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他在雨里站了半刻,才鉆進(jìn)馬車,回轉(zhuǎn)府上。 中秋那日一早,簟竹向陳氏告了假回家看望母親。 孟良清吩咐人打點(diǎn)五百個月餅,兩百五仁、一百鴨蛋黃、一百芝麻糖、一百魚rou餡兒的月餅分為五擔(dān),以十朵大紅花勝扎了,送去沈家。 八月十五當(dāng)晚,天黑之前,阮氏先按大妝入宮請安謝賞,帶著孟良清先后去太后、皇后、林貴妃、德妃處問安,于德妃處更衣,入中秋家宴,吃酒看歌舞,至于月上中天,賞月對詩不在話下。 秋蟹正肥,隨侍進(jìn)宮的桂巧在旁接過熱酒一壺,替孟良清注滿白玉杯。 孟良清頗有些心不在焉,一來宮中賜宴多賞些黃鐘大呂的陳調(diào),二來蕭清林不在席上露面,不知又是為何。 孟良清側(cè)頭看了眼桂巧,她端正侍立著,低眉順眼,見孟良清看來,便問:“少爺有何吩咐?” 孟良清搖了搖頭。席散之后,孟良清即刻出宮,阮氏坐車,他非要騎馬,阮氏少不得只能依他。 阮氏放下車簾,對面坐著桂巧,韶秀在旁給阮氏捶腿,阮氏眉眼間盡是疲憊,向桂巧問:“陳姨娘說,清兒送了些中秋的吃的玩的去夢溪沈家?” 桂巧恭順點(diǎn)頭。 “清兒品性純良,又是個長情種子,陳姨娘那里我已知會了,打這個月起,你的份例比著側(cè)室的來,待會回府,韶秀自會帶你去與清兒說明?!?/br> 桂巧臉頰緋紅,只顧低著頭,兩手交握疊在身前。 阮氏將她手握著,輕聲道:“此次那丫鬟打發(fā)得很好,本來我還有些擔(dān)心,怕你性子軟弱,真要做了清兒的通房,要被四個丫鬟欺負(fù)了去。眼下雖才是通房,但月錢比著陳姨娘等人,將來嫡妻入府,自然而然就抬了你做側(cè)室?!?/br> 桂巧忙跪在地上,阮氏拉她起來,一手撥弄桂巧臉側(cè)鬢發(fā),鳳目中威勢令桂巧心里一個哆嗦,手心也是出汗。 “晚宴上,有個小太監(jiān)找你,可是三皇子那里伺候的?” 桂巧忙道:“是三皇子這幾日抱病,命人告訴少爺一聲?!?/br> 阮氏目光如炬,眼珠一錯不錯,半晌后才勾起嘴角笑了笑,“他們打小玩得好,按說理當(dāng)與他姑媽生的五皇子親近,卻不知怎的,反與林貴妃的三皇子玩到了一處,小時候常一起騎馬。每年十月以后,清兒要回夢溪,夢溪天暖些,祖宅之中,又有地龍,臨近山間有溫泉,清靜幽閉,今年你便與他同去。你哥哥前些日子打聽天瑞錢莊之事,若是缺什么花用,只管告訴韶秀,她自會為你安排?!?/br> 桂巧回道:“不是奴婢有花用,前次彎月之事,是托了少爺那里一個丫鬟辦成,那丫鬟在天瑞錢莊存了些銀,奴婢替她打聽著?!?/br> 阮氏唇紋縱生的紅唇動了動:“哪個丫鬟?” “叫簟竹的。” 阮氏點(diǎn)了點(diǎn)頭,略一思索,說:“是個溫順伶俐的,將來你要留在清兒身邊,能收一二個為你所用倒是很好。我這里總有照拂不到之處,且也管不到那里去。” 桂巧便點(diǎn)頭回說知道,并未細(xì)說簟竹之事。 簟竹那里回了自己在京郊家中,宅子乃是孟家名義之下的一處地方,三進(jìn)院落,只住著一對兄嫂,一對老父母,十分寬敞。 夕陽殘照在院子里,她從屋內(nèi)出來,一盆水潑在門前青苔上,濕漉漉清亮亮。 她哥自外頭來,望見簟竹,便恬著臉來到跟前,搓著手問:“什么時候回來的,卻也不找個人給我捎信說一聲?!?/br> 簟竹穿一身家常的半舊杏黃色褙子,下系一條撒花紅裙,不施半點(diǎn)脂粉,看她哥身上背著黑絨嵌銅簡單花式一個弓箭袋,頭頂氈帽,便道:“媽眼下病得起不來床,哥還有閑情出去打獵。” 簟竹的大哥就傻笑,拎起手頭兩只掙扎不已的黑兔:“今兒晚上給你烤兔子吃,這回來待多久?” 