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沈寒香正要說話,韁繩一抖,馬跑了起來。孟良清帶著她騎,身仍坐得很直,保持著一點距離。 “你怎么來啦!”馬越跑越快,沈寒香只能用吼。 孟良清手臂圈著她,不知從哪兒拿出來的帽子給她戴上,貼著她的耳朵說:“圣上準了我提前出發(fā)的奏疏,兩天前就到了營地,但當(dāng)時我還沒到這一帶,恰好和你們錯過。沒想到你們會返回來,白瑞每天都會派出信鷂向我報告你們的行蹤?!?/br> “荒漠里怎么報告行蹤啊?” 孟良清抬起沈寒香的下巴,示意她看天上,聲音在她的耳邊說:“我們有鷹?!?/br> 座下的馬忽然顛了一下,沈寒香驚叫出聲,孟良清爽朗地笑了出聲。沈寒香愣了愣,扭頭去看,孟良清正低頭看她。 大漠黃沙迅速向后遁去,馬還在快速行進,猛然一躍。 沈寒香身體就向一側(cè)歪了過去,叫聲卡在喉嚨里尚未發(fā)出,孟良清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撈住沈寒香的腰,他狹長的眼睛略略瞇了起來。 沈寒香半身懸空著,心里嚇得不行,全部重量都依賴在孟良清的手上。 “你……”她想說什么,都在身體猛然被拉回馬背上的剎那頓了住,因為孟良清的嘴唇飛快地,不經(jīng)意地,絕無半點故意地擦著她的臉蹭過去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沈寒香心道,目不斜視,雙手重新握住了馬韁,孟良清的手近在咫尺,他整個人就坐在背后,那么近,又隔著守禮知節(jié)的疏離。 “嚇著了?”孟良清問。 沈寒香搖了搖頭。 “到了營地好好洗個熱水澡,休整一晚,雖然不能搞特殊,但加兩個菜還是行的。” 沈寒香愣愣出起神。不知道孟良清會在這里呆多久,也許巡查結(jié)束,他就要回京復(fù)命,也許這將是他們離彼此最近的一個晚上。 邊防都是忠靖侯帶出來的兵,他們中有的人還叫孟良清一聲“少帥”,是他的客人,自然好酒好rou相待。袁三爺?shù)热私?xí)氣甚重,圍著篝火鬧了半個晚上才消停。 “這兩天怕招惹上狼群,沒敢把眼睛閉上睡,就睡著還得留一個眼睛睜著,今晚總算可以睡個囫圇覺。你們都別跟小侯爺客氣,好好洗個澡,找個舒服地方睡,明天睡飽了,下午再啟程。” 于是車隊各自散了,袁三爺帶著沈寒香點了一次貨,他一手捏著腰帶,獨眼盯著跟在沈寒香身后的孟良清:“這些東西可不少,光轉(zhuǎn)手一次,能換回少說價值七八千兩白銀的關(guān)外貨,只多不少的?!?/br> 車夫看他們點完,趕緊扯上厚幔子,將貨箱綁緊。 “等明年再跑個三五趟,攢夠萬兩,給我大哥當(dāng)發(fā)家的本錢?!?/br> 孟良清忽道:“等等?!?/br> “……?” 旁邊小兵手上跳躍不止的火把照著,孟良清以指腹擦了擦沈寒香的臉,沈寒香這才覺得有點疼。 “沒事,一點血痕,可能擦到了。我那兒有上好的藥膏,待會兒叫個人給你送去,好生擦擦?!?/br> 袁三還在一邊,沈寒香覺得臉上有點熱,便快步走在前面。 結(jié)果沒半個時辰,沈寒香洗完了澡,披著件大袍子,盤腿坐在褥子上,被子將雙腳遮得嚴嚴實實。她都有些困了,打了兩個哈欠,正說怎么還沒人來送藥。 忽聽見帳外有人咳嗽,緊接著傳來問話的聲音—— “是我,能進來嗎?” 沈寒香當(dāng)然聽出了來者是誰,要是一般士兵,也不會這么說話。 她嘴角忍不住彎翹起來,問:“誰?。俊?/br> 外面靜了靜。 不會是就走了吧?沈寒香心道,豎著耳朵又靜聽片刻,卻什么動靜都沒聽到,趕緊翻身下地把件武袍披在外面好生扎了,趿著鞋往外跑,嘴里叫道:“別走!知道是你!快進來……” 剛沖到門口,帳門便就掀了開,豐神俊逸的孟良清嘴角含笑站在那兒,沈寒香頓時尷尬道:“還不進來!” 孟良清都進了門,沈寒香還在喋喋不休:“怎么出來不多披件衣服,不冷么?這里不比京城,晚上風(fēng)大,你聽?!?