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次日上午,秋日陽光透過窗棱照入房中時,阿曛才醒轉過來。這一夜倒是睡得瓷實。起初因煩景春堂傳來的琴音,后來又輾轉于一個莫名其妙的夢境中不得蘇醒,到后來,竟是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人抱著自己,讓她頓覺心安,這才討得一場好眠。 睜眼卻被陽光吸引,朝窗棱處望去時,被懸在窗上的燈所驚住。 那是一盞八角回轉走馬燈,八角飛檐甚是精巧,但更讓她覺得暗自驚訝的是,那八個燈面上,是手繪的八朵百合花,粉白交替,嬌艷的宛若剛自園中采摘下來的一般。 昨夜明明沒有這盞燈的。看這燈,手工、畫風無一不是出自珍瓏閣。與之前四年的每年中秋節(jié),她收到的燈是一樣的。不知怎么的,眼就有些酸澀。 他昨夜來過?刻意送了這盞燈來么? 洗漱一番,用了些清淡的早膳,便留了琳瑯在房中獨自談話。 “娘娘,昨夜琉璃水榭的事之后,跟奴婢等一起陪嫁過來的四個小丫鬟不見了,臘月說今日起,這四個人的位子,由竹醉、時雨、樂見和朧月四人替代?!?/br> “竹醉、時雨、樂見和朧月?”阿曛凝了凝神,這四人不正是鳳漓給她的馬球隊的十二人中的四位么? “是的?!?/br> “可知我原來的四個小丫鬟為何不見了?” “奴婢不知。不過臘月領了四人過來的時候說,若娘娘問起,她親自來向娘娘解釋。似乎涉及到昨夜琉璃水榭里的事情?!?/br> “那你去讓她過來見我?!卑㈥窒肓讼?,又道:“王爺昨夜一直在景春堂?” 琳瑯抬頭瞧了一眼窗棱上的八角回轉燈,又想起鳳漓清晨臨走時已對玉瀾堂的人下了禁令,不許她們將他在這邊過夜的事讓阿曛知道,便只得道:“王爺來過,看娘娘睡下了,便回去了。留下了那盞百合燈?!?/br> “知道了。你去將臘月請到杏林苑去找我,我上午去那邊練練騎射,許久沒動過了,怕是要生疏了。你替我多預備幾袋子箭?!?/br> “好的。” “去忙吧。我去園子里走走?!?/br> 玉瀾堂后院有個花園子,不算大,但種的花種類倒是很多。 此時正值仲秋,花園里各種菊花開得正艷,阿曛尤其喜愛那獅子頭,那墨菊,那顏色濃烈的,那熱情似火的,見這些開得養(yǎng)眼,親自拿了花剪子剪了一大捧,回到玉瀾堂里,再找了一個玫紅色的瓷瓶,將那菊花,一朵朵插入花瓶中。 按說那花是各種黃、紫、紅、墨,那瓶子是玫紅色的,各種顏色在一起便雜了便俗了,可到阿曛手里這么一擺弄,竟是大雅,是說不出的高華。 阿曛很得意自己的杰作,將那插滿花的花樽置于窗臺之上,與那盞高高懸著的八角回轉百合燈放在一處,一個濃烈,一個清雅,竟說不出的協調,說不出的美好。 換了身銀紅色的騎馬裝,讓侍從牽來良辰,阿曛將那精巧的折疊弓負于背上,腰間掛了幾個箭袋,躍上馬背,往杏林苑走去。 路經景春堂的時候,還是沒忍住,偷偷朝里瞄了一眼,卻見門戶緊閉,無聲無息,整個景春堂安靜得很。 也不知木槿的毒是否解了,五腹六臟受損嚴不嚴重。她想進去看看,但心里的那道坎,始終還是沒能過去。 只得策了馬,向杏林苑奔去。 …… 昨夜阿曛睡得踏實,可錦畫堂里,賀蘭雪一夜未眠。 臨到天破曉,紅菱才被放了回來,一身的傷痕,顯然是被用過刑的。 賀蘭雪心里恨,但卻也怕。尤其是一到早的,剛一開門,便看到錦畫堂的院子里,被扔了許多的尸體,一看就是被杖斃的,一個個渾身上下血rou模糊,但臉卻好好的留著,顯然是為了讓這些人的主人認清了死的人。 