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冷念依言,揭開那只青瓷茶甕,仔細(xì)嗅了嗅:“你喜歡喝龍井?” 裴喻寒笑而未語,轉(zhuǎn)身進(jìn)了內(nèi)室。 書房旁邊有小廚房,在小仆指引下,冷念了解到裴喻寒的飲茶習(xí)慣,只喝龍井,且煮茶的水必須是當(dāng)日從白云峰舀來的靈濯泉,要知每天從白云峰來回一趟就需六十多里路程,這位大少爺還真是懂得享受呢。 等冷念端來沏好的龍井,裴喻寒已經(jīng)換上一件寬松白袍,更襯得容色若雪,瑩美欲融,冷念在旁奉上茶水,裴喻寒端起淺啜一口,眉角勾挑:“這茶今日叫你沏出來,竟似變了一個味,簡直要香上天了?!?/br> 得他夸獎,冷念不太好意思地揉揉鼻尖。 裴喻寒問:“你爹那廂安置好沒有?” “安置好了?!崩淠铑h首,“真是麻煩你了。” 裴喻寒?dāng)炕啬抗?,拿起一本書卷:“這也沒你什么事了,我讓管事的領(lǐng)你去房間?!?/br> 冷念的寢室安排在西院一間廂房里,地方不大,但窗明幾凈,五臟俱全,她一個人住正正好。 盡管當(dāng)時她說了那樣的話,但裴喻寒好像壓根沒放在心上,甚至待她還挺好的,平日里就讓她沏茶倒水,在旁邊伺候,冷念也漸漸摸著他的一些生活習(xí)性,每次出門回來,必須沐浴更衣,然后換上寬松舒適的常服,他大多時候是呆在書房,看書的時候,一定要及時奉上新沏的茶水,他喜潔喜白,所有衣服連鞋幾乎全是白色,唯一區(qū)別就是衣料款式還有衣襟袖口上的花紋,一旦染上半點污漬,那件衣袍他大概也不會再穿了。 裴喻寒不在的時候,府邸上下也沒人管她,冷念就獨自在園內(nèi)散步遛彎,倒似成了大閑人一般,只是一旦裴喻寒回來,她就得時時刻刻在身邊,即使用不著她,也要一旁候著,其實冷念完全摸不清裴喻寒的態(tài)度,一個月下來,裴喻寒不僅沒碰過她,更連半點輕薄的舉動都沒有,仿佛將她當(dāng)成一個貼身丫鬟來看待,但說是貼身丫鬟,裴喻寒沐浴或一些私密之事,又有專門男童服侍,壓根輪不到她,冷念搞不懂,她現(xiàn)在在裴喻寒眼里,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不過心情由最初的忐忑不安,逐漸變成隨遇而安。 這日裴喻寒回來,她沏好龍井,默默奉上,他大概看書看得專注,眼皮也沒抬,接過的時候,恰好握到她的手,冷念一顫,他也才有所反應(yīng),扭過頭,視線落在那白得幾乎與雪瓷茶盞融成一體的小手上,那只手真的很小,就像小孩子的手,帶著溫軟的暖,露出的指甲沒有涂蔻丹,而是干凈晶瑩,透出一點嫩嫩的米分,宛如玲瓏可愛的櫻花瓣。 冷念本以為他會很快松開,可是等了許久,他就這樣握著,甚至還輕輕摩挲了下,大概一點心理準(zhǔn)備沒有,又或許她仍不習(xí)慣被其他男子接觸,緊張之下,她的手越抖越厲害,茶水也緊跟著翻灑而出。 她見狀驚慌,馬上擱下茶盞,掏出絹帕為他擦了擦:“對、對不起,沒燙著吧?” 裴喻寒抬頭看了她一眼,冷念莫名垂下眼皮,半晌,聽他說:“沒事?!?/br> 他淡淡一笑,仿佛適才的尷尬根本不曾發(fā)生:“對了,你會不會刺繡?” 冷念點頭:“會一些,小時候跟著繡娘學(xué)過。” 裴喻寒似乎想到什么:“改日你繡條帕子給我。” 他的內(nèi)衣鞋襪,自有府上繡娘縫制,冷念想他不該缺少手帕才是,不過他既然吩咐,她照辦就是了:“那要什么圖樣的?” 裴喻寒貌似對這些細(xì)致的東西不太上心:“隨意吧,你看著來就好。” 第二日,冷念趁他得空時,遞來三十多張花樣給他:“這些都是我繪的,你看看喜歡哪種?” 裴喻寒有些意外,又留意到她眼底下殘有的濃重青影:“你昨晚幾時睡的?” 冷念不料他問這句,想了想:“快四更了吧?!?/br> 裴喻寒頗感無奈:“我又沒說期限,倒是你,比我還心急的樣子。” 