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正月里沈柳德在夢溪呆著,找了幾間門面,沈寒香幫著招工,年節(jié)過完之后,從年前年后買來的、租來的仆役里挑出些機靈的,有經(jīng)驗的,讓沈柳德自己過目,挑選能管事的。鋪子開起來之后,沈柳德回京城里與他舅舅商量著盤下他管的那幾間鋪子。 他舅自然是不肯。 “那你就出高些,這幾間的賬我看過了,你按這個數(shù)出?!鄙蚝惆褜懞玫臈l子給他,“再要抬就不要了,咱們在京城自立門戶也不是不行。這話也不必瞞著他們,要不然將來真要一條路子上搶道走,總要打交道,瞞也瞞不住的。” 正月底,夢溪開了四間米面鋪子,二月中旬,沈柳德的舅舅親自到夢溪登門,把錢結(jié)清,契書交清,賬本一應(yīng)等物清了。 恰逢沈寒香換過了衣裙要出門,在門口碰了個正著。 那看著至多三十的男人是徐家人,探究的眼神將沈寒香打量了個遍,才道:“三姑娘出落地伶俐大方了?!?/br> 馬車在旁等,沈寒香不打算和他多敘話,卻聽他說:“三姑娘這是去哪?可不是要去京城吧?” 孟良清在四天前回的京城,沈寒香聽出他話里有話,便站住了腳,神色如常問:“倒是忘了舅舅也回京。” 彩杏叫人卸了車,沈寒香干脆坐沈柳德他舅的車去京城,打算在別院住一晚。原來沈柳德這個舅舅是徐家的小兒子,比沈柳德大不了幾歲。 “侯府的親不好攀,沈老爺病故了,沈家就算商賈了,如今無人入仕。”徐夢麟不無遺憾地嘆道,“嚴相又有意與忠靖候家攀親,怕姑娘往后日子不好過,要不然選個什么人家不好,姑娘這樣貌品性,又精明能干,委實不該委屈了自己?!?/br> 沈寒香這門親,無人聽了不說好,不恭維她,徐夢麟算頭一個說這親事委屈的外人。 沈寒香手中握著的,正是當(dāng)初孟良清給她的手爐,都已用得舊了,如今再好的也都買得起,但她偏就用著這一個。 “那舅舅說,怎么才算不委屈?”沈寒香看了他一眼,徐夢麟精神頭不錯,面容板正,但肚子有些發(fā)福。 “為人正妻,子女為嫡,才不枉做女子?!?/br> 沈寒香不禁笑了,“舅舅說得是,就不知道,如今舅舅有幾個姨娘在家?” 徐夢麟一愣。 沈寒香便即了然,端起茶來喝一口,看著徐夢麟說:“未必舅舅的姨娘們,都算是冤枉的了。” 徐夢麟一時語塞,沈寒香也頗覺厭煩,發(fā)誓再也不搭順風(fēng)車了,視線調(diào)轉(zhuǎn)向窗簾,撩起一角往外窺看。 當(dāng)夜孟良清并未依照信中所說過別院來,沈寒香不以為意,趕路也乏了,便就歇下。及至次日,白瑞再次帶來孟良清無法過來的消息,沈寒香才覺有些不妙,怪不得徐夢麟會無端提及她的親事。 黃昏時刻,福德才支支吾吾回說:“夫人將鄭家的女兒接到侯府里,少爺脫不開身……” 沈寒香腦海里才朦朦朧朧浮現(xiàn)出阮氏嚴肅的臉來,她都快忘了她這位未來婆婆,不過這原因她隱隱也有些猜到,孟良清要么是病了,要么是有事,否則不會無端失信。 “嗯,知道了?!?/br> 福德小心窺了眼沈寒香臉色,見她神色未變,才大著膽子小聲說:“少爺還說,明日無論如何都會過來,希望沈姑娘一定等他。” 沈寒香沒做聲,半晌才又說了次“知道了,你下去吧?!?/br> 晚上獨自住在沈家的別院里,她身邊一個服侍的人都沒留,沈寒香坐在床上,這時節(jié)寒涼未退。她開了半扇窗,空氣潮濕,帶著泥土的氣味。 興許孟良清比她還著急著見面。其實眼下見不見面,也不太打緊,總歸還要等下去。也許見不到,反倒不會那么急著約見下次。在沈寒香看來,孟良清就是一個永不會對人紅臉,以柔克剛的一個貴人。 