賀蘭雪沒想到鳳漓的手段如此冷酷雷霆,自己這段時日安插在楚王府的所有人都被一夜之間揪出來,打死之后,送到她的面前。饒賀蘭雪也是經歷過生死的,在北疆要塞里見過世面的,但這般的冷酷無情,她還是第一次見,真是深深的震撼到了,嚇傻了,連站立都不行,軟軟的塌在地上,望著那一堆尸首發(fā)愣。 很明顯,這是鳳漓給她的警告,在警告她手伸得太長了,她若是連這個信息都沒看懂,她就不要妄想著再留在鳳漓身邊。 “紅菱,找人將這些人厚藏了?!?/br> 賀蘭雪說完這句話后,暈倒在地。 一大早開門收到一堆尸體的,還有宮里的兩位位高權重的娘娘。 魏皇貴妃瞧見那一院子尸體,當場就臉色慘白,劇烈的吐了起來,吐得膽汁都出來了,才緩和過來,抹了抹眼角的淚,對身邊的怡敏姑姑道:“他怎么能這般對本宮?他怎么能這般做?本宮這么些年,將這些人分散了放到他身邊去,不也是為了他好么?怎么就這么傷人心?” “娘娘,您別傷著自己身子了?!?/br> 魏皇貴妃又哭道:“本宮這么些年,行走刀尖,不就是為了替他博一個好的前程么?他不領情也就罷了,還這般對本宮!” “娘娘,能如何呢?五殿下不是那沒有主心骨的人,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聽說這次五殿下動手清理楚王府,是因為昨夜木側妃中了劇毒,險些當場身亡?!?/br> “竟又是為了木槿?”魏皇貴妃將手中的茶盞重重摔在地上,“一個兩個的都不讓人省心,一個簡靜姝還不夠,又折騰出一個木槿,他這是打算一輩子就醉死美人懷算了?” “娘娘息怒!”怡敏被魏皇貴妃這一通脾氣嚇得立在一側不敢再動。 良久,魏皇貴妃道:“那木槿的身子可好了?你替本宮親自去一趟楚王府,送些補身子的去。順道給賀蘭側妃也送一些去,替本宮好生勸慰一下賀蘭側妃,如今這楚王府,怕就她不得寵了,就怕這孩子想歪了。” “好的,奴婢這就去辦?!扁舻?。 趙貴妃正好相反,望見那一院子的尸身,眉都沒皺一下,只是淡淡吩咐身邊的蘇如意,“拉到亂葬崗扔了吧,沒用的東西,枉本宮在楚王府部署了多年,一夜之間就統統被清理出來了?!?/br> “是。”蘇如意瞧見自家娘娘臉那般冷,心道,這位娘娘心也夠冷的,這么多人一夜之間喪命,她竟眉頭都沒動一下。 卻又聽趙貴妃道:“不過,昨夜一定是得手了,不然以老五的性格也不至于這般雷霆之怒?!?/br> “聽說起因是昨夜五殿下給楚王妃設的生辰宴上,木側妃被下了斷腸散。” 趙貴妃笑道:“有人傷就行了,至少亂了老五的心性。男人這輩子,最怕的是什么?溫柔鄉(xiāng),美人冢,多少血氣男兒,葬身花柳之下。老五怕是也難過情關。本宮在他府里部署這么些年,不就是要的這個效果么,很好呀,三個女人一臺戲,如今簡煦、賀蘭雪和木槿都被扯入了這場戲里,不斗個你死我活,怕是收不了場的,且等著看戲吧。” “娘娘心思縝密,實在是讓旁人忘塵莫及?!?/br> 趙貴妃瞥了一眼遠處的宮墻,“如意你可知,若不斗,死的將是你我。本宮跟魏紫斗了這么些年,她腹中孩子死在本宮的手下,本宮被她親自灌了紅花,你說,若是老五登了龍位,魏紫會讓過我么?” 不待蘇如意答話,趙貴妃冷冷一笑,“自然不會。因為若老四登基,本宮便會讓魏紫去她的武靈山上,守一輩子枯燈古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br> …… 楚王府杏林苑里。