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孟良清手一顫,那墜子掉在地上亂草之中,眨眼便沒了蹤跡。 “別撿,你站好,別出聲?!鄙蚝愕吐曊f,往外一看,有個戲班里的小廝正朝這兒來。她隨手揀了塊玉佩,扯下,趁那小廝站在角門上猶豫時,又見他轉(zhuǎn)過身去,沈寒香立刻走出,蹲在地上。 “什么人?”小廝聽見動靜。 沈寒香抬頭,那小廝微瞇起眼,旋即掛上笑,點頭哈腰諂笑道:“不是沈家的三姑娘么,怎么在這兒?” 沈寒香拍了拍袖口的灰,起身看了看日影,道:“方才出來尋我大哥的,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看這邊有道門,本以為會是另外一間別院,心說過來看看。卻把玉佩弄丟了,你幫我找找?!?/br> 小廝蹲身下去找,沈寒香朝后望了眼,只見到一堵灰墻,孟良清好端端躲在后面。堂堂侯爺,小心翼翼做著偷偷摸摸之事,沈寒香忍不住促狹笑道:“此處這么偏僻,只有貓兒狗兒才會來,你跑來做什么的?” 小廝嘿嘿一笑,“姐兒不知道,咱們園子里老遭賊盜,班主便叫小的們四處看看,驚著了姑娘實在對不住。” “哎,是不是這個?”沈寒香指尖掛著條紅繩,摸了摸下面白中帶紅的玉佩,笑道:“可不就是它?” 不等小廝細看,沈寒香便收起玉佩來,朝外走。 “瞧見我大哥了嗎?尋他好一陣了,時辰也不早了,再等不著人,回去跟老太太不好交代?!鄙蚝憬猩闲P頭前引路,邊走邊向他打聽公蕊,那小廝自是知無不言的,差點把公蕊的祖上三代都交代完畢,眼下公蕊常出入那些個富貴之家,在夢溪很受追捧,幾乎要蓋過當紅的個青衣,便是在鳳來戲班里,也有不少人是沖著捧她而來,幾乎與卜鴻平分秋色。 “我大哥常同她見面么?” 小廝眼珠亂轉(zhuǎn),半晌才放輕聲音道:“年后來的勤,后也不常來了,再后來都是找李家少爺喝酒的,偶爾喝醉了怕回去挨罵,下午過來坐坐醒神。不過今日是真喝得爛醉,小的們不敢驚動人,都知道沈家老婦人回來了,想是規(guī)矩比從前嚴,怕鬧出什么不體面的事來,壞了大少爺?shù)拿暋!?/br> 怕壞了沈柳德的名聲未必,但要真的讓老太太知道了,扯出事來,也牽連戲班,李家還管著夢溪的地界,沈家同李家沾親帶故,自然是小心點好。 在間小屋里見到喝醉了的沈柳德,他嘴里咕噥著什么,側(cè)身歪頭正睡著,屋內(nèi)酒氣熏人。 沈寒香嘆了口氣,叫人把窗戶打開,盯著他喝下去醒酒湯,問李珺借衣裳,李珺立刻叫下人回去拿了件新做的來。李玉倩捂著鼻子站在屋子一角,蹙眉道:“今兒沈大哥怎么了?” 沈寒香看李珺和林家的退了出去,便親自給沈柳德脫靴,把他擺正,讓他睡得舒服點,叫個小廝進來守著,同李玉倩坐在外面屋,說,“他心里不痛快,喝過這一回,回去說他,便知道輕重,不敢胡鬧了?!?/br> 李玉倩撇嘴道:“大老爺們兒也弄得這么狼狽,不是我說,現(xiàn)在的爺們兒比不得咱們父親那輩了。” 沈寒香笑道:“那叫你爹給你許個老頭子得了,疼女兒似的疼你?!?/br> “越說越不像樣子,再不和你說話的?!崩钣褓灰淮辽蚝愕哪?,臉有點紅,理了理袖子,靠在一邊榻上,歪斜著眼望沈寒香,“你想嫁個什么樣的?” “我說了又不算,還不是爹爹mama說了算?!鄙蚝惆延衽迨者M荷包里,系了口,貼身放著。 “就想一想。” 