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跟對方揮手道別，可惜裴喻寒越走越快，害得她差點(diǎn)沒跌個(gè)跟頭，等反應(yīng)過來，他們已經(jīng)拐過廊角了。

    她搞不懂裴喻寒今天這是怎么了，仿佛背后有妖魔鬼怪在追趕著他們一樣，一路上她跟得上氣不接下氣，忽然間意識到，他還在拉著她的手呢……相處這么久以來，他要不說她要不罵她，極少給她好臉色瞧，更別說近距離的接觸了，但此刻，他真的在握著她的手，本以為他為人平時(shí)冷冰冰的，手也應(yīng)該是冷冰冰的吧，可不是，那手掌溫暖而寬厚，上面有黏黏的汗水，攥得她很緊很緊，好像當(dāng)她是會飛的風(fēng)箏，一不小心就會隨風(fēng)吹走……

    她正凝著彼此的手出神，孰料裴喻寒意外停下來，就像木偶被繩線拉住一樣定格原地，然后緩緩扭頭，去望自己的手。

    他大概也才意識到，他正在拉著她的手吧，因?yàn)樗谋砬樗坪跤悬c(diǎn)狼狽，很快便放開了她。

    “走吧?！彼謴?fù)如常，徑自朝前走了。

    他不給她講話的機(jī)會，葉香偶只好在后面亦步亦趨，可能她的裝扮比較引人注意，裴喻寒吩咐家丁將馬車停到角門處，帶著她離開張府。

    上了馬車，葉香偶本以為他會劈頭蓋臉地罵自己一通，卻聽他問：“你的衣服呢？”

    她才想到自己還是戲徒打扮，小小聲道：“留在德戲班里了……”

    他冷笑：“你倒真有本事，連德戲班這種地方都能讓你渾水摸魚?！?/br>
    葉香偶連忙開口：“你別怪阿玉，是我央求她帶我出來玩的，這、這回你怎么罰我都不要緊了，哪怕禁足也好，抄書也好……”最后幾個(gè)字，說得跟蚊子聲似的。

    裴喻寒顰眉：“葉香偶，你怎么就這么不長記性？”

    葉香偶耷拉下腦袋，乖乖等著他訓(xùn)斥。

    “為什么我說的話……你……你從來都不肯聽……”

    那一刻，他的語調(diào)有點(diǎn)怪異，似質(zhì)問又似不是，像在壓制著某處欲斷的神經(jīng)，葉香偶聽得奇怪，不禁抬起眼睫：“我……”

    他卻偏開臉。

    ☆、第8章 [悒緒]

    葉香偶尷尬，一時(shí)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墨跡片刻，才又問及：“你今天沒有去陪秋薄羅嗎？”

    “她？”裴喻寒壓著雙眉，聽得莫名其妙，“我陪她做什么？”

    “她不是說你今天要……”難道是秋薄羅在說謊？葉香偶這才恍然徹悟，不由得懊悔，她怎么會輕易相信這個(gè)女人的話呢！

    在裴喻寒冰冷冷的注視下，她忙改了口：“對了，你、你認(rèn)識那位紀(jì)公子嗎？”

    “不認(rèn)識?！彼鸬醚院喴赓W。

    原本葉香偶還想多打探一些關(guān)于紀(jì)公子的事，怎奈被他一句話就給噎了回去。

    不認(rèn)識？可當(dāng)時(shí)看他們兩個(gè)人的反應(yīng)，好像早就相識一般，葉香偶覺得他可能只是不想說罷了，故意找個(gè)借口搪塞自己，真是小氣鬼。

