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驟然落地,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襲來。沈寒香張開眼,大口呼氣,才發(fā)覺自己坐在床上,她抱緊膝蓋,爬下地去,手指發(fā)顫抓過茶杯,灌下三杯茶水,這才好受了些。 又坐回床上,將窗戶扣上??簧虾軣幔娴盟郎喩碚仇?,難受得很。她想起來,孟良清那個手爐還在她這兒,翻箱倒柜一陣響動。 外間三兩的聲音傳來—— “姐兒在找什么?” 三兩揉著惺忪的眼站在門上,見沈寒香到處翻找,便問:“奴婢來找罷,東西不一直是奴婢收放的?!?/br> 沈寒香心口砰砰跳個沒完,她推開兩步,將散亂的鬢發(fā)勾在耳后,說:“不是什么要緊的,天亮再找罷?!?/br> 三兩笑了,走進來,“大半夜起來翻,姐兒說不打緊便不打緊吧,東西找著了,心里安了,才好睡覺。說罷,要找什么?” 沈寒香語塞,半晌道:“一個手爐?!?/br> “什么樣的?姐兒有三個手爐,還有一個,好像是出去玩的時候,借來用的?!比齼汕?,從柜子里翻找出來三個手爐,一個梅紋的,一個如意紋,還有一個既有獸頭又有卍字,個頭略大一些,看著很新。 三兩都取了出來,置于事先鋪開的一張綢子上。 “姐兒可是睡得冷了?要添一個來?” 等三兩找東西時,沈寒香已站得雙腿發(fā)寒,這時鎮(zhèn)定下來,隨手拎起獸頭那個,笑道:“今晚上有點盜汗,手腳總也睡不熱,睡得太早,走了困。把這個添了炭拿來,我點燈看會書,待會兒可別來煩我?!?/br> 三兩自取了手爐出去添炭,沈寒香出了會神,把余下兩個手爐收進柜子里。 等手爐熱了拿來,她捧在懷里,披衣坐在床上。 空無一人的屋內,書里一個字也沒入得她的眼,夢里的人和物都真實得不得了。至今沈寒香才察覺,她似從來不曾思及到底自己為何會來了此間,到底此間都是真的,又或者不是真的,但不是真的,卻也已勝似真的了。 她拿手帕包好那手爐,那暖意自掌心一路滲進心底里。 自林氏向馬氏提及沈家有個世家,興許要討沈寒香去做續(xù)弦的事,馬氏便憂心郁結,到四月底,竟一病不起,沈寒香每日在馬氏床前侍奉湯藥,也常請大夫去給沈柳德院子里的楓娷瞧病。 五月初,馬氏下得床,已能在院子里看看奇花異石,也能在亭里稍微坐一會兒。 楓娷病體卻越發(fā)沉重,有一回沈寒香陪著她說話,楓娷咳出一口血來,忙掏出帕子替沈寒香擦裙子。 那時候沈寒香心里就隱約覺得會不好,但并未想到會來得那樣快,畢竟同馬氏相比,楓娷才二十四,正是身體強健,什么病都容易好的年紀。 五月初十晚上,沈寒香正在自己屋里剪個鞋墊子,比著沈柳容的腳。沈柳容光著腳在他姐床上爬來爬去,倒像才有三四歲的。 沈寒香沿著炭筆描好的線拿著把大剪子,那本是個弧形的彎,卻不知怎的失了準。 與此同時,外間跑進個小廝來,沈寒香一見是常跟著沈柳德的那個,道是沈柳德又要叫她出去陪著玩,便道:“今兒沒空,咱們家小哥要做鞋,讓大哥自己耍去……” 沈寒香話未說完,那小廝已頭貼著地,哭道:“三姐兒快去瞧一眼罷,大少爺屋里的楓娷要不行了,大少爺叫奴才來叫您,說你們素來玩得好,現(xiàn)撐著一口氣不肯落,一定是在等姐兒過去。只等著姑娘去看一眼,也免得楓娷姑娘多遭罪。” 沈寒香鞋都沒來得及穿好,趿著便跑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吩咐丫鬟把沈柳容看著,只讓他在自己屋里玩。