。 妙懿推開房門,微微瞇眼,殿中兩側(cè)擺放數(shù)枝兩人高的銅樹燭臺,上面擺滿點燃的紅燭,整夜不熄。奢華精美的瓷器玉寶在兩側(cè)輝煌燭火的映照下,泛著迷人的光澤。 “王妃可要吃茶?” 侍女悄無聲息的跟上來伺候,妙懿恍若未聞,她就這樣散著長發(fā),光著雪白玉足,一步一步朝殿門處行來。侍女們相互對望一眼,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 見她伸手去推殿門,侍女忙跪下勸道:“外面風(fēng)大,王妃已有身孕,受不得涼風(fēng)?!?/br> “讓開?!泵钴驳愿乐曇糁袔е蝗葜靡傻睦湟?。 她徑自從跪了一地的侍女中穿過,伸開雙臂,微一用力,隨著“吱呀”一聲響,沉重的殿門緩緩向兩面退去。 殿內(nèi)燭火忽明忽暗,涼氣瞬間撲了滿面,清寒透過薄薄的衣料滲入肌膚。及腰長發(fā)在風(fēng)中輕舞,袍帶飄揚,凌風(fēng)欲飛。 “就在今晚了,對嗎?” 侍女們伏跪了一地,長拜不起。 天邊隱隱泛起紅光,在深暗的夜幕中昭示著不詳。這一夜如此漫長,無人入睡。 空氣中透著肅殺之氣,妙懿獨立在門前,從子夜一直站到天光放亮。侍女仆婢們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陪了一夜。 更鼓,滴漏,蟲鳴,在這一夜默契的全部消聲。夜靜得不可思議。 “景致公公,您可回來了。外面情況如何了?” 景致擦了一把汗,面上是一夜未睡的干黃色,精神卻異常振奮,兩眼放光,語氣中帶著不可置信的興奮和一絲迷惘。 “叛黨已被誅殺,這下朝中再無人可撼動咱們王爺了!” 王府眾人聞言,無不歡欣鼓舞。富貴險中求,一個不慎就是滅族之罪,誰不捏著一把汗呢? “王妃現(xiàn)在何處?”他回想瑞王披甲持劍,揮斥方遒到英姿,恨不得第一時間告知王妃?!?/br> 一夜未曾露面的懷珠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將他攔住,小聲說道:“王妃一夜未眠,這不才剛剛睡下?” 瑞王妃的行為很好理解,過了今夜,她就是皇后娘娘了,任誰這個時候都不可能睡得著。 景致點頭道:“王妃有了身子,你們好好伺候著,免得殿下?lián)?。娘娘的福氣在后面呢!?/br> 景致搓著手,因心情激蕩,一刻也不能放松。懷珠忙將他請入耳房,命小丫鬟燒茶端來為他提神。又將服侍了一夜的侍婢們遣回房休息,等待府里管事下一步的指令。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中。 當(dāng)金色朝陽將整座皇城的琉璃瓦映得光輝耀目時,瑞王府后院內(nèi)卻安靜得有些不像話。半開的軒窗下,一支花苞含香半吐,好奇將花枝探入窗前妝臺。敞開的檀木匣內(nèi)放著一支金鳳,鳳口含著的鴿血紅寶石在陽光的映照下泛著艷麗詭異的紅光,仿佛血淚。 “昨夜剛剛剿平安王同黨,今日就有人上折子請封孤為太子了。” 瑞王隨意將手中的奏折丟在御案上,皇帝昏迷不醒,為穩(wěn)定大局,他已受命臨時搬入皇宮理政,穩(wěn)定大局。 此刻的瑞王換下戎裝,簡單清洗過后,換上親王服飾,神采奕奕的坐在御書房內(nèi)翻閱奏章。至此,他已大權(quán)在握,天下再無人可與他抗衡。 康王閑適的靠在一旁椅子上,任由小太監(jiān)為他捏背捶腿,舒服得直哼哼。 “皇兄,我真不明白,這龍椅有什么好座的?咱們兄弟天生就富貴以極,凡事又都有父皇撐腰,安心享受生活多好!何苦勞心勞力,殺來殺去的,傻不傻呀!” 瑞王一笑,瞥了他一眼,道:“照你這樣說,我這腿就不會斷了?!?/br> “皇兄不能這樣說?!笨低跷恍Γ辉倮^續(xù)這個話題。 雖說不管哪個哥哥當(dāng)皇帝,他這個皇弟都是富貴賢閑王。無奈他母妃淑妃一家總不安份,還犯在了這位二皇兄手中。他也只好將功贖罪了。 若說還有什么原因,其實他心里多少有些畏懼這位二皇兄。他的身上有一股隱藏極深的戾氣,順者昌,逆者亡。他本能的察覺到了危險,又知無力反抗,那就不妨投入其羽翼。 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瑞王笑了笑,道:“若擔(dān)心,不妨到后宮看看淑母妃去。” 康王心頭一跳,忙拱手作揖的沖著瑞王求饒道:“皇兄可別刁難臣弟了,母妃每次一見到我非得嘮叨上兩個時辰不可!”