    馬車行至德戲班，由小廝向門房說明情況，取回衣裳，又輾轉(zhuǎn)裴府，比及時(shí)，天色已近黃昏。

    因裴喻寒一路上不說話，葉香偶悶悶無趣，坐著坐著便覺倦意上涌，腦袋開始左歪右斜，晃晃悠悠，不知不覺就真的睡著了……她又夢到了雪，像無數(shù)的小飛蛾在眼前旋舞，將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包裹起來，她身體漸漸有點(diǎn)冷，伸手想抓住什么，一番胡亂摸索下，終于找到一個(gè)溫暖的“大火爐”，她好開心，很快偎了上去，可是那個(gè)“大火爐”居然挪開了，不讓她靠近，她就有些生氣，干脆像無尾熊扒樹一般緊緊抱住，還用臉蛋往上面蹭了蹭，就覺得好溫暖，好舒服啊，而那個(gè)“大火爐”終于沒有再動，任由她緊緊抱著，不清楚過去多久，葉香偶感覺有什么東西慢吞吞地爬過她的眉梢，她的眸角，她的鼻尖……還在她的唇瓣上反復(fù)摩挲著……

    葉香偶覺得真討厭，弄得她臉上癢死了，隨手將那東西撥弄開，這才又恢復(fù)安靜。

    后來她好似躺在搖籃里，晃啊晃啊，于是本能地想換個(gè)安穩(wěn)姿勢，不料腿一伸動，居然是懸空的。

    咦，地呢？地呢？

    她又伸了伸，腳底下果然是懸著的，她逐漸醒轉(zhuǎn)，映入眼簾的，是裴喻寒那張白皙如璧的俊龐。

    葉香偶也沒想到自己怎么一睜眼就看見了裴喻寒，或許是他現(xiàn)在的表情比較嚇人，所以還是先忽視好了，她扭頭望望周圍，發(fā)現(xiàn)環(huán)境熟悉得很，不正是在她的寢室里嗎，而且，下面就是她的床耶。

    不過想到自己是懸空狀態(tài)，葉香偶忽然冒出一身冷汗，仰頭看看裴喻寒的臉，又低頭看看他的胳膊，驀如五雷轟頂，原來……她正被他抱在懷里……

    不對啊，先前她不是在馬車上嗎？怎么會變成他抱著自己了？

    “那個(gè)你……我……不是……”她大著舌頭，由于驚慌失措，講話已是語無倫次了。

    裴喻寒面無表情，只是問：“醒了？”

    她一愣，點(diǎn)點(diǎn)頭。

    裴喻寒突然收起胳膊，葉香偶便像個(gè)大冬瓜，“咚”地一聲掉在床上。

    “哎呦……”她伸手揉著小蠻腰，痛得眼淚汪汪的，這回可是睡意全無了，心道他既然抱得好好的，干嗎無緣無故撒手啊。

    對了，莫非她是在馬車?yán)锼?，他不忍叫醒自己…?/br>
    她幾乎是不敢置信了：“你是因?yàn)椤?/br>
    裴喻寒聲音冷得如寒鐵玄冰，不由分地打斷：“禁足一個(gè)月，每日抄書三十遍?！?/br>
    葉香偶嘴角一搐。

    她就知道，他果然沒這么好心……

    接下來的日子里，葉香偶都是在抄書中度過，待一個(gè)月后，她發(fā)現(xiàn)檐下的那幾盆芍藥花都已經(jīng)綻放了。

    禁足結(jié)束后，她神清氣爽地站在房門前，伸了一個(gè)大大的懶腰，從今起，她又可以出屋溜達(dá)啦。

    稍后翠枝端來早膳，她一邊吃著白玉糕一邊隨口問：“最近府里沒什么事吧？”

    翠枝思索下：“沒有，少主跟往常一樣忙著生意上的事，還有就是，已經(jīng)許久不見秋姑娘來過了?！?/br>
    在裴喻寒眾多女人中，秋薄羅可算是最得寵的一位，今日葉香偶聽翠枝一提，不禁大為吃驚，榭樂坊炙手可熱的花魁娘子，原來也有失寵的一天，那有人失寵，必有人得寵，她好奇對方是誰。

    翠枝在她身邊久了，已經(jīng)無需言語，光瞧她眨巴眨巴幾下眼睛，便心領(lǐng)神會：“就是秦婠婠秦姑娘啦，這一個(gè)月幾乎天天伴在少主身邊，少主好像迷她迷得不行，又是陪她下湖游舫，又是陪她賞景弄花，里里外外撒了不少錢鈔，更送去了一只價(jià)值連城的翡翠玉鐲，看來這位秦姑娘真是能耐呢。”