路上向小廝問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上大少爺在外頭吃醉了酒不知怎么著,回來小的聽見屋里鬧了會,大少爺好像砸了東西,但后來就沒聲了,也沒見誰出來。過得半個時辰,柳綠來說太太給楓娷姑娘送的藥,放在她那里的,叫小的傳個話。小的聽屋里靜悄悄的,料想都已睡下了,便沒傳。今日一早進去伺候洗漱,楓娷姑娘看著還是好好的。到下午不知怎么忽然就不行了。林大夫是未時將盡請來的,到申時末刻,楓娷姑娘本已睡熟了,卻忽然坐起來,張著口似乎有話要說,一只手按在脖子上,好像什么人在勒她脖子似的,嚇得死人。之后吐了半個臉盆的血,就不行了。小的就趕緊找人去請大少爺回來,大少爺抱著她,說了幾句話,聲音太小小的也聽不清,之后少爺就叫小的來請三姑娘過去?!?/br> 說話間已到了沈柳德那院子,沈寒香直直奔著楓娷那小屋去,踏上門前石階,身形略頓了頓。 隱約能聽見沈柳德悔恨交加的聲音—— “別睡,楓娷,跟我再說會話,你記得不記得,你愛吃那個藕粉棗糕。年前我去京城的時候,跟同德齋的老師傅學了兩手,我親手做給你吃,好不好?” 沈寒香撈起簾子,楓娷枯木一般的手被沈柳德緊握著貼在臉上,她已無焦距的眼珠動了動,似乎望向沈寒香,又似乎看著不知道什么地方,之后眼珠上翻,凝在屋頂?shù)闹刖W上,輕輕闔上了眼皮。 沈柳德渾身一顫,哭聲阻塞在喉中,仿佛是一場未曾暴發(fā)的風雪,滾滾涌動在地底,化為淚水,從楓娷失去生命的指間落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聽著慕寒的夜雪寫這個,有點應景 ☆、暗巷 次日一早,楓娷的大哥到沈家,將其遺體帶回家去。徐氏打發(fā)了十兩,回過話,到馬氏院子里來磕頭。馬氏叫人拿了八兩銀子給他,掉了回眼淚,拉著說了會兒話,才放他回去。 那時候沈寒香在院子里陪沈柳容玩毽子,看他出來,便走了去,將人叫到樹下。 沈寒香從個荷包里掏出兩顆金錁子,都是這么多年年節(jié)時候攢下的,又叫三兩拿兩只掐絲嵌寶珠釵包好,叫楓娷的大哥帶回去,一并下葬。 午后沈柳德的小廝來遞話:“大少爺去‘鳳來’戲班聽戲了,叫接三姐過去?!?/br> 沈寒香抱著個手爐站在院子里看梨花,馬氏三年前叫園丁在院子里種的,正開得好,昨夜下過雨,葉子新亮,花朵白得別有股蒼涼美意。 “都有什么人?”沈寒香問,把手爐遞給三兩,搓了搓燙得有點發(fā)紅的手掌。 “李家的大少爺,林大夫的外甥?!蹦切P小心瞟一眼沈寒香,說,“大少爺說了,這兩個都不打緊,李家的大姑娘也去了,想著三姑娘一定想見見,才叫小的來請。要是老太太那邊問,就說書房要添點筆墨紙硯,三姐兒懂這個,正好去看。要是三姑娘說去,小的這就去回話?!?/br> “不必驚動老夫人,給我娘說一聲就成,要問起來再回?!闭f完沈寒香徑自回去換衣服,叫三兩和四芯陪著去,楓娷沒了,他家又送來個沾親帶故的小丫頭子,前額還是青的,沈寒香看她相里跟楓娷掛了三分,便留在自己屋里伺候。 戲班里咿咿呀呀唱著一出《離魂》,月洞門上方一枝紅杏越過墻頭,花瓣洋洋灑灑而落。 入內來,沈寒香一眼便分辨出李玉倩陪李珺林家兄弟二人坐著在看戲,丫鬟在旁替她剝花生,她神情有些懨懨。 沈寒香悄悄湊過去,把手捂上李玉倩的眼睛,不住朝旁邊丫鬟打眼色,那丫鬟也笑,只抿著嘴不說話。 李玉倩嘴角彎翹,道:“沈家的三meimei來了,不去鬧你大哥,倒鬧起我來了??次以趺词帐澳恪!崩钣褓辉捯粑绰?,轉過身來就按著沈寒香在懷,一個勁撓她,沈寒香自小便怕癢,這一鬧反把自己笑得岔了氣喘不過,不停叫好jiejie放過我之類的。 二人鬧得臉孔通紅,沈寒香就在李玉倩身邊坐下,左右張望一番,沒看見沈柳德,因問:“我大哥呢?” 