甚或在關(guān)外,即便騎在馬上,即便對手是狼,孟良清給她的印象也不曾改變過。 最終窗外不太規(guī)律的雨聲讓沈寒香睡了過去,天剛蒙蒙亮她起來寫信,吃過早叫福德去送。 “少爺一定會來……”福德猶猶豫豫地勸,“要是姑娘不在,說不定會怎么傷心……” “不會,只要他看了信。所以你一定要讓他看,也不用跟我回去夢溪了?!?/br> 鳥雀啼鳴,初春的京城霞光萬丈,露珠從碧綠濕潤的葉子上滴下來。沈寒香坐上回夢溪的馬車,將身上大氅攏緊,她不覺得冷,反倒愉悅地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七十八 回夢溪的第二天,沈寒香就同沈柳德去米鋪里走了一趟。招呼著四個管事的在最大的一間里坐著分茶喝。 一來讓掌柜們都曉得,每年六月、十一月把賬本抱到沈宅去,給三姑娘看就成。二來也讓他們都認個臉熟,鋪子里但凡有什么要拿主意的事都知道找誰。 “我也不同各位拐彎抹角的了,都虧了三妹的銀子,鋪子才開得起來,才請得起各位來為我管事。生意要是好,年底時候利錢自然就多,各位要是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找我或是找我三妹,都是一個理兒?!鄙蛄潞韧瓴瑁孤实?。 管事的們聽了這話,就有應(yīng)承的:“咱們賺口飯錢,東家怎么說,咱們只管怎么做就是。聽誰的不打緊,年底了能分點紅利好生過個紅火年就是了。” “這不消說,就看沈家才新修了的大宅子,你還怕拿不到利錢?”戴圓頂帽的一大伯說。 沈柳德看一眼沈寒香,她穿了身石青色的蛺蝶比甲,靜靜坐了這么久,卻沒說話。 這時被沈柳德一看,沈寒香才道:“總歸銀子不會少了各位的,不光是米,要是頭一年生意做得好,吃飯穿衣的生意咱們都可以做。這第一年不算盈虧,我自然拿銀子出來讓各位能過個好年。只不過坐吃山空的道理長輩們比我要懂,下一年就得看鋪子上的賬了。我們沈家從來不曾苛待過人,從前沒有,將來也不會。” 掌柜們忙應(yīng)是是。 沈柳德又帶著沈寒香挨著鋪子轉(zhuǎn)過了,傍晚買了點炒白果,拿油紙包著,給沈柳容帶回去。 過了三月,沈柳德上京去,族里送來了兩個兄弟,一個才剛十五,叫沈柳全,另一個十八,叫沈柳溪。 至于孟家,一直沒來消息。 到四月底,沈寒香因不放心,帶著兩個兄弟上京城去找袁三爺,親自跟著,又往塞外跑了一趟。陳川已在刑部點了個主事,只在出京前匆匆見了一面。 “這把匕首是我?guī)煾杆徒o我的,給你作防身之用。”又私下塞了四十兩銀子給石清,拜托她近身保護。 石清拜在袁三爺?shù)能囮犂?,便是要吃這身本事的飯,自然不會推拒。 此行去了四個月,回來時是八月間,正是紅葉滿城的時候,剛近京郊,沈寒香抬頭看天,只見京城上方都被映得通紅。 車子在袁三爺那里卸貨點錢,交給“獨狼”里管賬的人去清,隨行千里的都與沈寒香先回了別院,彩杏三日前就接到報信說將要回來,煮了一大鍋姜湯,分給車隊的人喝。 袁三爺一腳踏在一塊青石上,一口干了姜湯,噯出口氣來,獨眼望向沈寒香。 “這宅子不錯,我們這群粗人在這兒,污了你們富貴人家的地方?!?/br> 瘋漢端著姜湯時不時急驚風(fēng)一般地跳將起來,通堂子地跑。 “三爺莫開玩笑。”沈寒香喝完了湯,去叫沈柳德過來的跑腿也回來了,帶著衣著光鮮直接從鋪子里過來的沈柳德。 沈柳德向袁三一抱拳,抹了把汗,含笑道:“弟兄們一路都辛苦了,今晚去我那里開席?!彼D(zhuǎn)向沈寒香,“聽說今日回來,一早叫人殺豬宰牛,去我那里吃,給你接風(fēng)洗塵。” “還不是要我洗過了才過去,輪得到你那里洗?!