沈寒香想了想,說,“對我好的,能一心一意,便好。” 李玉倩望著窗戶紙,手指在上頭戳來戳去,“哪兒有一心一意的男人呀,誰家的老爺不是三妻四妾?” “是呀。你要叫我說的,我說了你又來多話,不如不讓我說?!?/br> 二人一人占著個繡凳,彼此對著,看了會兒,對方都脫了稚氣,出落出個模樣來。不一會兒,李珺來說知縣夫人已叫人來接,李玉倩只得先走了。 沈寒香則守著沈柳德醒來,幸而還不到晚飯時候,叫人伺候他洗漱完畢,換了李珺的衣裳?;厝π焓匣卦?,沈寒香便在他院子里等,見平安無事,徐氏也無什么話說,顯是在外爛醉的事情沒人多嘴,沈柳德也沒挨罵,這才回自己屋里。 馬氏已讓人找了好幾回,到馬氏屋里,才見著沈柳容著了涼,正發(fā)燒,嘴里含含糊糊的爹爹mama亂喊一氣。 馬氏院里開了鍋,沈平慶也在,沈寒香便說是同沈柳德去采辦筆墨紙硯,沈平慶略一點頭,叫她回屋更衣再過來。 到了沈柳容的床前,只見沈柳容燒得滿臉通紅,煩躁不安地要把身上堆著的被子推開。 “姐兒別坐那么近,仔細也染了風寒。” “叫大夫瞧過了么?”沈寒香起身,剛同馬氏說話,就聽底下人驚慌失措地叫道:“小少爺出痘了!” 馬氏起身急,一頭栽倒下去,沈平慶也變了臉色,急忙叫人去催林大夫,又叫把城中另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請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天花 沈柳容出痘,連沈母都驚動了,馬氏身子弱,不適合在床前照看,被沈平慶令人帶去林氏那兒暫住,留下當日下午照看沈柳容的四個婆子,其中一個沒出過痘的家中還有小孩,便被放了出去。 沈寒香自也隨馬氏遷居至林氏處,到夜里,林氏安寢得格外早。 馬氏憂心如焚,只得命個丫頭子去探看,正欲披衣出去看看,沈平慶自院門外進來,身邊帶著個老大夫。 沈寒香自屋中偷看,沒見過的,大概是城中德高望重的什么老先生之類。沈平慶與馬氏站在廊檐下略說了兩句話,便帶人匆匆出去。 “娘也別擔心太過,爹請來的大夫定然醫(yī)術(shù)高明,又有林大夫照看著,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馬氏臉色發(fā)白,神色擔憂道:“既是擔心不易醫(yī)治,也是擔心哥兒身邊沒個體己的人照看,幾個婆子丫鬟,哪及得上親娘在側(cè)畔?!?/br> 沈寒香略想了想,忽附上去,于馬氏耳邊低語兩句。 馬氏滿面愕然,拉著她的手,搖頭緊張道:“也不行,為娘的怎會厚此薄彼。”她眉峰輕蹙,猶似罩著一層模糊的愁霧,既覺得沈寒香說的不錯,沈柳容年紀小,素來又怕生,馬氏自己不能進去照看,是身體弱的緣故,而沈寒香不同,少有染病的時候,可惜至今沒有出過痘,馬氏既怕她去照顧沈柳容會染病,又不放心沈柳容一人住在那獨院里,雖有下人照看,卻都沒有親緣,終究還是擔心。 至半夜馬氏還無法入睡,過去那邊探看的南雁回來朝馬氏回話:“那邊院子不讓進,聽門上婆子說,哥兒大腿內(nèi)側(cè),腋下,腰側(cè)都出了痘,燒得很厲害,大夫開的藥太苦,哥兒喝不下去,叫人捏著鼻子灌了,睡下沒半個時辰,又吐了出來?!?/br> 一聽這話,馬氏便坐不住了,非得現(xiàn)就去那院里看看情況。 “門上婆子守著,娘就是過去也進不去,就讓女兒去罷?!