她大哥一張圓臉,笑起來時透著股憨氣,簟竹登時沒了脾氣,只得與他一吊錢吩咐他去置辦酒菜回來,預(yù)備晚飯父女子三個一桌吃點(diǎn)煖酒。 簟竹的爹系侯府車夫,其母又是侯府從前的一個老媽子,祖輩起就是侯府的下人。晚上吃飯,酒過三巡,桌上殘杯冷炙,簟竹臉上有些發(fā)紅,她那傻哥哥吃醉了酒已去院子里就地打滾了,呼呼之聲不時自窗外傳入。 “你媽這病每月要吃五錢的人參,現(xiàn)我們里頭就你一個人還有這門道,少不得得使點(diǎn)力?!?/br> 簟竹聽著,漠然嗯了聲,手中不停替她爹剝花生,將白胖的熟花生米擺放在一個朱紅小碟中。 “天瑞錢莊那事,你找人打聽過了沒有?你哥在外頭問過了,要實(shí)在無法,我就出去借一些,看在我老馬家的臉上,倒不愁湊不出你娘那點(diǎn)吃藥錢?!彼鶎⒒ㄉ讛R在牙間崩碎,嘆了口氣。 簟竹垂著眼,掩飾眼里愧疚的神色,拇指與食指互搓,低聲說:“那事不用爹cao心,媽這里要吃什么用什么,朝門上帶個話給馬大嫂子就是,都是本家,定當(dāng)通融一二?!?/br> 馬老爹垂頭喪氣的腦袋像個被霜打蔫的茄子,連聲稱是。 筷子戳了戳還剩的半只烤兔腿,簟竹本看著油膩不想吃,卻聽她爹道:“這個給你弟留的,他今日不知怎的遲了,等他下了學(xué)回來吃?!?/br> 簟竹看一眼她爹,她爹老目昏黃,她便不說什么,起身出外叫她哥進(jìn)來收拾。 那晚上在自家屋里炕上反倒睡得很不踏實(shí),炕上被蓋太久沒人用,散發(fā)著一股霉味。簟竹把頭埋在被子里,不片刻又將兩只鼻孔露出,深吸一口氣,空氣里全是塵埃腐朽的味道。 她手指搭在被子上,迷迷糊糊睡著,又醒來。恍惚間做了個奇怪的夢,夢里她身子特別小,只有大拇指那么大,落在一叢鳳仙花中。她就順著鳳仙花根莖向上爬,坐在花瓣上曬太陽,溫暖的陽光令她四肢百骸充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懶散,直是不想起身。 “哎,這一叢開的好,就用這個染。你等著,我去摘。”頭頂彎月的聲音說,但她生得高大極了,竟比簟竹整個身子還要大上成百上千倍。 她身邊一女聲極不耐煩道:“夫人最不喜歡這些個,你還不小心些,待會兒叫那些管家媳婦看見,又要數(shù)落你?!?/br> “說她們的,憑她是誰,我只管左耳朵聽進(jìn)右耳朵出去就是,你給我拿著這個,小心些,里面有個鏡子?!?/br> 簟竹身子一輕,隨鳳仙花朝上,貼近了簟竹眼前,她動不得,叫不出,只見彎月的兩個鼻孔都快有她一整個人這么大,旁邊站著的女子走來,卻與她生得同一張臉。彎月向她了無城府一笑,就將鳳仙花丟在籃里,采了花,二人一面走一面只聽簟竹嘰嘰喳喳,要將鳳仙花磨成末,碾出汁染了指甲好看。 躺在床上的簟竹渾身四肢一搐,自夢中醒來,聞到屋外有燒火的味,迷糊了一陣方才掀被下床。 她一會兒傻一會兒機(jī)靈的哥哥正捂著兩只耳朵亂叫,火光攀上一叢干了的花架,燒得枯葉劈啪作響。 馬老爹口中大叫一聲:“讓開!” 滿桶清水潑灑一地,將被火燒成灰燼的枯葉都沖成又黑又稠的數(shù)道溪流,在地上亂爬。 簟竹定了定神,趕去幫忙,打水來潑。幸而火勢不大,不到半個時辰就將種花那院子里的火都滅了,她兩個兄弟,一個哥一個弟俱是只穿著中衣和薄褲,站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馬老爹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他二人怒道:“家里這么亂,還在添亂,老子捶不死你們兩個!” 卻又下不去手打小的一個,小馬躲在大馬身后,簟竹的哥被打痛了連聲亂叫,卻并不躲開,反向馬老爹的手杖上迎,一會兒抱頭,一會兒跳腳,被打得摔在地上,又爬起來,將小馬護(hù)著。 