鄙蚝惆淹敕帕?,派五個小廝去沈柳德那里幫手,隨彩杏進了內(nèi)堂。 “這是給你帶的。”只見是一串紅得像要滴下來的瑪瑙串子,彩杏收了,將家里事簡單說了,一面說一面給沈寒香松頭發(fā),將下面糾纏起結(jié)的剪去。 熱水來了,沈寒香便由彩杏服侍著先洗澡洗頭,好好讓人按了回頭皮,才長嘆口氣,就水瓢往自己胳膊上澆水,向彩杏抱怨道:“出去就沒洗過一回舒服的熱水澡,可算活過來了?!?/br> 沈寒香坐在熱水里發(fā)了會兒愣,彩杏扶著她起來,換過了衣裙,好好糊了一回頭油,從來她不愛用,去了趟塞外頭發(fā)都像枯草一樣蔫了。那些粉啊膏啊也香香地敷上勻開,綠漆的象牙犀角梳隨彩杏溫柔的手勢在頭發(fā)里滑行。 “孟家可來過什么信?”沈寒香一邊問,把簪子遞給彩杏。 “倒沒有,不過白瑞來過一趟,五月間的時候,聽說姑娘還沒回來,傳了句話就走了。” “什么話?”捉起一綹垂在肩上的頭發(fā),沈寒香隨意挑了個短簪兒將其固定住,漫不經(jīng)心地問。 “說是小侯爺又去軍營里報到了,忠靖候帶著一塊兒去的?!?/br> 沈寒香“嗯”了聲,站起身來,理了理白底金色碎花的裙子,扭頭看了眼腦后的簪兒,又摸了摸頭發(fā)。 “有話你就一氣都說了,今兒不說還等著明兒就能生朵花出來不成?” 一絲罕見的尷尬掠過彩杏眼底,她攏了攏沈寒香的頭發(fā),無奈道:“怕姐兒不愛聽,不是什么好消息,想著能緩得一時是一時。” 沈寒香心念電轉(zhuǎn),已有了頭緒,就聽彩杏續(xù)道:“太后做主給小侯爺安排了門親事,這事情有了風(fēng)聲,主要是因為此次鳳冠霞帔不是官出。當(dāng)今太后從前是商賈之家的女兒,娘家就是京城最大的織染坊,太后成了太后,這家織染坊也自然脫胎換骨,專供皇家,但皇親國戚的穿用,主要還是自織造局出。從前在徐家,奴婢多少有些門路,原本也不是要打聽,只不過來京城時與從前姑娘家時相識玩得好的幾個聚了一聚,如今她們多已嫁為人婦,正有一位還在太后本家的織染坊里做事,說是京中要有大喜事。奴婢就多嘴問了,虧得大小的情誼還在,但凡她曉得的,都告訴了我?!?/br> 沈寒香沒搭話,食指勾著袖口扯平。 “鄭家的女兒?” “奴婢本來有些將信將疑,畢竟皇家子孫多,不定是哪家。興許是太后疼自家兒孫也未可知。但侯府接了鄭大人的女兒去住,這事京城里都知道,但上個月皇上下旨,擢升鄭大人為光祿大夫?!?/br> 鄭書梅的爹是文官,無功不受祿,豁然之間升了官,十有八九真是為了賜婚。 沈寒香手指在袖子上頓了頓,之后松開,嘴角噙著笑:“知道了,不過跑了這么久回來,先不想這個掃興?!彼肓讼耄值溃骸澳闩蓚€人去請白瑞白大哥過來,待會兒從大哥那里回來,我問問他。要是我回來得晚,叫廚房給做些好吃的,別餓著了他。對了,就叫福德去請,他們兄弟之間好說說話?!?/br> 本來放下的心驟然之間提了起來。倒也不是為了鄭書梅。沈寒香私心里是不喜歡孟良清有旁的女人,都活了兩輩子了,再不肯承認也得承認,是個女子都不想自己的夫君有第二個女人,縱然是好,那也是只有自己能見的好。但縱觀她見過的女人,除了書上寫的白瑛,誰家不是三妻四妾,孟良清能為她耽誤到如今死活拖著不肯娶妻已是毫無疑問的真心。 只不過那樣的高門大戶,孟良清大概也有不少無可奈何。 眼下沈寒香最擔(dān)心的,是孟良清的身體,既然是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又往軍營里跑,她只怕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發(fā)生。 