阿曛騎在通體雪白的良辰背上,在馬場上來回奔馳,左手中折疊弓時時彎起,右手同時握著五支箭,搭在弓弦上,當良辰從目標稻草人邊飛奔而過時,手中五箭同時放出,如五道流光,幾乎同時沒入稻草人的身體里,眉心、嘴、頸、心、腹,五個部位同時受箭,精準利索至極。 阿曛也不知怎么的精神竟是好了不少,以前只能同時射出三支箭,今日竟連同時五支,可見其射術上又精進一層了。 連著在馬場上練了近一個時辰的騎射,體力有些不支,這才回到涼棚,接過琳瑯給她遞過來的帕子擦了臉上的汗珠,這才想起自己讓琳瑯喊了臘月過來問話的。 卻見臘月早已端了個托盤過來,上面擱著茶水點心。 阿曛就坐在銀杏樹下,喝著茶吃著點心,聽臘月將昨夜之事講與她聽。 臘月倒是不繞彎子,開門見山:“昨夜王爺和王妃讓奴婢與素月一道審理琉璃水榭下毒一案,現已查處下毒之人是宮里趙貴妃安插在楚王府廚房里的人,此人已正法。王爺擔心府中還有宮里安插的人,就借了昨夜之事,讓奴婢從下面的莊子里調了不少人來,換掉了府里以前的一些舊人,這也是王妃今日一早看到的府中出現了不少生面孔的原因?!?/br> 阿曛微微瞇了瞇眸子,淡淡道:“連本妃的人也要換么?” ☆、79動心(為phenix298971加更) 臘月知這個問題是避無可避的,阿曛將她拉到杏林苑里來問話,也是為了避開府中那些個下人,這杏林苑里,只有陪阿曛練馬球的十二人,外加一個琳瑯。 琳瑯跟了阿曛多年,是個信得過的。 臘月便道:“不敢瞞著娘娘。娘娘陪嫁過來的四個小丫鬟里,有兩個是魏皇貴妃的人,另外一個是趙貴妃的人,還有一個是賀蘭側妃的人,這四個都是她們安插在娘娘身邊的人?!?/br> 阿曛冷笑,“這般雷霆之勢,要換本妃的人,急得竟連問一問本妃都來不及了?” “娘娘,奴婢不敢!”臘月撲騰一聲跪在阿曛面前。沒想到,這位娘娘平日里看起來面善得很,臉冷起來,卻也是個不好應付的。 “你當然是不敢的。若本妃的人,誰都能動,本妃還呆在這里做甚?”阿曛看了一眼垂著頭的臘月,也不想為難于她,“你起來吧,這事就算這么翻過去了,本妃也不再追究那四人是不是真如你所說,是宮里兩位娘娘和賀蘭側妃安插在我身邊的人。本妃只問你一句,你知道多少答多少?!?/br> “是。” “竹醉、時雨、樂見和朧月是替換我那四個陪嫁丫鬟的人,便都是王爺派過來的人,我且問你,梅見和月櫻,是不是也是王爺一早安插在我身邊的人?” 她要真是還以為琳瑯能在人市上買到梅見和月櫻這般聰明伶俐的丫鬟,她就真是傻子了。 很明顯的,初空、清和、梅見、月櫻、浴蘭、蟬羽、涼月、月見、竹醉、時雨、樂見和朧月,正是一年之中十二個月里,每個月的花名。 梅見和月櫻早早的被他安置在她的身邊,如同當年的香薷和香櫞,那兩個丫頭臨死時,她才知道是他送過來保護她安全的,這梅見月櫻的作用不也跟香薷香櫞一樣么,如今更好,將十二月同時送了到她身邊來,他就這般擔心她的安全么? 還是她真的是處于漩渦之中? 這一層層的關系,密密如網,她理不太清。 也懶得理,但她發(fā)現心中郁悶時,到杏林苑里練騎射,真是個好方法,將那稻草人當了心中怨恨的人,用她的箭,將想象中的人射成個刺猬,心情就會好很多。 不過顯而易見的是,竹醉、時雨、樂見和朧月比之前四個陪嫁小丫鬟要好用很多,尤其是可以陪著她在杏林苑里練球練騎射。 