馬老爹打累了,雙手撐著膝蓋,連聲喘氣,瞪著眼看他兄弟兩個。不片刻,放聲大嚎:“老子怎么生了你兩個造孽娃兒,都給我滾回去睡覺!” 小馬一溜煙跑了。 大馬坐在地上。 馬老爹回了屋。 簟竹走近,聽見她哥嘴里還在哎喲,手腳不停抽搐,只得硬著頭皮將他扶回屋內(nèi),按在床上上完藥。給他擦臉的時候,大馬睡著了。 簟竹把藥瓶收起來,是從侯府里帶出來的好藥,本來她哥經(jīng)常弄一身傷回來,備用著,不想趕上了。 月光悄悄爬過窗欞,簟竹推開窗,一輪圓月掛在天上。月光灑在大馬熟睡的臉上,他嘴角時不時抽一下,右腿就縮一下,但仍睡著,無知無覺也無半點(diǎn)痛苦。 于是次日,簟竹就回去侯府,天不亮就出門,不想再在家中多待一日,那里有樣迫得她難以喘氣的東西,無時無刻不捏著她的喉嚨。 回到侯府中,卻見屋內(nèi)十?dāng)?shù)個小廝正在幫忙搬東西,姐妹們都不在,便拉著個小廝問了。 小廝放了東西,滿面堆笑:“竹jiejie回來了,這都是巧姐的東西,要搬到少爺那間小院側(cè)旁抱廈之中。昨晚上少爺留著巧姐過夜了,夫人把巧姐給了少爺做通房,這就要搬出去。” “可不,一連少兩個人,咱們這里就寬敞了。只別光圖寬敞,把我們也弄了出去才好。”年英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她一面走了來,一面向內(nèi)洗手,才出來向簟竹問:“jiejie怎么不多待幾日,這么快就回來了?” “家里也是無事,怕你們不仔細(xì),我想著倒不如早些回來。”簟竹放下隨身帶回家中的包袱,將東西放了,趴在床上歸置。 年英在床邊呆坐半個時辰,屋里沒得響動了,小廝們也都搬完了東西,她才雙腳踩在床上,幽幽靠著墻壁,低聲喃語道:“這下可沒半個人吵鬧了,能吵的出去了,不想吵的飛高枝了,jiejie也不為自己打算,我們這些是沒福的,夫人總得再給少爺個通房,不然一個也不成規(guī)矩。” 簟竹忙轉(zhuǎn)臉來厲聲喝?。骸斑@話該我們理論么?” 年英忙噤聲,小聲咕噥:“卻也沒人。” 簟竹板著臉,收拾好床才坐到年英身邊,將兩個干栗子剝開與她分著吃了,蹙眉道:“少打些有的沒的主意,夫人最見不得僭越身份向上爬的家伙,要叫人聽了去,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多少人巴巴想進(jìn)來咱們這里?!彼捜绱苏f,心中卻一動,只不過耐著性子過了這一夜。 卻不料亥時初刻,外頭來人,又叫開了門好一陣鼓搗,韶秀親自盯著,她陰著一張臉,搬東西的下人們魚貫而入,重又將桂巧的東西搬回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六十 鬧騰完了,韶秀方才將桂巧讓進(jìn)來,警告地看了眼屋內(nèi)眾人,倒沒吩咐什么,便回去復(fù)命。彼此睡下,各自無話不提。 中秋過后,孟良清便帶了幾個人,回夢溪老宅,一早打發(fā)去送信的小廝中午就到了沈家。整治一頓中飯先吃過,又吃了茶,才去向沈寒香回話。 “本是要十月中才回來的,少爺?shù)炔患?。德妃娘娘有了身子,召夫人進(jìn)宮陪伴一陣,爺就收拾了一早坐車回來,先回祖宅收拾停當(dāng),叫小的來報個信,看姑娘什么時候有空,要么仍是上回少爺回來住的那春陽館,或者大音寺,又說姑娘孝中,不便去聲色之所,就在這二處中挑一處小聚。再者,上回姑娘說那事,我們爺向禮部問過,再要詳談此事,是以也叫大爺同去?!?/br> “就在春陽館罷,大音寺遠(yuǎn)了些,家中事情不少?!鄙蚝懵运尖夂笳f,再說定時間在翌日午時之前,沈柳德也同去,就打發(fā)了他賞錢。就站在檐廊下,白鸚鵡在架子上撲騰不止。 