冷念不知該說什么,略垂下了頭,半段纖細(xì)的玉頸從衣領(lǐng)中露出來,竟是肌潤如脂,米分光若膩,好似象牙雪筍一般,鮮嫩得令人恨不能咬一口。裴喻寒快速挪開眼,最后選中一幅花樣:“就這個吧。” 冷念本以為他會喜歡繁復(fù)的纏枝圖,卻不承想是最簡單的一款橙菊。因為她知道裴喻寒這人比較挑肥揀瘦,為此圖樣雖是簡單,她卻繡得格外頂真,每晚挑燈,花費整整三天功夫,終于繡好。 結(jié)果裴喻寒看完,卻搖頭:“不行,繡的太好了。” 繡得好也不行?冷念滿臉疑惑,就瞧裴喻寒神情顯得不太自然:“你就繡的,一般般那種,看起來,比較……比較……”居然還口吃起來。 冷念瞬間明悟:“你不是自己用?” 裴喻寒有點尷尬:“嗯,是那人生辰該到了,非要我親手做的東西送她?!?/br> 冷念心道對方膽子真大,禮物不僅要的光明正大,竟還提出這般苛刻的要求。嗯,對于裴喻寒這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要他親手做東西,的確是苛刻。 冷念問:“綢緞或首飾她不喜歡嗎?” 裴喻寒嘆氣:“好東西她多得是,根本不稀罕?!?/br> 冷念莫名想起到:“是你上回送‘十丈垂簾’的那個人?” 裴喻寒頷首,眉目也隨之柔和下來。 冷念想著對方應(yīng)該是他喜歡的女子吧,隨即又明白過來,敢情某人這是要借花獻(xiàn)佛啊,難怪找到她頭上,原來是怕被別人知道了笑話:“沒事,我重新繡一個便是?!?/br> 裴喻寒略一思忖:“今后就在這里繡吧,也能省你些時間?!?/br> 冷念意外,但也聽從了他的話,拿來針線笸籮,他看書的時候,她坐在旁邊靜靜刺繡,其實裝得像個生手,比老老實實繡還要難,兩日下來,居然才繡成三分之二,那時她坐在窗格下,神容靜謐,無求無欲,就像一個坐在日暮里穿針繡花,一心一意等待丈夫回歸的妻子。 偶爾她眼睛累得發(fā)澀,停下揉了揉,一抬首,意外撞上裴喻寒凝注的目光。 她一愣:“茶涼了嗎?” 他似乎突然省回神,視線很快移向書頁,淡淡落下句:“沒有?!?/br> 下午的時候,冷念身子有些不適,竟然暈暈乎乎地睡著了,等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書房內(nèi)室的床上,她暗自一驚,趕緊起身,走出來時,裴喻寒倒是不緊不慢地問:“醒了?” 冷念點點頭,是他把她抱到床上的? 她不自覺又是捂住小腹,額角有汗,臉容隱約褪去血色,裴喻寒有所察覺:“你是不是不舒服?” 冷念今天的確不太舒服:“嗯,我、我想回房間……” 裴喻寒站起身:“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我讓人請大夫來瞧瞧?” 冷念咬著唇搖頭:“沒事,我回去躺一會兒就好的?!?/br> 她一直捂著肚子,似乎相當(dāng)難過的樣子,五官漸漸都揉成一團(tuán),裴喻寒二話不說,馬上派小廝去請大夫。 冷念被裴喻寒強迫逼回床上,那時肚子已經(jīng)越來越疼,難以忍受的強烈收縮,叫她開始汗水涔涔,整個人裹著被子蜷縮起來,宛如快被蒸熟的小蝦米。 不久,小廝把人請來,是位眉目慈善的老大夫,裴喻寒瞧她疼成那樣子,問道:“曾大夫,她是怎么回事?” ☆、第65章 [連載] 雖說冷念疼得厲害,但裴喻寒派人叫大夫的時候,她還是想竭力阻止的,為此,當(dāng)曾大夫說完癥狀,她看到裴喻寒好端端的一張俊龐瞬間被臊成了一個大紅臉,仍忍不住有點想笑。 曾大夫離去后,他坐在床畔,輕聲問:“還很疼呢?” 她點點頭,自己的毛病自己清楚:“我回去躺一會兒就好了?!?/br> “就在這里躺著吧。”大概是尬尷,裴喻寒耳廓的紅暈未完全消褪,語氣透著責(zé)怪,“你啊,既然身子不舒服,干嗎還硬挺著?” 冷念緊抿著嘴兒,不吭聲。 裴喻寒明白她不敢壞了規(guī)矩,開口叮囑:“你這是宮寒之癥,今后切忌不可貪涼,要多加休息,以后……以后這種時候,你就不必在旁邊伺候了。” 