鄙蚝愕共缓芘露化彛笆酪渤鲞^,高熱過后,溫度便會下降,前后差不多半個月,熬過去也就是了。于是安撫馬氏道,“咱們那院不是有個小門?我去看看那里讓不讓進,遙遙看一眼讓娘安心也就是了。” 馬氏擔心兒子,一時也顧不得了,便點了頭。 到沈柳德院子門口,叫出來個沈柳德常帶在身邊的小廝,換了小廝的衣裳,把頭發(fā)一攏,在腦袋上扭著扣起。沈寒香特意叫三兩熬了馬氏常吃的藥,放在盤子里,熱氣騰騰散出白煙。 “這樣能成嗎?”三兩懷疑道。 沈寒香扇了扇那藥,笑道:“眼下守著的都是我爹那邊伺候的,他們平素沒什么機會見女眷,你把鍋底灰取些來?!?/br> 將鍋底灰均勻按在臉上敷開,又將遮臉布勒在腦后,因痘瘡易于傳染,照看病人的下人都有這么快布。天色又暗,沈寒香有七成把握不讓人認出來。 到院子附近,三兩拽著沈寒香的胳膊,小聲問:“姑娘干嘛一定要進去……咱們也在門上問一問消息不成么?” 沈寒香嘴角彎翹,凝神望著藥湯,“我另有打算,等我進去之后,半個時辰里還沒出來,便算成了,你去給娘回話,就說我留下來照顧哥兒便是,好叫她放心。” 守著馬氏原住的小院的,全是在沈平慶跟前抬轎看院之類的大漢,看見沈寒香也叫住了人,其中一人問:“林大夫不是已來送了一次藥?怎么又來一次?” 沈寒香半真半假胡謅道:“老爺請了兩位老大夫來,說林大夫的藥劍走偏鋒,味道太苦,哥兒太小,吃不進去也是應當。是以調(diào)整了劑量,命小的重新送來?!彼龎褐ひ簦犐先サ瓜駛€沒變聲的小哥。 “那給我吧。”問話之人過來端藥。 沈寒香一側(cè)身避過,低頭方放緩聲道:“老爺讓小的一定盯著哥兒喝完才行,小的也是領(lǐng)了個苦差?!?/br> 不想聽她唉聲嘆氣的抱怨,兩個大漢讓開路,都道:“那趕緊進去,趕緊出來。” 屋內(nèi)盡是藥味,混雜著沈柳容吐過的酸臭。沈寒香將藥放在一邊,湊在床邊看沈柳容,這會子沈柳容正睡著,臉燒得發(fā)紅,嘴里喃喃說話,卻聽不清說的什么。 “要叫醒哥兒起來好吃藥?!币粋€婆子說。 “不用叫。”到了沈柳容的床前,沈寒香松了口氣,解下遮臉布,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兩把。 屋里四個婆子嚇得不輕,沈柳容的奶媽張嬤嬤認出沈寒香來,立時將人拉到門口去,捶她道:“姐兒跑來作甚,有咱們這些婆子盯著還不夠么,趕緊出去,仔細染上……” 沈寒香站在門邊,死活不往外去,笑道:“剛已在哥兒床邊看過了,要染上這會子也染上了。我娘不放心,叫我來看看,要不信,你使個人去問我娘?!?/br> “那看過了,姐兒還是回去給奶奶回話罷?!?/br> “這不成?!鄙蚝泐D了頓,眉毛深鎖,“我娘身子弱,這會我也不知染上沒染上,要是帶了點病氣,沾了我娘,爹發(fā)起火來,誰來擔待?” 原本沈柳容還在馬氏肚子里時,便物色好的奶媽,就是這個張嬤嬤,為人本分,做事細心,她素來深知沈平慶雖有好幾個姨太太,但憐馬氏體弱,又生了個哥兒,同旁的姨太太有些不同。 一時間左右為難,只得嘆氣道:“要姐兒有個三長兩短,我只有撞死在床前的份兒。叫我怎么說你好,不過半個月的事……罷罷罷,你們姐弟平素就玩得好,但姐兒沒出過痘瘡,還是小心些,咱們幾個下人照看著就是,進去時口必須遮,也不可離得太近?!?/br> 見張嬤嬤肯松口,沈寒香立刻賭咒發(fā)誓道:“這我曉得,總是不能叫娘更cao心的。” “姐兒知道便好。”