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香芷旋笑盈盈地看著金釧,“你起先是老夫人房里的,到了我房里便是委屈了你。今日這件事,不是你疏忽,是我不該麻煩你。日后你只管在房里做針線,別的事由薔薇、鈴蘭打理即可?!?/br> “這、這怎么行呢?”金釧跪倒在地上,“四奶奶要折煞奴婢了!奴婢下次不敢了,再不會出錯了,四奶奶——”她抬眼看向香芷旋,“老夫人一再告誡奴婢,定要盡心服侍四爺,奴婢只記掛著老夫人這番叮囑,別的事就沒太上心,還請四奶奶饒了奴婢這一次?!闭f著便已落了淚,一副梨花帶雨的可憐樣。 香芷旋無動于衷,“話我已說了,不會改,也不會重復。” 金釧便轉(zhuǎn)頭看向襲朗,“四爺……” 襲朗全無反應,慢條斯理地喝湯。 香芷旋喚鈴蘭,“這幾道菜賞給金釧了,撤到外間,讓她吃完?!?/br> “???!”金釧驚愕,眼中現(xiàn)出一絲惱火,“四奶奶,您這又是何苦?我到底是自小跟在老夫人身邊的?!?/br> 香芷旋不予理會,擺一擺手。 鈴蘭喚來小丫鬟撤下飯菜,自己則一把將金釧拎起來,帶到外間,丟在地上。 金釧這才警覺,鈴蘭看起來瘦瘦小小,卻有著一把力氣。 鈴蘭坐到小杌子上,閑閑笑道:“你最好自己把飯菜吃完,不要勞動我親手喂你。” 里面的襲朗已將幾道菜推到飯桌中間,看香芷旋一眼,又用筷子指了指菜肴。 香芷旋會意一笑,重新拿起筷子用飯。 她討厭金釧,金釧看不起她,遲早會有這種事發(fā)生的。 金釧家世清白,前些年家鄉(xiāng)遭遇幾十年不遇的洪水,她雙親都在天災中喪了命。她父親是老夫人的遠房表侄,是以金釧由老家丁帶著來投奔的時候,便將人收留下來。 到底是八竿子才打得著的遠親,留在襲府,只能做個丫鬟。 老夫人待金釧倒是不薄,親自教她讀書識字,近三二年,房里的事都交給金釧打理著,閑時常說要給金釧謀一樁好姻緣。 如今讓金釧來到清風閣,心思誰不清楚? 金釧的父母都是出自書香門第,分外瞧不上香芷旋,偶爾會用一種高人一等的眼神看著香芷旋。 香芷旋啼笑皆非——出身是她自己能夠選擇的么?再說商賈怎么了?別的她不敢說,卻知道父親的才學不比秀才、進士差,只是不愿走功名路罷了。 若只是這些小事,香芷旋也能忍,大不了就當自己房里養(yǎng)了個吃閑飯的大小姐。偏生金釧對她總是一副清冷高貴的樣子,一見襲朗就似沒了骨頭,恨不得每時每刻眉目傳情,諂媚得厲害。 香芷旋要膈應死了。別說是現(xiàn)在這情形,就是金釧當真成了襲朗的妾室,也不能當著她的面兒這般的惺惺作態(tài)吧?合著她就是個擺設(shè)?不,都不是擺設(shè),完全是當她不存在。 既然如此,她也不需客氣。 金釧這樣的丫鬟或是妾室,她容不得。 襲朗若是幫著老夫人、金釧之流,那么……這日子就得換個過法。香家指望不上,卻不代表她全無退路。 眼下他這不聞不問的態(tài)度挺好。 薔薇過了一陣子就回來了,笑著將食盒里幾道菜擺上桌,“廚子說也正奇怪呢,早就知道四奶奶的口味,今日本也要準備幾道南方菜,偏生金釧過去打招呼點了那幾道菜,弄得幾個人一頭霧水,卻也不好細問?!彼m然不管房里的膳食,但是為人八面玲瓏,與廚房、針線房、漿洗房各處的人都相處得不錯,加上香芷旋出手大方,誰幫忙做事都能拿到好處,想得個好人緣兒并非難事。方才廚子一見她過去,連忙起火炒菜,片刻都沒耽擱,還連聲賠不是,說只能抓緊做幾道小炒,下次會特地備下的。 香芷旋與襲朗聽了,都沒說話,在靜默的氣氛下用完飯。 襲朗站起身來,看了看外面,“跟我去后面走走?” “好啊?!毕丬菩S之起身。有三日了,午飯后他都會去后面的小花園轉(zhuǎn)轉(zhuǎn),只是先前不曾要她陪著。 兩人一起走到外間,都看到了神色痛苦地吃菜的金釧。 襲朗淡漠瞥過,舉步向外時喚含笑。 含笑是他房里的老人兒了,聞言上前,靜候吩咐。 “新來的丫鬟不懂事,等她領(lǐng)了四奶奶的賞賜,送回老夫人房里?!?/br> “是?!焙π闹敲?,四爺已不想再忍受老夫人一再干涉他的事情。之前傷重,沒精力理會,往后是絕不會再聽之任之了。自然,還有另一層意思,是要給四奶奶體面,警醒下人。 香芷旋斂目微笑。步出房門時,聽到了金釧低低的嗚咽聲。 