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沈寒香沒吭聲,只把東西仔細收在自己貼身的小錦囊里,里頭還有幾張?zhí)羌垺?/br> 門內墨香撲鼻,里頭十數(shù)個丫鬟站得一屋子都是,七嘴八舌地夸贊夫人字兒漂亮。一見馬氏來,紛紛住了口。 現(xiàn)正房跟前得寵的個大丫頭叫彩杏,過來招呼馬氏坐,又叫兩個丫鬟去取茶。 “大娘在寫什么呀,能讓我先瞧瞧么?”沈寒香站著剛能把眼露出桌子。 徐氏一愣,隨手抓起個紅包,給她瞧,邊說話,“姐兒今日倒不怕生?!?/br> 馬氏笑喝茶,應和了聲。 沈寒香羨慕地摸上頭未干的墨跡,等徐氏寫完手底下的,轉過臉來正看見沈寒香滿臉胡摸上去的墨,她自己卻還不知道,只是愛不釋手地摸那紅包,紅包有點大,塞不進去她的錦囊。 徐氏不禁笑說,“姐兒喜歡拿去就是,紅包多的是?!?/br> 沈寒香一噘嘴,“這里頭什么都沒有,等著大娘抓一把里頭會響的給我。” 紅包里通常是一小錠碎銀或是幾個銅錢,銀錢不響,銅錢才響。沈寒香要的反倒是便宜的。 徐氏遂蹲身下來想給沈寒香擦臉,帕子都掏出來了又有點猶豫。 沈寒香素來不讓人碰,一碰就要哭爹叫娘地鬧上大半天,這徐氏從來就不喜她,眼睛生得不祥是其次,總愛在她這兒哭,鬧得府里上下都穿她這個大娘兇狠。 “大娘抱?!鄙蚝闵斐鰞蓷l胳膊。 徐氏面色一松,先給她擦臉,叫丫鬟拿花生糖來,把沈寒香抱起來,讓她挨個兒看桌上寫好的紅包,她略花了些心思,用不同的寫法來寫福壽,桌上的硯是她自家中帶來的,甚貴重。 沈寒香一眼便瞧上了,眼直勾勾要掉下來似的。 徐氏抱著她,坐到馬氏對面,中間擱著個小桌。 “大奶奶喝茶?!辈市佑纸o徐氏捧茶。 這時馬氏才看見,大奶奶心口也掛著條金鏈子,底下垂著的墜子,同那個牡丹墜兒一模一樣。 沈平慶前次辦差回來帶的,馬氏垂下眼,喝了口茶,這才斂去眸內震驚。 “逢年過節(jié),大姐不得空,不該來擾的?!?/br> “什么話,一個院子里的人,多走動才好?!毙焓吓c沈平慶少年夫妻,也快四十歲了,再怎么保養(yǎng),總歸早年跟著沈平慶也吃了不少苦,臉敷層白粉是看不出,手卻似一層蒼白枯干的樹皮。 馬氏放下杯子,遂將手搭在小桌下。 “大娘寫的字真漂亮。”沈寒香展開個紅包紙,攤在桌上看了又看,喜歡得很。 “還不會認字,就知道漂亮了。”徐氏不禁莞爾。 “我見過的,娘寫的字就不好看?!?/br> 馬氏頓時哭笑不得,倒也不生氣,徐氏聽了這話,果然嘴角微翹,高興得很,說要教沈寒香寫字。 “等過完年就來大娘房里,教咱們三姐兒讀書習字可好?” 沈寒香響亮地答,“好!” 徐氏又抓把糖給她,才同馬氏說話。 徐氏這人,不得沈平慶喜歡,一群丫鬟奉承著。沈柳德不愛讀書,與她也不親。唯獨個彩杏,是娘家送來的,念過點書,還能說得上幾句。 快到四十歲,徐氏尤愛言字兩樁事:一是說媒,二是說教。 沈寒香出嫁前,少不得被徐氏叫去教訓,但前世徐氏極不喜她。沈寒香話少,性子溫和,聽徐氏說話就拿那雙不太好的眼睛定定看徐氏。 