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袁三爺坐下之后,就從個猛漢轉(zhuǎn)而換了個商人的頭。他談事的正屋不乏些“土匪”裝飾,犀角象牙隨處可見,金銀玉石堆滿十?dāng)?shù)口烏黑鐵箱,儼然一副土暴發(fā)戶的模樣。 “六月十八,是個利出行的好日子,姑娘的貨單已經(jīng)交下去到分隊(duì)隊(duì)長手里,十七他們就會去取。沈姑娘預(yù)備帶幾個人?”袁三不懷好意看了眼她帶在身后的彩杏,林文德帶的幾個小廝他認(rèn)識,拇指按在茶碗邊上,自碗中抬起那一只眼,嘲道:“在外可最好就別帶丫鬟了,我手底下是有個女的,芳名石清,派給姑娘防身,至于端茶倒水梳妝打扮,姑娘都得自食其力?!?/br> 林文德臉色大不自在,怕他們二人談崩,一面覷沈寒香的臉色。 沈寒香倒是淡淡的,心平氣和喝了口茶:“我?guī)齻€人,三爺?shù)娜肆糁簇浘褪?。路上我也會以男裝示人,不給三爺添麻煩。只不過三爺既然答應(yīng)下來,生意人說生意話,別弄丟了貨就是?!?/br> 袁三爺虎目一圓。 林文德忙打圓場道:“沈姑娘有所不知,三爺在道上,從未有過失手,自然是萬無一失。” “那就好?!鄙蚝阏玖似饋?,向袁三一抱拳:“有勞三爺費(fèi)心,真要是順當(dāng),我愿意讓兩成利出來,請狼隊(duì)的弟兄們吃酒,算一點(diǎn)心意。不瞞三爺說,這是晚輩第一回行商,但絕不止這一回。”她頓了頓,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堂子里四葉大銅扇由個瘦巴巴的小廝轉(zhuǎn)著,冰塊散出涼絲絲的冷氣來。 沈寒香說:“自白家之后,還無人真想長長久久吃這碗飯,這保了一隊(duì)沒下隊(duì)的日子,想必三爺也膩歪了,與其每次都要這么試探著來,不如找個長久的伙伴?!?/br> 袁三臉色忽有些不好看。 “話我先放著,三爺不妨想想看?!鄙蚝愣嗟陌雮€字沒說,就朝外走了。 林文德坐著也不是,跟著走也不是,怕袁三爺火氣上來這事告了吹再要找下家眼下沒那么合適,就叫了人去送沈寒香。自己留著陪袁三說話。 袁三板著個臉足坐了盞茶時間,才撫須抽動嘴角,哈哈大笑起來。 “娘的,個小丫頭片子,做起與虎謀皮的美夢來了。果然初生牛犢不怕虎,活該讓她見識見識什么是刀鋒舔血?!?/br> 林文德忙道:“三爺……” 袁三睨他一眼,好整以暇地靠在虎皮上,手指摩挲著慢悠悠道:“林少爺放心,怎么也得賣您一個面子,您這個朋友,很有意思?!?/br> 回到馬車上,沈寒香忙叫彩杏倒茶來,足灌了半壺下肚,才讓彩杏替她擦汗,扯著領(lǐng)子一面扇風(fēng),“嚇?biāo)牢伊??!?/br> …… “方才你可沒有半點(diǎn)被嚇住的意思,奴婢覺得,袁三爺才被姐兒嚇得不輕?!辈市訉⒉鑹胤呕販夭璧你y器之中,替沈寒香擦干額頭和脖子里的熱汗,揶揄道:“奴婢瞧著,姐兒是太熱了?!?/br> 沈寒香兩手按在裙上,一手按出一個汗?jié)竦乃?,擺了擺手:“嚇的,我現(xiàn)在手腳都軟?!?/br> “姐兒很有幾分夫人當(dāng)年的氣勢?!?/br> “是嗎?”沈寒香好奇道,她很少聽彩杏提起徐氏當(dāng)年,徐大人當(dāng)年是重臣,養(yǎng)的閨女厲害一些沒什么奇怪。