冷念剛要說謝謝,結(jié)果捂住肚子,“哎呦”叫了一聲。 裴喻寒雖知女子來月事是必經(jīng)之事,但沒料到會這么痛,在旁絞了帕子,給她擦擦大汗淋漓的額頭,一瞧他就極少照顧人,動作笨拙地把她整張小臉都胡嚕了一個遍。 冷念到底是嬌羞的小姑娘家,尤其這等期間,哪里習(xí)慣一個大男人在旁邊:“公子爺……你去忙吧?!?/br> 她指甲都快摳破床單了,裴喻寒見狀道:“抓著我的手?!?/br> 他的手特別漂亮,屬于細(xì)長有力型的,每根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齊,肌色白白凈凈,就像寒梅底下的雪,只有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才能養(yǎng)出來這樣一雙手來。 他告訴她:“我以前生病難受,我阿姐就讓我抓著她的手,她說這樣,疼痛就能分擔(dān)給另一個人了。” 他說得認(rèn)真,又把手伸到她跟前,冷念有些猶豫,不過最后還是探出小手,輕輕塞入他的掌心,裴喻寒很快就握牢了,那時候,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還是他阿姐教的方法真的管用,冷念果然感覺好了許多,那掌心處傳來陣陣暖流,就像冬日里躺在火炕上,被熱乎乎的氣包裹而來的感覺,這個人,又給了她一次溫暖。 休息五日后,冷念來到書房,兩個人一照面,她率先紅了臉:“帕子我繡好了?!?/br> 裴喻寒倒是神態(tài)如常,接過來端詳片刻:“挺好的?!?/br> 冷念立在旁邊,一時無話。 裴喻寒干咳了聲,半晌啟唇:“大夫開的那些藥方,你記得吃?!?/br> 冷念想到她休息那天,家仆將一大堆調(diào)理宮寒癥狀的藥方補品流水似的送進(jìn)她房里,她更羞得不敢拿眼睛瞧他了,攥著袖邊,鼓起勇氣道:“過些天,我想向公子爺告?zhèn)€假。” 裴喻寒意外:“怎么了?” 冷念解釋完,裴喻寒遲疑一陣兒:“好,你去吧,讓若眉跟著你?!?/br> 冷念知他思慮周全,感激一笑。 淮洲六月十八,是三年一次的品茗大會,也稱作“斗茶”宴,屆時將有各地茶商紛至沓來,更有幾位司茶官員受邀前往,到時候,將有三位聞名遐邇的品茶師以及兩位司茶官員當(dāng)做評判,選出今年最優(yōu)秀的茶品,奪魁者,不僅能令自家茶業(yè)名聲大噪,更會吸引眾多茶商趨之若鶩,背后牽扯利益巨大,為此今年品茗大會一到,淮洲最著名的吉祥茶業(yè)會館,真可謂是濟(jì)濟(jì)一堂,熱鬧非凡。 紀(jì)府在茶業(yè)中,一直處于遙遙領(lǐng)先的地位,而紀(jì)府的獅峰龍井與賦州戚府的碧螺春,兩方總是不分高下,紀(jì)府已經(jīng)蟬聯(lián)兩屆第一,偏偏上一屆被戚府的碧螺春奪魁,搶去了風(fēng)頭,因此這一回兩府之間咬得死緊,有點水火不容的意味。 果然,斗茶宴開始后,數(shù)十種名茶被評判們一一品評,結(jié)果不出所料,大概又要在紀(jì)府與戚府之間角逐第一。 冷念來的時候,斗茶宴已經(jīng)舉行過半,眾人都集中在看臺上,她揀了個最僻靜的位置坐下,目光慢慢環(huán)顧,看到坐在最前排的紀(jì)夫人今日也出席了,以及身旁的那抹熟悉身影,冷念眼神有些恍惚,曾經(jīng)離得很近很近的那個人,如今與他,卻是遙不可及了。 斗茶宴臨近結(jié)束時,冷念終于回過神,朝身旁的若眉遞個眼神,若眉明意后,大喊道:“稍等一下,請諸位評判品嘗下我家的茶?!?/br> 剎那間,眾人紛紛投來視線,冷念努力深吸一口氣,不疾不徐地起身,走至幾位評判面前,福個身:“小女子手上有一甌‘白雪仙’,請列為評判品嘗?!?/br> “白雪仙”聞所未聞,幾位評判不禁面面相噓,但還是示意她繼續(xù)。 