    聽說裴喻寒對秦婠婠百依百順，還送了一只價(jià)值連城的鐲子，葉香偶心嘆這秦姑娘果然比秋薄羅更厲害幾分，只是不知性情如何，不要跟秋薄羅恁的討厭才好。

    “對了，還有一件事……”翠枝愁眉苦臉地講，“表姑娘，還是把拐拐擱回窗前吧。”

    葉香偶一驚：“怎么了？”

    翠枝嘆氣：“大概是這段日子表姑娘不理它了，拐拐一直沒精打采的，還總是啄毛，背后都禿了一小塊?！?/br>
    葉香偶聞言，二話不話就趕至后院，以前總是昂首挺胸跟小鳳凰一樣的拐拐，如今低頭搭腦，變得跟蔫蘿卜似的，后背漂亮的羽毛還少掉一片。

    “拐拐……”葉香偶頓時(shí)心疼地喚了聲。

    拐拐以往見著她，都會興奮地忽閃著翅膀，然后轉(zhuǎn)動黑溜溜的小眼珠左顧右盼，可現(xiàn)在看到葉香偶，那股興奮勁兒完全沒有了，只是低頭搭腦地叫了一聲：“呆瓜。”

    葉香偶吸溜吸溜鼻子，這回一點(diǎn)都不生氣了：“我、我不是不喜歡你了啊……我只是這段日子忙著抄書，所以才把你給忘記了，對不起……”

    拐拐歪過腦袋，又去啄毛。

    葉香偶見狀急道：“我以前只是嚇唬你啊，不是真的要把你變成禿毛鳥的，好拐拐，你別生我的氣，我最喜歡你了……”帶有安撫性的，伸手摸摸它的小頭顱。

    她把拐拐重新掛回窗前，為了彌補(bǔ)過錯(cuò)，還喂了好幾塊它最愛吃的核桃仁，葉香偶決定今后要多陪拐拐聊天，天天喂核桃仁給它吃。

    下午見天氣好，她吩咐翠枝取來鯉魚風(fēng)箏，在花園里一起放風(fēng)箏，怎奈天有不測風(fēng)云，不久風(fēng)漸漸大起來，風(fēng)箏越飛越高，她收不住手里的線軸，眼睜睜看著那只鯉魚風(fēng)箏被風(fēng)刮走了。

    “怎么辦，飛走了飛走了！”翠枝遺憾地指著天空。

    葉香偶把線軸丟給她，朝風(fēng)箏飄走的方向追去，她身影如風(fēng)，在花陰小徑一路飛奔，隨后前方一座撮角亭子闖入視線，周圍繁花似錦，粉蒸霞蔚，蛺蝶浮舞，香氣陣陣。

    她看到一男一女坐在亭子里，女子身穿一身柳色，在姹紫嫣紅間格外醒目，徐風(fēng)吹來，她的衣裳也隨之拂動，就像一汪碧綠的湖水在粼粼泛閃，因距離遠(yuǎn)，容貌不甚清楚，只覺那影兒透著一股柔柔的美。

    葉香偶都忍不住感嘆一番，當(dāng)然，更吸引她注意的，是坐在她旁邊的裴喻寒，女子一面執(zhí)扇，一面給他指著亭外景色，低聲細(xì)語著什么，裴喻寒不言，只是專注細(xì)聽，葉香偶幾乎不用看，也能想象到此刻他的神色該有多么溫柔……女子突然低頭一陣悶咳，裴喻寒便舉手為她輕輕拍撫著……

    然后葉香偶仰頭，就瞧那只飄來蕩去的風(fēng)箏無巧不巧的，正掛在他們涼亭上翹的檐尖上。

    不是吧……

    葉香偶困窘地狂敲下腦袋，納罕自己為何就這么點(diǎn)背呢，風(fēng)箏刮跑不說，偏偏還撞到老虎口上。

    顯然裴喻寒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這只風(fēng)箏，葉香偶正尋思著如何是好，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裴喻寒的目光跟利箭似的，“嗖”地朝她的方向掃來。