只不過—— “夫人從前,性子沉靜,我一直覺得,她不是看不慣我爹的姨奶奶們,而是看不上,不屑與她們爭些什么?!?/br> “夫人心思縝密,明面上從不與人爭斗?!辈市硬辉僬f下去,沈寒香不禁想起馮氏之死,徐氏給沈柳容安排的一個會學(xué)不會講的學(xué)癡先生,活生生被拖死的楓娷,給沈柳德攀的親。想到沈平慶之死,沈寒香心頭仍有些忌憚徐氏。 一時二人俱是無話,沈寒香暫且只得把那些都拋在腦后,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打點(diǎn)出發(fā)。 袁三爺答應(yīng)的三個名額給了陳川、福德和孟良清安排的一個叫白瑞的護(hù)衛(wèi),袁三爺試他們功夫時,沈寒香才知道原來福德竟是會武功的,雖比不上陳川,勁風(fēng)撲面的擒拿手來,仍讓她直愣了眼睛。 “讓你做個跑腿信差,實(shí)在屈才?!鄙蚝銍K嘖嘆道。 白瑞話少,與沈寒香打完照面,就…… 不見了。 “那是少爺蓄養(yǎng)的暗衛(wèi),統(tǒng)共有五個人,白瑞是里頭武功最高的,卻不是他們的頭兒,只因他平素不愛說話,也不愛指揮人。”福德點(diǎn)頭哈腰稟道。 到了六月十六那日一早,孟良清才又露面。沈寒香連日忙著在京城里轉(zhuǎn),去她舅舅家的商鋪看,又是物色可以帶出去的貨,又托林文德找另兩家信用頗高的商隊(duì)頭頭聊了聊。只當(dāng)誰家的千金小姐出來體驗(yàn)民生,她要是見著新鮮的東西,也買上一二件,那兩個商隊(duì)老大也都收了兩三件精致玩意兒,只當(dāng)結(jié)識個異想天開的富家小姐,也沒什么不妥。 沈寒香也瞧了出來,京城繁華遠(yuǎn)勝夢溪小縣,富戶的小姐們出行也不是什么怪事。一地一俗,京城對女人約束沒那么嚴(yán),對她是件好事。不過為了出行方便,還是與孟良清出去成衣店逛了逛。 孟良清本意是叫裁縫去別院做就是。 沈寒香卻毫不留情否了這個:“還沒進(jìn)你的門呢,就來管我?!?/br> 孟良清耳根子一紅,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不是這個意思……” “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鄙蚝阈α诵?,將氈帽往頭頂一扣,一身略大了的武袍,耷拉得像個皺巴巴的小胖子,她皺了皺眉,“好像不太好,掌柜的,能改改尺寸嗎?” 等著店里改尺寸那會兒,沈寒香才終于坐下來吃了兩口茶,孟良清慢搖搖替她扇扇子。 “孟大哥出過關(guān)嗎?真有那么冷?” 孟良清上次去北邊,已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他身體還沒現(xiàn)在這么差。他想了想,遞給沈寒香帕子,示意她擦擦汗,才道:“冷是冷一些,不過氈帽怕還用不上,襖子也不必帶,出了關(guān)再買。關(guān)外那些外族,賣的皮毛在京城也吃香得很,姑媽就有一頂貂兒帽,是托我娘的名義送的,她很喜歡?!?/br> 沈寒香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里盤算到時候也帶一些珍貴些的皮毛、寶石,帶回來送人用。給沈柳容帶狼牙。