要知道,冷崇培植的那些“白雪仙”茶苗已經(jīng)全部被毀,而冷念現(xiàn)在手上的“白雪仙”,是冷崇當(dāng)初試種成功的那三株,在今年開春時采摘下來的,總共就一兩多,僅夠沖泡一壺的量,冷念動作熟練的過了第一次水,沖沏時再高沖低行,使得茶香不散,色澤慢慢溶出,待到斟茶,她將香茶輪番注入五只茶盅中,每盅先倒一半,循環(huán)往復(fù),再逐漸遞增八成,使茶湯香氣均勻,縈繞不散,此斟茶方式,正是最傳統(tǒng)的“關(guān)公巡城”,五只茶盅倒?jié)M,壺中茶水也已斟完,恰到好處。 小茶仆將五只茶盅呈上,評判們逐一品嘗過,神情都為之一變,此刻臺下亦有些不安分,開始議論紛紛,冷念默默返回座位,待評判們商議一陣后,最后宣布結(jié)果,“白雪仙”奪得第一。 眾人嘩然,不料到平白冒出的“白雪仙”,竟然打敗紀(jì)、戚府兩大茶葉世家,奪得頭彩。他們開始好奇這“白雪仙”究竟有何稀奇之處,可惜僅此一壺,“芝蘭之氣,齒頰留香?!薄叭肟诩?xì)膩,如含雪欲融。”“此茶給人高潔之感?!?,只能從評判們的只字片語中體會了。 但“白雪仙”的橫空出世,迅速引來茶商們的關(guān)注與親睞,斗茶會一結(jié)束,冷念馬上受到眾星捧月一般的擁簇,就連戚府家主也愿出高價,想求得“白雪仙”的培植方法。 冷念顯然有此意向,可把戚府家主笑得臉上幾乎開了花,一扭頭,看到紀(jì)夫人領(lǐng)著家仆款款行來,紀(jì)夫人一陣?yán)湫Γ骸昂?,好、真是好得很,一個毛頭丫頭,今日倒一下子躍身名人了?!?/br> 紀(jì)府與戚府一向勢不兩立,冷念又有意與戚府合作,難怪紀(jì)夫人會惱羞成怒,她望向一旁身體僵硬的紀(jì)攸寧:“看見沒有,這就是你曾經(jīng)心心念念的人兒,虧咱們紀(jì)家當(dāng)初供她好吃好喝,結(jié)果就養(yǎng)出這么一個吃里扒外的丫頭?!?/br> 紀(jì)攸寧盯著冷念,眸底藏有矛盾與糾結(jié)的痛楚。 縱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四目相顧,冷念仍有剎那的心如刀絞,迅速撇開目光:“如今我與紀(jì)府已無任何瓜葛,‘白雪仙’是我爹培植出來的,我愿意把方法告訴誰就告訴誰?!?/br> 大概她這輩子,還沒用過這種理直氣壯的語氣跟對方講話,紀(jì)夫人差點沒被她氣出腦淤血,用帕子狂拍幾下胸口:“瞧瞧這自命不凡的模樣,真是看了就叫我惡心?!?/br> 冷念不以為意,反而云淡風(fēng)輕地一笑:“沒錯,我今天,就是專程來惡心您的。” 紀(jì)夫人臉色驟變,竟是拿起旁桌上的茶杯,沖她臉上潑了去,周遭紛紛驚呼一聲,紀(jì)攸寧亦是大驚失色,“娘!” 紀(jì)夫人罵道:“不要臉的賤蹄子,當(dāng)初妄圖勾引我兒子不成,現(xiàn)在又敢這般跟我講話!” 她當(dāng)眾給她難堪,一時周遭群眾開始竊竊私語,不斷有人拿異樣的眼神打量她,冷念突然感覺渾身發(fā)冷,就如同孤伶伶的小丑一般,被所有人排斥,立在原地任他們指手畫腳。 她臉上濕漉,頭發(fā)衣衫還黏著茶葉,模樣狼狽至極,紀(jì)攸寧心疼不已,正欲上前,卻被紀(jì)夫人拼死拼活地攔著。 “出什么事了?”一道男音突兀傳來。 冷念有些懵了,怎么也沒想到裴喻寒會出現(xiàn)在這里,他穿著纖塵不染的白衣,眉清目俊,器宇軒昂,周圍伴著的全是當(dāng)?shù)赜蓄^有臉的名商富豪,當(dāng)她狼狽的樣子映入眼簾,裴喻寒不禁眉宇深鎖,快步上前。 她仰起頭,傻傻的看著他,像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子,而他馬上掏出絹帕,仔細(xì)給她擦去臉上的茶葉和水漬。 冷念莫名就流出眼淚,剛才被紀(jì)夫人那么辱罵,她都沒有哭,可這一刻,她卻忍不住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