徐氏氣頭上曾說:早晚這一宅子的人都得被你的眼咒死。 那時沈寒香照顧沈平慶第八個年頭,徐氏不知在想什么出神,沈寒香端藥進來,甫一轉頭看見她,徐氏竟嚇得立時跳起來,藥撞得灑得一地,沈寒香燙得一掌通紅。 徐氏不住罵,罵了些什么她也不太記得了,自沈平慶過世后她便一日比一日乖戾。沈寒香出嫁那天,大喜的日子,徐氏一根繩子想把自己吊死,還好府里發(fā)現(xiàn)得早,倒是救了下來。 從此就不太說話,困在一方院子里,大節(jié)方才出次門露個臉。 上次見她,還是在回娘家的頭一日,被徐氏夾槍帶棒地數(shù)落一頓。 徐氏和馬氏說了會兒話,就讓馬氏帶沈寒香先回去,沒叫她做什么,只說照顧好姐兒的身體便是擔了府里的事兒了。 出門來,馬氏牽著沈寒香,久久欲言又止。 到自己房中,才把沈寒香抱著,從她貼身的小錦囊里掏出牡丹墜,一臉若有所思。 沈寒香把紅包撕碎了,丟在火盆里,一股煙氣。 “哎,怎么燒了,姐兒不是喜歡的嗎?” 沈寒香有點想睡,朝床上蠕,馬氏便來給她脫小襖,叫人去灌個湯婆子,沈寒香躺在被窩里,把冰冷的手腳朝馬氏手頭揣。 馬氏給她捏腳,又問,“姐兒又不喜歡紅包了?” 沈寒香撇撇嘴,“不喜歡大娘寫的字,喜歡娘寫的?!?/br> 馬氏愣了住,去捏她的鼻子,“才在大娘那兒說娘的字丑?!?/br> “兒不嫌母丑?!鄙蚝憷碇睔鈮训?,“娘在我這兒,自是天底下頂頂最好的。” 馬氏這才笑了,說沈寒香是想多要幾個壓歲銀子,她也不辯,心情極好地縮在被子里。湯婆子一抱上就睡了去,連日糾纏的噩夢這一晚也沒來,她倒是夢見個很奇怪的人,一身衙門里的朱衣紗帽,看著像捕快。 怪就怪在,這人總把她的鞋子拿出來瞧。 沈寒香記得那雙鞋,珍珠鳳頭鞋,她自己親手做的。早些年同李珺關系還不那么壞,李珺買回來的珍珠串子,說襯她膚色。 她珍而重之地收著,后來陸水雙收入房,也有這么一串,珠子更加圓潤亮堂。 沈寒香就把自己的拆了做鞋子裝飾,剩下的沒用完,串了個手串,收在哪兒也不記得了。這個老看她鞋子的男人,似乎是認識的,又不大想得起。 沈寒香在夢里翻了個身。 馬氏就在一邊小桌上做針線,縫的是給沈柳德的衣裳,她針線活好,只一直同徐氏不太親近?,F(xiàn)沈寒香要跟著徐氏念書寫字,才又重把之前沒縫完的個小褂子拿出來拆,琢磨著把箱子底下的錦緞拿出來給沈柳德做衣服,趕在正月里能穿得上。 作者有話要說: ☆、馮氏 傍晚馬氏把沈寒香叫起來梳洗,牽著出門上堂子里吃飯,外頭天已全黑了。 沈寒香衣服沒換,圓臉睡得紅通通的,煞是可愛。馬氏把她抱著,她便軟噠噠趴在親娘肩頭,渾然一派沒睡醒的模樣。 上飯桌時候,馬氏出去與人說話,二十人圍坐的大圓桌子,小孩與女眷坐一起吃。沈平慶娶了四個姨太太,正妻徐氏手套著個青狐手抄站著,管家娘子諾諾與她說話。 徐氏目光片刻不離自己兒子,沈柳德這時候正自在丫鬟圈子里打轉,扯散個小丫鬟的頭發(fā),那丫鬟要哭不哭的。 沈寒香自自己椅上滑下去,一晃一晃地朝沈柳德去了。 徐氏蹙起眉。 見得只到沈柳德胸口的沈寒香過去拉了拉沈柳德的手,沈柳德低頭,掌心多出一塊松子糖。