清風閣后面的小花園,遍植紅色月季,東西兩側(cè)各一排雙夾槐。 火紅、金黃兩色相稱,美得耀目。 襲朗一面緩步游走,一面與她閑聊:“你的習慣是一些南方人固有的,卻說得一口京話?!?/br> 香芷旋解釋道:“我的奶娘、教書先生都是京城人,她們說不來當?shù)卦?,我只好隨著她們說京話。” “原來是這樣。”襲朗釋然,又問,“你的奶娘呢?”只見她帶來了兩名大丫鬟、兩名二等丫鬟。 “奶娘啊……”香芷旋語氣似嘆息,“一直都是吃里扒外的,我沒帶她過來。” 襲朗忍不住笑了,“怎么沒及早打發(fā)掉?” 香芷旋沮喪的蹙了蹙眉,“她是祖母安排到我身邊的,之前打發(fā)不了?!彼依锬切﹣y七八糟的事,是瞞不過他的。況且再怎么樣,別的事都比不過香家送錢又送人的行徑更讓人不屑。 末尾四個字由她說出,完全是小孩子的語氣。襲朗側(cè)目凝視她,笑意更濃。怎么看她都是一副小可憐兒的樣子,可方才對待金釧又分明是強勢的。 不少人說他自相矛盾之處太多。 才不是呢。 矛盾的明明是他眼前這個女孩。 他含著笑意的雙眼璀璨如星辰,而眼波又是那般柔和,給人春風拂面之感。香芷旋一時恍惚。他那雙眼睛,是能讓人甘愿沉溺其中的。 襲朗已繼續(xù)道:“我已好轉(zhuǎn),你也不需終日陪我悶在房里。在京城可有相熟之人?”見她點頭才又道,“得空不妨出去走動走動,便是去你在京城的鋪子看看也好,權(quán)當散散心?!彼慵薜漠a(chǎn)業(yè)里有三間鋪子,他是知情的。 香芷旋第一反應卻是:“外院會給我備車么?”襲家分明是瞧不上她出身的,在府中都不讓她出這院門,又怎么會同意她出門走動。 “出門前讓含笑去傳話?!?/br> “嗯,我記住了?!毕丬菩_心地笑起來,“等會兒回房我就寫帖子?!笨傄孪扰c好友打個招呼,提前定下見面的時間。 襲朗語聲愈發(fā)柔和:“這就去寫吧,我自己走走就好?!?/br> “不急?!毕丬菩溃翱傄冗^兩日再出門。剛把金釧打發(fā)出去,老夫人說不準何時就要問話吧?” 這倒是,不是責問他,就是責問她。而且他那個祖母行事又沒規(guī)律可尋,不知何時才會發(fā)作。考慮到這些,他點了點頭。 香芷旋不解地問道:“這園子里怎么只種了月季和雙夾槐?” “我也不清楚?!币u朗實話實說,“不講究這些,這幾年也沒在家中?!?/br> 的確是。他從十五歲就去了邊關(guān)大營,今年他已二十歲,幾年歲月間,從未返京。想到這些,她又有了新的疑問:“你怎么會拖到今年才成婚的?而且還是為著給你沖喜……這幾年里,家里的人就沒催促你回來成親再建功立業(yè)?”尋常的名門子弟,可都是十四五歲就定親甚至娶妻。他卻不同,他五弟都已娶妻生子,是個特例。她真正想說的是:他要循俗例早早成婚的話,也就沒她什么事兒了。 襲朗凝視著面前的一叢艷色花朵,笑了笑,“沒工夫回來。” “才怪?!毕丬菩匀粵]辦法相信。他的父親是當朝內(nèi)閣首輔、兵部尚書——這些可比那個國公爵更有分量,想調(diào)他回京還不容易? “那你覺著是怎么回事?”他慢悠悠地問她。 香芷旋無奈地看著他。她要是知道,還會問他? 襲朗剛要說什么,含笑快步走過來稟道:“四爺、四奶奶,奴婢已將金釧送回去了,老夫人打發(fā)辛mama過來詢問是怎么回事。而且,還讓辛mama帶來了銀屏。此刻兩個人就在門外等著見您呢。” 辛mama是老夫人院子里的管事,銀屏是老夫人房里另一名容貌出眾的大丫鬟。 襲朗道:“讓她們過來?!?/br> 含笑稱是而去。 襲朗舉步走向西側(cè)的石桌石凳。 辛mama與銀屏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小花園門內(nèi)。 香芷旋掃興地看著他的背影——所以之前的話題就結(jié)束了?不打算告訴她了?難得她有點兒好奇心。不過,看看他如何應對老夫人派過來的人,也不失為一樁樂事。 ☆、第4章 辛mama四十來歲,身形豐腴,圓圓的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到了近前,行禮之后道:“老夫人的意思是,平日里她對金釧有些嬌慣了,使得那丫頭不知輕重,竟開罪了四奶奶。既是四奶奶看著金釧不順眼,也罷了,便換銀屏過來服侍。” 