/br> 嗚嗚的風(fēng)聲在軍營上空咆哮,帳內(nèi)卻很溫暖,雖有風(fēng)聲,卻伴著一種難言的靜謐之感。 “怎么自己來了,隨便使喚個誰過來不就行了?” 孟良清摸出來個藥盒子,那是個朱紅色百子添壽圖,鏤刻精巧的小盒子,藥膏是碧瑩瑩的,挑出來散發(fā)著幽幽清香。 “我剛才想起來,這里沒有鏡子,你不好擦。”孟良清在剛洗凈的手上勻開些藥膏,小聲說:“冒犯了?!?/br> 沈寒香臉上有些燙,找話來說:“那你什么時候回去?” 藥膏擦在傷口上很涼,孟良清輕輕吹了吹氣,回說:“你想我什么時候回去?” “我說不想你回去,你就不回去啦?”沈寒香笑道。 孟良清眼神忽認真了起來,沈寒香忙搖手道:“我開玩笑的?!?/br> “我知道?!?/br> “那你還……” “逗逗你?!?/br> 沈寒香不禁氣結(jié),孟良清慢條斯理地替她擦好藥,合上蓋子,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臉紅了?!?/br> “……”沈寒香摸了摸沒擦藥的那邊臉,板著臉道:“帳子里太悶了?!?/br> “要出去透氣嗎?”孟良清問。 “你煩不煩??!”沈寒香忍不住一把撈過被子抱著,從被子里探出眼睛來,撇了撇嘴,“藥吃了嗎?” “晚上的還沒吃?!?/br> 沈寒香立馬坐了起來,急道:“怎么能不吃??!趕緊去吃?!庇植环判牡卣f,“你叫人送過來,我看著你吃。” 孟良清笑道:“好。” 孟良清的笑總很淡,除了白天里在馬背上那次,沈寒香聽見他發(fā)自肺腑的笑聲。大抵孟良清如今的身體,已經(jīng)受不起不加節(jié)制的喜怒哀樂。 藥來了之后,孟良清毫無扭捏一口就喝干了那聞著倒胃的藥,沈寒香皺眉看了看除了藥碗什么都沒有的托盤,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忽然想起來為了去洗澡把它放在包袱里了,對孟良清說:“你等會兒?!?/br> 帳外清冽的風(fēng)令沈寒香渾身一戰(zhàn),她爬上馬車,取出荷包來,邊走邊拉開荷包,里面還有幾顆包好的松子糖。不遠處有人在斷斷續(xù)續(xù)吹骨笛,音調(diào)低沉而悲戚,沈寒香皺了皺眉。她知道那是袁三爺,排成單列的巡邏士兵八名走了來,她站到一邊,沒有一個士兵抬起頭來看她。 沈寒香返回帳中,剝開一顆糖,喂給孟良清。 “怎么不帶點蜜餞,藥苦哈哈的,一定要吃點什么甜嘴巴。我在家的時候,也給容弟吃這個?!?/br> 孟良清口中吮著那顆糖,眉峰一動,“你很少提及家中事?!?/br> 沈寒香兩只手搭在膝上,臉湊近燭,一只手貼在臉上方,差一寸能碰到臉,不太在乎地說,“沒什么好提的,就那樣。” 她用兩輩子來糾纏在姑姑嬸嬸爹爹mama里,如今日子苦一點,卻難能自由,反覺得院子之外的天地比三十多年的體驗加起來還要精彩,盡管精彩是以危險換來的。但這種外力,與家里那些只有針眼大的心眼兒比起來,卻不那樣拖累人。 “我記得你小時候,老是板著個臉,看誰都不順眼的樣子。好像還有個李姑娘,她那時候住在你們家,她還有個哥哥,總找你大哥玩?!泵狭记寰従徴f,問了問沈寒香可不可以脫鞋,“有點涼了。我坐在這邊,不過去?!?/br> 床上支著一張小矮桌,孟良清坐在桌子另一邊,叫人進來弄了點熱熱的牛奶。 “擱了蜂蜜,一口氣喝了,就暖和了?!泵狭记鍖⒋痔胀胪频缴蚝忝媲?。 沈寒香捧起來喝了,心里有點詫異,那時候其實很小,她和李玉倩,在孟良清眼里,應(yīng)該都是小孩子。當(dāng)時孟良清算和李珺他們是一輩的,年紀差不多。十四五已是可以娶妻的年紀,但沈寒香活得比他們都久,有一種看待小孩的心態(tài)。 “你還記得?”沈寒香好奇道。 “我們?nèi)チ藨驁@子,李家姑娘讓我給她畫了個花旦的臉,你卻什么都不感興趣。當(dāng)時覺得,怎么會有這么難討好的小姑娘,明明才幾歲,卻好像無論看見什么,都勾不起你的注意,你在審視和觀察人,又不想讓人發(fā)覺?!?