她戳了戳它的翅膀,鸚鵡懶怠看她,沈寒香口中喃喃道:“還是回來了?!?/br> 于是孟良清頭天傍晚就在春陽館住著了,傍晚時綿綿下起細(xì)雨,夢溪縣秋雨甚是纏綿,長久時可下半個秋天。 孟良清本來畏寒,卻將窗戶敞著,端著個手爐,站在窗戶邊向東眺望。 此處望去,視野中盡是夢溪的瓦房,連綿成片,猶如鱗甲一般,鋪展眼底。 “少爺怎站在風(fēng)口上,這著了涼可不是鬧著玩的?!倍庞鹨贿M(jìn)門就忍不住咋呼,又不敢去拽孟良清,只得陪著笑勸:“這就帶了小的一個出來,要少爺整出個風(fēng)寒出來,小的回去可不被夫人打個半死?” 孟良清嘴角掛笑:“別把我娘說成母老虎?!?/br> 那就是一只母老虎……杜羽笑道:“哪兒就說這個了,少爺快去里頭坐著,小的剛回去包了點(diǎn)好茶葉出來,這就去泡,幾個jiejie沒帶出來,小的粗手笨腳的,伺候不周,少爺將就著喝?!?/br> 茶泡好了,整間屋內(nèi)都是香氣,孟良清坐在里頭,杜羽捧了茶來與他吃。 孟良清剛吃了口,聽見他嘆氣,便問:“怎么了?” “小的這心頭想,少爺與沈姑娘這都就隔了幾條巷子,時候也不晚,何不就今日請她來,待會兒再悄悄送了回去便是?!倍庞饛澲?。 “不成。”孟良清想都沒想便拒絕道,握著茶杯呆了會兒,才道:“左不過多等一日罷了,一個多月都等得,后面還有兩年多要等,何必急在一時?!?/br> 這杜羽在孟良清跟前頗說得上話,還是托孟良清要娶妻了的福,從前他院里鶯鶯燕燕,丫鬟們伺候得小心仔細(xì),又都是打小在侯府里長成的,比外頭的正經(jīng)主子還有派頭,小廝則只在出行時作伴,平常不許進(jìn)里頭去,唯獨(dú)一個郎俊,給孟良清做伴讀,才說得上幾句。那郎俊有些本事,小一年里被管家娘子柳真看中,派去收賬盯著府里買辦,才有了杜羽上來伺候的機(jī)會。 杜羽是個機(jī)靈人,時不時透點(diǎn)口風(fēng)給韶秀,把孟良清盯著,卻也不是滴水不漏。中間能賣點(diǎn)消息銀子就足夠了,而今郎俊不在跟前,他更加有個盼頭,便是頂了孟良清跟前最受信任的位子,畢竟怎么說孟良清才是侯府將來的主子。 那晚上孟良清睡得早,次日天剛亮,便派人去接。不到午時,人便已到了春陽館。孟良清親自下樓去迎了沈家兄妹二人進(jìn)來,連寒暄都免了,先就說了出關(guān)之事。 “開了春,大哥先進(jìn)京考試,之后無論成與不成,就當(dāng)散心,先摸熟個路數(shù),出了關(guān)怎么走怎么去,怎么與官員打交道。屆時我寫幾封信與大哥,帶著就是?!?/br> 沈柳德一聽這事,先是一頭霧水。 沈寒香忙道:“先不忙,未必明年就去,我本來也不打算讓大哥去?!?/br> 孟良清眼珠不錯,盯著沈寒香。 沈寒香一時臉孔燥熱,有些說不出話,喝了口茶,方道:“爹走之前,叫大哥看顧家里,明年春進(jìn)京跟著舅舅學(xué)店鋪上管事,想也要些功夫。但家中吃的用的,都得使銀子。這些年出關(guān)的商隊都平安無事,有朝廷盯著,我在家中也是無事,不如跟著出關(guān),長長見識也好?!?/br> 孟良清修長的手指握著茶杯,靜靜看了會兒沈寒香,她瘦了些,一身素白,耳畔簪白花,耳垂小巧素凈,并無耳飾。 見孟良清久不說話,沈柳德笑著打圓場:“此事再議,到開春還早著,內(nèi)個,馬姨娘叫我出來便捎些小食回去與四弟。下人買的怕不合心意,我自己跑一趟?!鄙蛄伦R相起身,就出門去。 杜羽自外頭看了眼,又關(guān)上門。 沈寒香臉上薄紅這才消減下去,卻避著孟良清的眼睛。 “今日氣色不大好,昨晚沒睡好?”孟良清先開了口問。 “昨晚下雨,雨聲太吵。”沈寒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