    葉香偶就覺得自己胸口被射中，冷不丁一震，嚇得調(diào)頭就跑，但或許是太過慌張了，她馬上慘叫一聲，竟是崴到腳踝。

    她一時(shí)眼淚橫流，可惜這種時(shí)候還不忘記跑，像只受傷的小兔子，縮著一條腿往前蹦跶。

    背后傳來疾快的腳步聲，她回首望去，可不就是裴喻寒嗎，他、他竟然追上來了！

    他好像很生氣的樣子，眉毛都皺成一團(tuán)，葉香偶眼瞅逃不掉，只好張著口解釋：“我、我不是故意的……”

    當(dāng)他臨近，她哭喪著臉：“我本來是在追風(fēng)箏，結(jié)果沒想到它被風(fēng)刮著刮著……就刮到你們這里來了……我不是有意打擾你們倆你儂我儂的啊……”

    她說到“你儂我儂”時(shí)，裴喻寒眉宇皺出深深一條褶皺，似乎更生氣了，開口道：“別亂動。”

    他彎腰將她打橫抱起，走到一處石臺處，讓她坐在上面。

    葉香偶傻得眼睛都瞪直了，見他蹲在面前，抬起自己的左腳輕輕揉動下：“痛嗎？”

    “痛……”她倒吸口氣，跟小松鼠似的鼓起腮幫子。

    裴喻寒又小心翼翼揉了揉，老實(shí)說，他手法還挺不錯(cuò)的，幾番下來，葉香偶感覺疼痛真的緩解不少，剛要松口氣，卻發(fā)現(xiàn)他伸手要脫掉自己的鞋子，結(jié)果那一口氣沒呼出去，又重新吊起來。

    “不用不用?！彼刹桓覄跓┧先思?，趕緊把小腳縮了回來。

    裴喻寒抬起頭。

    她嬌靨微紅，莫名有點(diǎn)小害羞：“我覺得好多了，你、你去陪那個(gè)人吧！”

    不知是否錯(cuò)覺，裴喻寒似乎輕微顫了下，隨后垂落眼簾，葉香偶也看不清那神色是怎樣的，只是由上方望去，他長而純黑的睫絨輕垂半斂，像是躲藏花陰間的半片蝶翅，一抖一抖，散著若濃若淡的憂悒。

    他不動，葉香偶也不敢動，氣氛仿佛陷入某種微妙的尷尬與沉寂中，直至旁側(cè)傳來一道柔婉的女音：“爺……”

    就在不遠(yuǎn)處，站著那一襲柳色春衫的女子。

    裴喻寒不再看葉香偶，起身朝對方走去。

    女子略帶擔(dān)憂地問：“爺，到底……”

    “沒事?！迸嵊骱ひ糁辛髀吨P(guān)心，“這會兒風(fēng)大，回堂中坐著吧?！?/br>
    “嗯……”女子乖巧地笑了笑，指指涼亭上的檐尖，“那里有只風(fēng)箏呢，不知是誰放的?！?/br>
    “是我表妹，她剛才為追風(fēng)箏，不小心崴了腳……”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親昵無間地離去，剩下葉香偶孤零零地坐在石臺上，望著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她癟了癟嘴巴，突然覺得有些掃興，一瘸一拐地走回鏡清居。

    “哎呀，表姑娘，你的腳是怎么回事？”原本她去追風(fēng)箏，翠枝跟不上，干脆回到鏡清居等她，結(jié)果一見這般光景，可不嚇了一跳。

    “崴了。”葉香偶走進(jìn)屋，“吧嗒”一下就躺在床上。

    “那要不要緊啊？崴的厲害嗎？需不需要請大夫？”翠枝替她小心翼翼脫了鞋，查看她受傷的情況。

    葉香偶不吭聲，裝死般閉著眼睛，腦海中回蕩著那二人相依相偎的畫面，覺得裴喻寒真偏心，對別人就溫存體貼，對她卻總是冷巴巴的恨不得凍死人，如果、如果他對她能稍稍好一點(diǎn)，或許，她也不至于那么討厭他了吧……

    ☆、第9章 [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