/br> “……”沈寒香小口啜牛奶,半晌才道:“我比較好奇的是,小侯爺為何會對一個幾歲的小姑娘這么留意,該不會那會你就知道要娶我為妻了吧?”那四個字多順溜就溜了出去,一出口沈寒香就后悔了,捂臉埋頭喝牛奶。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奇怪,你知道道教中說的三魂七魄嗎?” 沈寒香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當(dāng)時覺得,雖然是幾歲的身體,沒準里面裝的是個和我一樣大的魂,那種帶點不耐煩的審視,出現(xiàn)在該只顧得玩的年紀的人臉上,我就忍不住多看……”孟良清也覺得自己好笑,摸了摸鼻子,不太好意思,“我胡說八道了,剛才你說的容弟,就是和你一前一后出天花的那個弟弟嗎?” “啊……?”沈寒香臉上茫然了片刻,才恢復(fù)鎮(zhèn)靜,抿了抿嘴說:“是啊,我們家里,我最疼的就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才周一啊啊啊,感覺已經(jīng)到了周五呢! ☆、七十三 “他年紀小,還是個孩子?!鄙蚝阈α诵?,問孟良清,“你呢,家里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 孟良清說,“有三個meimei,只有最小的一個還沒有許人家?!?/br> “她們……”沈寒香頓了頓,才硬著頭皮問:“都好相與嗎?” 孟良清嘴角彎了彎,“我那個幺妹,最聽我的話,她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見見你了?!?/br> “為什么?” “沒什么?!泵狭钊锏脑捠牵旱壬┳舆^了門,這府里的異類就不止我一個了,到時候姨娘們總不能再盯著我找錯處。孟良清含糊道:“我的事她都很好奇,家中管束得嚴,她平常連個新鮮面孔都見不到?!?/br> 沈寒香理解地點點頭,聽見帳外風(fēng)聲小了些,掩口打了個哈欠。 “去睡吧。” “嗯,你早些歇息。”孟良清站在門口,沈寒香將一頂防風(fēng)的帽子給他戴上,孟良清轉(zhuǎn)身走了。 “等等?!鄙蚝愫龅?。 幾乎同一時刻孟良清就轉(zhuǎn)了過來,問:“還有什么事?有什么缺用的,你想一想,明天告訴我?!?/br> 沈寒香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聲,眼神飄向天空,忽然一低頭走出去,與孟良清并肩站著,右手拽著左手,晃了晃身,說:“你帶我走走,就在這營地里走走?!?/br> 孟良清又進去帳內(nèi)取了頂披風(fēng)給沈寒香披上,二人才一道出了門,在營帳里走了兩圈,看到袁三坐在一架板車上吹骨笛,沈寒香遠遠站著看了會兒,問孟良清:“你會吹骨笛嗎?” “不會,但會吹塤,你聽過嗎?” 沈寒香搖了搖頭:“在書上看見過,但沒有聽過,我哥也不擺弄這些。還會彈琴罷?” “會?!泵狭记逖劬镟咧σ猓謹n在袖子里。 “等有機會,你教教我?!?/br> 風(fēng)吹散了絲絲縷縷的云,星星像珍珠一般灑在寂靜漆黑的天幕上。 “一定有機會?!泵狭记逍Φ?,“教你彈瑟好了?!?/br> 沈寒香愣了愣,低下頭看自己腳尖,旋即目光望向別處。 次日沈寒香起了個大早,和袁三商量一番,在軍營里補充了一些面餅做干糧,rou干也帶了些,他們才二十多個人,要的那點口糧對大軍而言九牛一毛。 軍隊cao練不讓隨便看,孟良清一早就被叫去議事,到下午了,袁三看時辰不能再等下去,催促沈寒香趕緊出發(fā)。 白瑞幫忙把干糧分成幾個布袋,拴在馬背上,按劍走來說:“小侯爺怕是難以脫身,就走吧?!?/br> 沈寒香點了點頭,又回頭看了兩眼,最后一個鉆進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