李玉倩傾過身來替她把頭發(fā)理順,順勢摸了摸她的臉,笑道:“他去解手了罷。今兒誰給你擦的粉,白一團紅一團的,不知道以為你要上去唱大戲呢!” 一邊四芯紅了臉,李玉倩便明白了,把一小碟剝好的白胖花生仁推到她眼皮底下。 “等你歇一會兒,去那邊屋子里,我給你擦凈了,重新勻過?!?/br> 沈寒香鬧得耳朵有點發(fā)紅,笑喂給李玉倩花生,說:“要不是聽說表姐來,我是不出門的?!?/br> “三meimei最嫌我的?!崩瞵B在一邊插話。 沈寒香沒理會,略朝林大夫的外甥點了點頭,那人叫林惠,將來大概要承林家的鋪子的,林家家教很嚴,眼睛也不敢亂瞟,光是看戲,神情也生澀無比,似乎大有不自在。坐了會兒便說要走,李珺硬是勾著他的脖子,不讓那林惠走。 趁他兩個勾肩搭背拉扯之際,沈寒香同李玉倩進屋去理妝。 李玉倩一坐下便抓著她的手,對著她看了又看,問她:“那個跟著你的楓娷沒了?” “上午她大哥來領了人回去,昨晚沒的,怎么你都知道了?”沈寒香微有疑惑,未免話也傳得太快。 “林大夫早上來給我娘診脈,嘆了幾句,正好我在她那問安?!?/br> 沈寒香點了點頭,嘆了口氣,“她過得怪苦的,早些去了,好早些投個好胎。” 李玉倩不說話了,似在想什么不著邊際的事,神情恍惚。沈寒香朝鏡子里一看,果然臉上粉沒敷勻,紅一塊白一塊的,見李玉倩出神,便自己以濕布把臉擦凈了,只見鏡前桌上多的是香粉、胭脂等物,顯然李玉倩帶她來的這兒,本就是旦角上妝之處。 她略勻了勻粉面,瞧著不那么滑稽,便收起香粉,端起盒子看了看,“這倒是沒見過。”又看了看旁的鏡子前,香粉卻不是以瓷盒裝的,唯獨她手上這個精巧,氣味香甜,有點像桃子。 沈寒香疑惑道:“這是誰的?” 李玉倩不甚在意,“任憑是誰的,還不配給你使呢。照著我說,大哥就不該成日在這些個地方混日子,我給你說,要是過幾日他叫你把你二姐叫出來,你可千萬別應。那日去了你家,回去娘說要給他說這門親,他當場就摔了筷子,發(fā)了好大的氣。若不是娘哄著,再三給他保證模樣人品,他還老大不情愿的?;仡^他要是叫你帶你家二姑娘出來,就是想看看配不配得起他,再作計較。這么也太埋汰人,別給他看?!?/br> 沈寒香忍不住笑揶揄,“你這胳膊肘,是生了個倒拐子專揍你哥的吧!” 李玉倩眉一豎,白道:“跟你說正經的,還取笑我?!?/br> “小的不敢,唐突佳人,給jiejie賠不是了?!鄙蚝阋槐菊浗o李玉倩作了個揖。 兩人在屋內說了會話,總躲著也不成,出去后見沈柳德還沒回來,便說要到處看看。此時唱的是李玉倩愛聽的,便沒跟著去,沈寒香出了聽戲的小院,朝后面幾間廂房而去,回憶上次來時那個公蕊練功的地方,怕是沈柳德去找公蕊。 又聽得里頭一陣咿咿呀呀的,以為是公蕊在吊嗓子,便循聲而去。 隱約聽得那唱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 荒草漫過臺階,像是個無人會去的院子,唱得凄凄切切。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戲腔透出窗紙,隱隱約約,時高時低,其中肝腸寸斷,讓沈寒香覺得頭皮發(fā)緊,克制不住地趴在窗戶上,戳開一個小孔。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倦,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br> 那是個渾身裹素的女角,回首間鳳目勾魂攝魄,她一手負在身后,抬起一手,以袖遮面。袖子自身后那手上滑下,明晃晃一把冷刀子。 沈寒香瞳孔微微緊縮,幾乎整張臉貼在窗戶上,意欲看清到底對面坐著的是誰。