沈柳德本不愛吃糖,眼底卻似被沈寒香溜圓的臉蛋吸引了住。 “誰看著三姐兒的,怎沒個人了?”沈柳德張望片刻,沒見下人跟著沈寒香,一時有點不高興。 沈柳德眉目同沈平慶有七八分相似,俱是寬額高鼻,年紀雖小,肅著臉也帶三分威嚴。 “馬姨娘親自照看著的,哥兒怎不過來玩。”說話那人才十八歲,是沈平慶前次帶回來的姨奶奶馮氏,紫紅的一身十分打眼,衣上蛺蝶穿花。 沈柳德蹙眉,“小姨娘有啥好玩的嗎?” “哥兒過來不就知道了?”那馮氏生就一雙風情萬種的桃花眼,看一眼就叫男人渾身都酥了。 偏沈柳德年紀輕,不買賬,牽著沈寒香要去找馬姨娘。 沈寒香口里塞著糖,說話含糊,晃了晃沈柳德的手,“大哥,想噓噓。” 沈柳德一愣,臉孔有點發(fā)紅,硬是板著臉,“這就帶三姐兒去?!彼南聫埻?,想找個下人來把麻煩孩子帶走。 沈寒香卻緊緊抓住他的手,把沈柳德都抓得痛了。 “干啥呢……松手……疼疼疼?!?/br> 沈寒香嘴一瞥,像要哭。 沈柳德一把捂住她的嘴,慌忙在她耳邊低聲說,“別哭,別哭?!彼苁翘圻@個小女兒,要是這兒哭了,被老子看到,屁股蛋子要打開花。沈柳德又是犯難又是懊惱,腦門兒被驢踢了才帶個半大孩子出來晃。 一大一小兩個走出堂子,沈柳德帶沈寒香去噓噓。 噓完沈寒香便不抓著沈柳德,自己朝后院里跑了,小身子一搖一擺的。沈柳德現(xiàn)已頭疼得死,只得追在后面,聲音不高不低地喊,“幺妹要去哪兒?前頭待會兒要開飯了,別亂跑。爹知道了要揍人的!” 樹影搖曳,沈寒香矯捷地鉆過樹椏去,沈柳德鉆不過去,只得又繞過去。 樹后是沈家養(yǎng)魚的大池子,只見沈寒香脫了鞋,兩只雪白腳丫子踩在一條長石頭上,那石頭到沈柳德膝下,沈寒香在上頭光腳走。 沈柳德嚇得魂飛魄散,忙喊,“下來!仔細跌倒池子里去。” 沈寒香把鞋放在一邊,坐下來,朝沈柳德招手,一點酒窩在頰上,讓人想戳。 “大哥來?!?/br> 沈柳德探頭探腦,四下正是無人,沈寒香兩條腿晃來晃去,他倒是也想爬到石頭上去。 “就待一會兒,我上來你就下來?!鄙蛄聣旱吐暰?。 沈寒香不怕他,反倒笑起來。 沈柳德手腳利索,爬上去擰著沈寒香兩邊腮幫狠狠道,“笑!有什么好笑的!待會兒爹揍我,又不揍你。就知道跟著你出來沒好事?!?/br> 沈寒香歪著頭看他,學著沈柳德的動作,也伸手去掐他的腮rou。 …… 兄妹兩個,一個賽一個狠地掐著對方的腮幫子不撒手。 沈寒香鼻子一吸。 沈柳德忙忙放手,大聲道,“哥的糖都給你吃了!不許哭!” 沈寒香撇嘴。 “別找麻煩,不然揍你?!鄙蛄禄瘟嘶稳^,滿意地看沈寒香后縮了縮,又覺有點不好意思,去牽她的手。 沈寒香由得他牽著,轉頭盯著池面,忽道,“哥?!?/br> 沈柳德心不在焉嗯了聲。 “咱們去吃飯罷。”沈寒香說。 “哎?!毕葧r沒爬上來想上來,上來也沒啥好玩的。沈柳德自取笑著先下去,給沈寒香穿鞋子。那是一雙冷冰冰的小腳,握在手心里小巧玲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