她目光落在面前人臉上,孟良清也正看她,二人目光一觸,彼此撇開,沈寒香輕輕咳嗽一聲:“孟大哥想要什么禮物嗎?你喜歡什么?” 孟良清嘴唇動了動。 “喜歡什么,你就送我什么?” 沈寒香愣了愣,孟良清少有這樣的語氣說話,她笑看他的嘴唇,顏色很淡,他這個人就生得比尋常男人要弱氣三分,仿佛一件名貴玉器。 “你先說喜歡什么,只要能帶的,就給你帶?!?/br> 孟良清示意沈寒香靠近些。 沈寒香雖疑惑,卻覺得孟良清不至于捉弄她,將耳朵貼了過去。 沒片刻,成衣店老板捧了包好的衣裳出來,只見那個試男裝的姑娘,臉紅得像辣椒似的跳起來,碰翻了茶,又忙扶好,嘴巴張了張,話也沒說出來。 老板笑迎上來:“姑娘的衣裳?!?/br> 沈寒香忙看老板,摸出錢來,忙不迭給他,“錢……錢,不用找了,走了?!?/br> 小侯爺站起身,老板哭笑不得低頭看見沈寒香才給了他的一吊錢,“不夠”二字噎在嘴巴里還沒發(fā)出來。 “多少錢?” “十二兩銀?!崩习搴闷娴赝搜弁饷?,女客已鉆進(jìn)了車,收了錢喃喃道:“那是誰啊,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公子的朋友?” “內(nèi)人臉皮子薄,因說了句她穿男裝好看,躲車上去了。” “……” 那晚上孟良清在別院呆到亥時初刻才離開,站在門上,華蓋香車掛著的銅鈴被夜風(fēng)送來悅耳響聲。 沈寒香口中逗留著君山銀針的味兒,散了之后,旖旎又寡淡。她還是愛吃酒多一些,卻已經(jīng)不記得多久沒好好吃一鐘了。來了京城,每日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沈柳德管人是沒大問題,賬本卻亂七八糟,怪不得上輩子沈家?guī)准忆佔(zhàn)幼詈蠖伎辶恕?/br> “今晚上早些歇著,四更天就要起來,姐兒別在這兒站著了?!辈市油蚝慵缟吓思啾燃?。 回院里時,三兩還在屋里生悶氣,也不來伺候。沈寒香屋里人多得比前輩子這輩子加起來伺候的人還多,她不喜歡伺候的人多,在家時因想著以后苦日子還多,要有熬幾年的準(zhǔn)備,更不想讓人伺候得懶了。那些克制卻都在面對孟良清的好意之后丟盔棄甲,細(xì)想之下,似乎從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孟良清,她就沒有拒絕過他的好意,而孟良清待她確實(shí)也太好,那種好并不是在困難時伸出的援手,而是天生帶來的體貼之意。 哪怕第一次見時,他就比誰都心細(xì),連她裙子粘了東西這樣的小事都留意得到。 “在想孟家少爺么?”彩杏問話的聲音令沈寒香驚醒過來。 她低了頭,沒說話。 彩杏嘆了口氣。 沈寒香立刻抬頭問:“嘆什么氣呢?” “姐兒這樣子,要給人吃得死死的。奴婢怕沒進(jìn)門就這樣,將來過了門,不定怎樣千依百順,端不起架子來。” 彩杏的擔(dān)憂沈寒香也知道,不過沈寒香想,還沒嫁人呢就擔(dān)憂以后在對方家里日子不好過,豈非杞人憂天得太過,敷衍地安慰了兩句,握著彩杏的手,這一句卻是認(rèn)真:“不還有你么?” 彩杏眼珠動了動,眉睫輕顫,長吁出一口氣:“姑娘知道奴婢要的是什么?!?/br> 沈寒香當(dāng)然知道彩杏要什么,她從前要徐氏的信任,如今要沈寒香的信任,如果說對彩杏還有什么重要的事,不過兩樁。 