他眼珠一轉(zhuǎn),似乎想到了什么,嘿嘿笑道:“母妃還說待登基儀式之后,等宮里不忙了,就把我一位表妹送進來?!?/br> 他拿眼偷偷覷著瑞王,見他面色平靜,繼續(xù)道:“雖說樣貌比不上二皇嫂,但也是一位標志佳人。若皇兄不好這口,我那還有好幾個表妹呢,環(huán)肥燕瘦的,保準有一個能讓皇兄看得上眼的。” 瑞王也被他逗樂了,“你若喜歡,何不自己納進府中去?!?/br> “那不一樣,我這些表妹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上,可都看不上我。用我母妃的話說,我就是團糊不上墻的爛泥,掉進水溝里的朽木,舉著扛著都扶不起來!” 一番話將房內(nèi)眾人都逗笑了。一旁伺候的太監(jiān)宮女們一個個以袖掩唇,也不敢樂出聲來。 “知道你想偷懶,不過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br> 雖說安王已被射殺,沈家全部下了大獄,但后續(xù)清理亂黨的工作還有有人來主持。這個人選必須要背景夠硬,還能在關(guān)鍵時刻壓得住陣腳,瑞王就想到了弟弟康王。 “你府里還有三個側(cè)妃的空,我打算指兩個側(cè)妃給你?!?/br> 瑞王發(fā)話,語氣不容置疑??低鯇k差沒什么興趣,對后院添女人卻并不排斥。也不過是添兩雙筷子而已,他還養(yǎng)得起。 康王明白,自己這位皇兄為了上位,可謂費盡了一切心思。單是籠絡(luò)各大家族就花費了不知多少力氣。要知道,這些家族有的已經(jīng)延續(xù)數(shù)百年,經(jīng)歷過數(shù)個朝代更迭,對誰家坐這個皇位已經(jīng)沒那么在乎了——不論誰坐,他們的榮華富貴不變。 看來,后宮難免又要多幾位高門出身的妃嬪了。 至少皇兄登基后的前五六年少不得要忍些氣了。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康王只要稍微想想就頭痛。在這方面,他就明顯不如他幾位皇兄。 不多時,白慕襄求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可謂一步登天。瑞王原本看到他還很高興,卻見他一進來就長跪不起,面色也就漸漸轉(zhuǎn)為肅然。 “說吧,發(fā)生什么事了?” 白慕襄雙膝跪地,連頭都不敢抬?!俺家驊岩砂餐跛赖锰^容易,特意找了許多人驗證尸體身份。結(jié)果……”他頓了頓,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此尸體并非安王真身,只是其替身!” 一瞬間,殿內(nèi)空氣凝結(jié),康王的身體僵在了那里,也不敢去看皇兄的臉色。 兄弟相爭本就不是好事,就算二皇兄有多么認為自己是正統(tǒng),那感覺還是不一樣的。這個話題本該在今夜之后成為禁忌,永遠埋在黑夜里,連夢中都不敢再次品味??稍诠馓旎罩戮蛼伭诉@個話題出來……實在有種耳刮子狠狠煽在臉上的感覺。 他這邊聽得汗毛直豎,又不敢現(xiàn)在離開,甚至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半晌,只聽上頭發(fā)出輕微的笑聲,瑞王笑道:“孤也多少猜到了些?!?/br> 他這位皇弟可從不是好糊弄的。 “即然人沒死,那就繼續(xù)追查下去。對外只宣布安王的死訊,就說畏罪自殺,我這個皇兄也不為難他的身后事。只把安王府盯嚴些,若有安王的消息,立刻回報。” 他的聲音在深廣的殿宇中回蕩:“安王乃是孤的皇弟,只是一時糊涂,任由沈氏謀害父皇龍體。為給父皇祈福,即日起,大赦天下,以安民心。朝中大臣各安其職,各司其位,絕不因安王和沈家之事株連其姻親?!?/br> 一時瑞王又喚來心腹大臣,簡單研究了一番朝中局勢,決定位幾家世子宗室賜婚??低踉谝慌月犃税肷?,起初有些迷糊,聽著聽著,居然腦中一閃,明白過滋味來了。這是皇兄要讓安王成為光桿司令呀! 京中勢力重新洗牌,將沈氏的影響降到最低,避免這些人因懼怕瑞王清算,鋌而走險。這下互相有了依靠和掣肘,這些人就不想動彈,也動彈不得了。 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即便安王漏網(wǎng)也再掀不起風(fēng)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