張嬤嬤又嘆口氣,叫了兩個在院子里照看的丫頭子給沈寒香收拾屋子,仍安排她住原來那間。 沈寒香站在檐廊下,向張嬤嬤細細問過沈柳容什么時辰吃藥,一日要吃幾回,聽聞要避風避光,又想怎么能讓沈柳容覺得好受些。沈柳容素來喜潔,屋里一股怪味,定然要哭的。 到沈柳容吃藥的時辰,她便在床邊坐著,趁著婆子們沒注意,便抓著沈柳容的手,小聲安慰。 沈柳容燒得人都糊涂了,但眼睛張了張,不知看沒看清沈寒香,吃過藥,一張臉苦著,眾人都很緊張,怕他要吐出來。 沈寒香忙自貼身裝糖的荷包里翻出來一顆松子糖喂在沈柳容嘴里,沈柳容吃著糖,本緊抓著沈寒香的手略松了松。 婆子們俱松了口氣。 “三姐?!鄙蛄萦脽冒l(fā)啞的聲音叫她。 床邊垂著層層紗簾,透氣,但可遮風,也隔斷傳染。 沈寒香答應了聲。 “外面什么時辰了?” 沈寒香想起身,察覺到沈柳容的手緊了緊,便道:“似乎亥時了?!?/br> 沈柳容疲倦地哦了聲,悄悄自簾子里坐起,聲音很輕地傳來—— “她們?nèi)四???/br> “在隔壁屋守著,哥兒要什么?我?guī)湍隳茫俊?/br> 沈柳容忙搖了搖她的手,“不要什么?!睅ぷ永镬o了靜,沈柳容小心翼翼道:“我可以把這個,撩開些么?” “這個”是指紗簾,沈寒香為難道:“你過不得風,想出來拿什么東西么?” 沈柳容似有點猶豫,半晌方道:“不想拿東西,就想撩開看看,就一會?!?/br> 那聲音小心又帶了點哀求,沈柳容出生時,沈寒香的身子不大,但心里實是將這親弟當做兒子一般看顧著長大的,一時心軟,又想到此行非得進來照看他的目的,一來因?qū)Χ化徲薪?jīng)驗,可以照看沈柳容,而來確有她自己的私心,便向外略看得兩眼。 門外媳婦子們各自歪在腳凳、羅漢床上,沈柳容病發(fā)得急,那些下人也累得狠了。沈寒香笑了笑,勾起紗簾,一張通紅得像充血的圓臉豁然出現(xiàn)在她眼前,沈寒香眼周有點發(fā)紅,啐道:“滿意了?回頭要是教人知道了,要來說我,我就說是哥兒的主意。” 沈柳容鼓著眼,也朝外略看了眼,放心下來,他燒得整個人都有些不清醒,要往沈寒香身上挨,短短的手臂伸出,像想叫沈寒香抱他。卻又蹙起小眉毛,嘴巴癟著,靠到一邊枕上,兩只手都掖在腰間,手指一摳一摳。 “這個病為什么不能見人啊?是怕我丑著旁的什么人么?” “……”沈柳容的痘瘡還沒長到臉上,沈寒香笑令他躺好,問他:“這會子想吐不想吐?” 沈柳容乖乖搖頭,眼珠忽轉(zhuǎn)了轉(zhuǎn),翻身坐起。 “這個是什么?我看看!”沈柳容趴在床上,伸手碰了碰沈寒香腰上掛著的玉佩。 沈寒香低頭一看,愣了愣,扯下玉佩放在沈柳容手里,笑道:“今兒剛得的,要不是你病了,就拿來給你看了。” 沈柳容翻來覆去看,細細摸紋路,好奇道:“這雕的是什么?” 那時要給孟良清解圍,沈寒香本也沒留心看,此時放在掌中,見玉色白中帶紅,紋路像是龍又不是龍,無論如今在沈家也好,前世在李家,都未見過此類形造的玉佩。 “是龍嗎?”不知是興奮還是發(fā)燒,沈柳容臉孔通紅。 “噓——”沈寒香一指豎在唇上,哄道:“你乖乖睡覺,等好了,沒落下一臉麻子,才告訴你這是什么。” 沈柳容麻利地縮回被子里,閉上眼,不片刻又張開眼,見沈寒香還在看那玉,手指碰觸著玉石,眼神甚是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