這倒好,把發(fā)落金釧的責任全推到了她身上。香芷旋能理解,心里的厭煩卻更重了。 “房里不缺人?!币u朗單刀直入,“把人帶回去?!?/br> 辛mama先是若有所思地瞥了香芷旋一眼,隨后姿態(tài)愈發(fā)恭敬,“可這是老夫人的意思,有道是長輩賜,不可辭,四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不推辭的話,不過是轉(zhuǎn)頭將人發(fā)落出府,何苦?!崩戏蛉死门诱幸u朗膩煩,他利用的卻是男人之間的大事,“前兩日太子來探病,說起有意讓二叔起復,問我是什么看法。此刻看來,大可不必?!?/br> 辛mama被噎得夠嗆,因著后面的話,臉色都有些發(fā)白了。 “走?!币u朗面上似是罩了一層霜雪,寒意襲人。 這男子冷起來的時候,有幾個吃得消?香芷旋暗自慶幸,幸好,他對自己有著幾分同情、尊重,不然還想有好日子過?每日看他冷臉就有的受了。 辛mama臉色青紅不定。她從十歲就開始在襲府當差,迄今已三十年,自來深受老夫人器重,平日行走等同于半個主子,敢這般對待她的,從來只有一個襲朗。轉(zhuǎn)念又想,他幾年不在家而已,并不代表對她就能生出一絲尊敬,有什么好難堪的呢?說服自己之后,她行禮告退,回了老夫人居住的松鶴堂。 松鶴堂里,常年熏著檀香,氛圍靜謐祥和。 老夫人端坐在大炕上,手拈佛珠,無聲誦經(jīng)。 辛mama不敢出聲驚擾,默默站在門邊。 老夫人察覺到她進來,微抬了眼瞼,“怎樣?” 辛mama忙上前去,將經(jīng)過說了一遍。 老夫人眼瞼垂下,半晌才冷冷一笑,“當真是翅膀硬了。” 辛mama沒敢搭話,心里卻想著,襲朗什么時候不是那樣子呢?要不是他少年時性情跋扈狠戾,大老爺也不會將他發(fā)配到邊關(guān)大營去歷練。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便是他在外面學會了隱忍,回到家中,也不會選擇改頭換面。多少人都是一樣,最不能容忍的,是近在咫尺的人。況且在外是行軍打仗,與平日為人處世完全是兩回事。 老夫人思忖多時,吩咐道:“你帶著銀屏去大夫人房里,把這件事跟她說說,就說我實在是不放心,決意要讓房里的去清風閣照看。我們祖孫倆是有些隔閡,他不樂意是在情理之中,她卻不同,雖是繼母,卻一向賢名在外。既有這賢名,總不能連這點兒小事都辦不妥貼?!?/br> “是?!毙羗ama笑著出門去。 ** 香芷旋回到房里,先去更衣。 薔薇一面服侍一面道:“您要我打聽這府里的事,我去仔細打聽了一番,真是意外連連呢?!?/br> “怎么說?”香芷旋輕拍了拍薔薇的手,又指一指旁邊的小杌子,“你坐下細說?!彼植皇潜划斪鰦尚〗沭B(yǎng)大的,這些事她早習慣親力親為了。 薔薇知道她這習慣,也沒推辭,落座后輕聲道:“老夫人是大老爺?shù)睦^母,而大夫人呢,則是四爺?shù)睦^母。我聽說了這些,才想通了一些事?!?/br> 香芷旋驚訝不已,“這襲府也真夠亂的。”在啟程之前,香家的人與她絮叨的是襲家出過多少了不起的人物,說這種話的都是滿臉諂媚、與有榮焉,恨不得她當即就與襲朗拜堂坐實夫妻名分。在遠嫁途中,她沒機會了解更多,后來施援手幫了薔薇、鈴蘭一把,兩個丫頭也不了解襲府諸事,與她一樣的茫然。 “是啊。”薔薇答著話,“我都沒往這方面想過,聽到時真是驚掉了下巴。您與四爺在后花園的時候,一個婆子跟我說了一陣子的話,我又去找別人求證,這才敢確定聽聞非虛。大老爺?shù)脑洹簿褪撬臓數(shù)纳?,早在四爺幾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后來大老爺續(xù)弦,是老夫人做的主。大夫人進門后倒是不曾刁難過四爺兄弟幾個,給老夫人軟釘子碰的時候倒是不少?!?/br> 香芷旋眨了眨眼,回想著認親那日見到的人。襲朗的大哥六歲時抱病而亡,二哥幾年前戰(zhàn)死沙場,所以他如今的手足只有三爺、五爺和一個meimei?!斑@樣說來,大小姐是大夫人所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