鼻端嗅到酒香,那看戲的人定是吃了幾鐘。不會是要借著唱戲,謀財害命罷?這一念頭飛快閃過沈寒香腦海之中,她正想推窗而入,但見那戲子趴上席,一頭黑發(fā)逶迤在榻上,揮灑衣袖,攏上看不清那人的臉。 另一手于身后緊握,正待揮出之際,戲子跌了一跤。 門開時沈寒香與那跑出來的人撞了個對眼,只見是衣著齊整的孟良清,飲酒而薄紅的臉孔微微發(fā)熱,抓起沈寒香就跑。 風聲掠過耳畔,沈寒香被孟良清拽著,她從不知病怏怏的小侯爺有這么大力氣,正要說話,孟良清回過頭,一根手指豎在唇上。 沈寒香會意,便不說話。 二人拐了三個彎,幾百米回廊,才從個毫不起眼的角門穿出去,沈寒香還以為這么便能出去了,沒想到角門外又是一截數(shù)十米,遍地荒草叢生,踩上去簌簌作響。 沈寒香甩開孟良清的手,實在跑不動了,拍著胸脯不停喘氣,上氣不接下氣道:“我跑不動了?!彼D難吞咽,嗓子眼里透心涼,還很疼。 孟良清半天沒說話,沈寒香本以為他是無話可說,過了會兒才察覺到,孟良清也是跑太遠,在喘息,卻不似她這樣,兩手按著腿,直不起腰,像離水的魚一樣大口喘氣,倒是緩緩勻著氣,直至緩過勁來,才搖搖手,笑道:“久不曾跑路,氣息不足,冒犯姑娘了?!?/br> 沈寒香擺擺手,朝外窺了眼,這里是個凸字拐角,他們一人一邊分站在墻后,從外是看不見的。 “方才那人,他要殺你,是誰?”沈寒香心有余悸道。 孟良清一臉茫然,“啊?是嗎?” “對啊,他身后有這么長一柄長劍,你沒看見嗎?”沈寒香想著徐氏用的戒尺,隨意比劃了一下,遠遠比那把刀子長多了。 孟良清不禁失笑搖頭,“我沒瞧見?!?/br> “那你跑什么?”沈寒香問。 孟良清窘得臉頰發(fā)紅,微微垂目,拇指與食指摩挲著,他說:“方才他湊近過來,我以為……以為他想親我……就跑了……”孟良清耳廓發(fā)紅,頭快垂到衣領上去了。 沈寒香一時語塞,自言自語道:“軟玉溫香在懷,投懷送抱,似小侯爺這般人物,平素未必沒有仰慕表白心跡之人,怎么怕成這樣……” 孟良清大窘,“可他是男子啊……” 原來卜鴻邀孟良清來院中,說是杏花開了,又有新鮮的青梅,用以煮酒,兼之卜鴻新學的一段戲,預備下月知府壽誕時去知府大人府中獻唱的。孟良清愛看戲,于此道頗有見解,那卜鴻頭一個就想起他。 “自京城回來,府中也無甚好玩,每日看書臨帖,很悶?!泵狭记宄饪戳搜?,低聲道:“李兄倒是常來,但他素來喜好品評戲子身段風流,于戲文卻無大所謂。沈兄近月也不來找我,聽聞他常來這邊院子里,尋個叫公蕊的姑娘。總不好叨擾太過。”孟良清頗不好意思,見外面似無人追來,便道,“等下出去,我便自行回去,想麻煩沈姑娘一件事?!?/br> 沈寒香眉毛皺了皺,“何事?” “今日我是偷溜出來的,不管對誰,都別提及在這兒見過我。”孟良清從腰間解下枚玉墜子來,“此乃我心愛之物,平素貼身戴著,從不離身,因見其小巧可愛,時時把玩,贈給姑娘了?!?/br> 沈寒香笑道:“我道什么了不得的事,不提便不提,若要贈我什么,最好是精挑細選,獨一無二之物,眼下給了我,倒像封口費似的。真要是你心愛之物,君子不奪人所愛,你回去思及這小玩意兒,未免要著惱。要不是你的心愛之物,豈非為了區(qū)區(qū)小事,連累你說謊。也不妥。” 孟良清臉色發(fā)紅,似不太會說話,手里攥著那墜子,又道:“確是我的心愛之物,亦是精挑細選,獨一無二的。你若瞧不上……”他在腰間一撈,還有兩塊玉佩,一塊玉玨,只都不如那蟠桃的墜子得他喜歡。 外頭忽傳來一聲呼喝,“仔細找,丟了小侯爺,仔細你們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