香薷香櫞有功夫,梅見等這十二個人的功夫也很不錯,她便每日里讓十二人分別在她面前練了功夫給她瞧,她想著自己也學上一些,總是能防身的,要知道弓箭只能遠射,不能近攻,跟人面對面交鋒時,最是吃虧,當日她在黑林里,險些被人割掉了頭,便是因為自己不懂近身搏擊之術。 十二人各有所長。她挑了劍。 這幾夜,她夜夜做那個奇怪的夢,夢里她次次都被玉娿將一張臉用鞭子抽的鮮血淋漓,九轉籠里的苦痛夜夜都能感受到,但那一襲紅衣,剖了半顆心將她放出九轉籠的人,她始終沒有看清過,每次夢斷在那人抱著她從牢籠中出來,一縷陽光照來,在那人的身上,她去瞧時,瞧見的始終是一片空茫,然后夢就斷了。 她選擇練劍,源于那人也是持劍的。那人利索的拿劍刺入自己胸口時的樣子,深深的刺痛了她的心。 自生辰宴之后,她幾乎每天盡可能將時間耗在杏林苑里,不想理府中的事,反正臘月和素月兩個將府中一切打理得緊緊有條,有不似以前鳳泫身邊的寧氏和宋氏那般囂張,對府中的事物,她是不cao心的,這一點,鳳漓很是尊重她,除了那夜他因為木槿中毒,一夜更換了府中幾乎一半以上的下人之外,其余的事,鳳漓不允許臘月和素月越過她這個正妃去。 自生辰宴之后,府中病了兩人,木槿是中毒了,毒解了之后,傷及五腹六臟,根本就出不了門的。賀蘭雪不知為何也病了,還聽說一病不起,一直躺在床上。 宮里的魏皇貴妃都差人來探過兩人的病了,送了不少賞賜下來。 阿曛覺得自己真是個堅強的人,不但沒有受影響,還越活精神越好了,不但夜里睡得好,精神也是好了很多的。除了心里一直梗著一件事。 這日子轉眼就過到了九月十六。 這日午后,秋雨瀟瀟落下,阿曛是不可能去杏林苑里了,只得留在玉瀾堂里。 無事可干,拿了針線簍子在窗下,拾起那繡了多年也未繡成的荷包,將最后幾針繡完。 待最后一針繡完,剪短繡線時,阿曛抬起頭來,卻見門口,那人一襲白衣,依門而立,默默望著她,那眸子深得望不到底。 阿曛遲疑了片刻,起身向那人走去,及至鳳漓面前時,稍稍有些遲疑,還是將手中的荷包托著遞至那人面前,“在潞州時就開始繡了,我針線不行,不知能不能入了殿下的眼。” 鳳漓垂眸瞧那玉手托著的荷包,是玄色云錦面料,繡了一朵黃色的萱草。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詩經里的這一句,講的是一思念夫君的女子,追問哪里可以尋得到忘憂之草,因她日日思念已至心病,求一萱草以解憂。若八歲贈她萱草時,她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如今她再將這萱草荷包贈與他。 這枚荷包是想告訴他,她還記得他贈她萱草一事? 鳳漓瞧著阿曛,等她接下來的話。 卻聽阿曛道:“殿下當年三月三上巳節(jié)贈我忘憂,是想告訴我忘掉煩憂,要我快樂的活著么?” 又聽阿曛道:“我沒有什么東西可拿得出手贈與殿下的,唯這荷包是自己一針一線所繡?!?/br> 鳳漓接過那荷包,端詳了一陣,道:“既是潞州時所繡,也不至于針線差道到這步田地,你替我繡制的喜服可不是這般差勁的針線,難不成是你八歲時就開始繡了?” “被殿下猜到了,真是不好意思。” 被鳳漓一句話戳穿心思,阿曛臉頓時通紅,埋低了頭,往屋里走去。 這算什么呀,難不成告訴他自己八歲開始就對他動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