正如沈寒香所料,孟良清確實有事瞞著。 “不如直言相告算了,又不是什么說不得的,少爺究竟瞞著沈姑娘做什么,這番真心,正要叫她知道才好,才算是領(lǐng)了情,這掖著藏著,明明是佳話一番,怎卻要像做賊似的了?!备5屡c白瑞坐馬車回別院,車上自然要互通有無。 白瑞面無表情地看著興沖沖的福瑞,道:“要說你去,我只當(dāng)不知道?!?/br> “哎,是兄弟就一起去!” 白瑞眼睛望向上方,馬車頂部上垂下的一只香包隨車子晃來晃去。 “到底你去不去!”福德一巴掌拍在白瑞肩膀上。只聽一聲沉悶的痛哼,白瑞眉峰深蹙,福德立馬扒開了他的衣服,按在車板上,盯著他肩上三五道巴掌寬的淤青,怒道:“怎么回事!” 福德撩起袖子:“誰干的,老子揍不死他!” 白瑞坐直身,立起領(lǐng),嘲道:“去吧,夫人叫人打的?!?/br> “……”福德瞠目結(jié)舌地咽了口口水,“你犯了什么事了?” 白瑞撩開車簾看了眼,別院的燈已朦朧映入眼底,他說:“眼下正在犯事。” 月上中天,沈寒香喝得微醺,從沈柳德那里出來,讓冷風(fēng)一吹,渾身一哆嗦,覺得好受了些。 結(jié)果給馬車一顛簸,車行到半路,叫了一聲停。趴在路邊大樹上吐了個七倒八歪,丫鬟給她擦了嘴,沈寒香含了口水,嘩啦地吐了三番四次,才緩過勁來,一手按著腹部,沒有立刻上車。 京城的月亮與塞外沒得比,兩次出關(guān)雖說危險一些,卻都倍感自在,回到京城,于沈寒香而言,就像回到一個巨大的看不見的籠子里。她用力吸了口氣,爬上車,坐下仰面倒在坐墊上,啞著嗓子吩咐了句:“走吧?!?/br> 回了院子,沈寒香要了水來洗手洗臉,收拾妥當(dāng)了,才入了座,就坐在白瑞對面,叫福德也上桌子吃飯。 “這里沒這么多規(guī)矩,回了侯府再講那些個勞什子?!?/br> 喝了酒的沈寒香,臉孔發(fā)紅,一雙眼睛猶如秋水般閃爍,先喝了半碗湯,才扒半碗粳米飯下去,放了筷子,叫泡茶來。 她一面喝茶,一面看著兩個大男人吃飯,白瑞顯是餓了,足足吃了三大碗才停下。 沈寒香偏頭,一旁丫鬟捧了盆兒,她吐出含了會兒的粗茶。擦過嘴,換了一杯茶吃,朝白瑞道:“拐彎抹角的話我就不說了,叫白大哥來,自然有事想問,想必你心里也有數(shù)。等你們少爺回來,我也要問他,眼下不過白問兩句,心里好有個數(shù)?!?/br> 白瑞點頭表示明白,放了筷子,丫鬟捧茶給他漱口。 “侯爺夫人中意鄭家的小姐,已向太后娘娘稟過了此事,太后娘娘也很中意?!鄙蚝阏f得慢,眼珠子細觀白瑞臉色,見他神色間有幾許閃爍,就知這些都不假了。此刻酒意已散了不少,似乎是吐那一回,把心頭滯澀的濁氣都吐干凈了,反倒不覺得那么沉悶郁結(jié),話鋒由是一轉(zhuǎn):“這些都不是我要問的,你就告訴我,孟良清隨軍之前,身體如何?他什么時候回來?走之前可留了什么話給我?前次我給他留了信,叫他不用著急,打發(fā)了家事再知會我,無論什么時候,我斷不會不理會。既然是至今沒有信給我,想必是仍有些事不曾周全妥當(dāng)。這個我也不問,只不過你家少爺若有什么瞞著我的,他或是有什么苦衷,你都告訴我,好叫我心里有個譜。”說了一席話,沈寒香喝了口茶,起身在屋內(nèi)走了兩圈,才又坐下,吹開茶碗里的浮沫,望著白瑞:“說吧?!?/br> 福德坐在板凳上不安地動了動。 白瑞道:“少爺隨軍前身體并無大礙,往年什么樣,出發(fā)時便什么樣?!?/br> 沈寒香稍覺得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