一是年生的骨灰,二是能讓她有個用武之地,七十二行,行行能出狀元。對彩杏而言,沒有比自己效力的主子能得償所愿更重要的事。 晚上沈寒香還沒睡著,有人推門進(jìn)屋,她立刻就醒了。 睜眼一看,三兩站在床前,沈寒香像在家里時一樣,讓出個位子來,小聲說:“上來?!?/br> 三兩鉆進(jìn)被窩,把腦袋貼在沈寒香手臂上,半晌不說話。 沈寒香肩膀聳了聳,“不說話我可要睡了?!?/br> 三兩別扭地扭了扭,貼著沈寒香半身,沒一會兒,沈寒香覺得胳膊上有點(diǎn)濕,抬起小丫頭的臉,摸到她一下巴的淚水。 “哭什么?不過讓你在京城等幾個月,我誰也沒帶,也不是光不帶你一個?!?/br> 三兩抽抽噎噎:“可你帶著陳大哥了。” “陳大哥是男的,又會武功,你行嗎?帶了出去是我照顧你,還是你照顧我呀,遇到馬賊把你搶去做壓寨夫人怎么辦???”沈寒香嚇唬她。 三兩咬著嘴巴,嘗到眼淚的滋味兒。 “從跟了姐兒,我就沒和你分開過這么久?!?/br> 沈寒香摸著三兩的手,有點(diǎn)涼,黑暗里,她注視著自己丫鬟的眼睛,輕聲安慰:“等你將來嫁了人,我們也要分開的啊?!?/br> 三兩又要哭了。 沈寒香忙道:“我很快就回來,我聽說他們有一種藥水,給小丫頭涂眉毛用的,涂了你的眉毛就能長得又濃又黑。你要是喜歡,給你帶一些回來好不好?” 三兩止住哭聲,盯著沈寒香:“真的?” “真的。”沈寒香手摸著三兩圓圓的后腦勺,聲音很輕也很緩:“我也舍不得你,你這么傻,要是你像彩杏那樣,我就不擔(dān)心你了?!?/br> 三兩撇嘴不服道:“我長大了就像彩杏jiejie那樣?!?/br> 沈寒香笑了笑,沒說話,輕拍了拍三兩的背脊,額頭碰了碰三兩的額發(fā),“睡吧。” 作者有話要說: ☆、六十九 十七一早點(diǎn)貨,時近黃昏,沈寒香才同陳川回到別院。陳川站在門上拍了拍袍子,笑得有些憨直傻氣:“總算要出發(fā)了,憋得都快發(fā)霉了?!?/br> 白瑞坐在廊檐下擦拭一把長刀,見有人進(jìn)來,忙收了刀回鞘起身。他向內(nèi)一眼,沈寒香立時會意,卻不忙著進(jìn)去,匆匆找個丫鬟來吩咐:“帶這二位壯士去花廳喝茶,白大哥、陳大哥,你們聊會兒,我去更衣?!?/br> 陳川還要說什么,被白瑞一個勾肩拽著走了。 沈寒香換過衣裳來,孟良清早已經(jīng)在廳內(nèi)等著了,他手里一只紅梅纏枝春瓶。 沁人香氣令沈寒香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好奇地往里覷:“這是什么酒?好香啊。” “今日得空進(jìn)宮,給你帶的,玉泉酒?!?/br> “連御酒你都偷來了?!鄙蚝愦炅舜晔?,巴巴兒看著孟良清注酒。 “等出去了,怕吃食都不好弄,別忙?!弊笥也恢裁磿r候被孟良清屏退了,三支蠟燭在燈柱上閃爍微光,他揭開食盒。 “聞著就香,眼下讓我吃了,出去時時都得念著,卻又吃不著。我看你不是好心,倒是故意饞我嘴來了?!鄙蚝阈φf,眼珠卻已黏在吃食上了。 見都是分量不大的幾樣菜,麻辣活兔、冷片羊尾、鹵煮鵪鶉,一味燕窩炒鴨絲,從前沈府早年吃的也講究,這些都還識得,聽孟良清一一說來,都不錯。 沈寒香夾了一筷鴨絲吃,一面搖頭晃腦道:“就你們才這么干,拿燕窩炒鴨絲,太奢侈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