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沈寒香眼睛沒抬,狼毫在紙頁上一圈,面無表情道:“你要是敢拿一個子兒去借花獻佛,我就不管你了。” 按說沈柳德原本只想著父親去世了,把最親的妹子關(guān)在家里過苦哈哈的日子,不如依著她的意思。但總當她是出去走走看看,就當游山玩水了??戳速~本不夠,直至沈寒香叫人開了銀箱給他看,才張目結(jié)舌盯著他妹子:“你不是跟著陳兄弟去搶錢了吧……” 無怪乎沈柳德這么想,他如今在鋪子里也管賬,等于這小半年的時間,憑空多了他手里幾間幫著管事的鋪子合起來三年的收入還多。 “我們搶了青州官衙庫房里的錢?!鄙蚝阏f。 “可沒有官印啊?!鄙蛄伦凶屑毤毎雁y錠子拿起來瞧了個遍。 “反正就這么多,明年出關(guān)掙的錢沒有你的份了?!?/br> 沈柳德“哦”了聲,臉上震愕未退,忽道:“你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家,要那么多錢做什么?” 沈寒香卷起賬本不說話。 “侯府又是個好去處,莫不成還能吃不上飯?” 把沈柳德手里的賬本也抽走,沈寒香招呼彩杏進來,把賬本搬出去鎖在一口大舊木箱里。 “本錢有了,你要是再出不來個人樣,就誰也別怨怪了。” 照沈寒香的打算,讓沈柳德在京城自立門戶,把鋪子開起來。余下的錢能恢復(fù)沈家往日的用度,接下來的兩年就算輕松了。 在關(guān)外不覺得掛念家里,回到京城之后,沈寒香頗有些想念沈柳容。于是叫人打點行裝,一箱衣裳、一箱從關(guān)外帶的皮毛和小玩意兒、一箱干貨預(yù)備過年時吃用。 沈柳德因盤算著要盡快把鋪子開起來,便沒跟著一路,動身前夜,白瑞被打發(fā)回去侯府復(fù)命,不到一個時辰便就回園子回話。 “少爺不在家,大抵年前回不來了。” 既然孟良清不在,她就更沒有留在京城的必要了。沈寒香心想,將從南邊帶的茶葉也帶了,還有給沈柳容買的書,又裝了一口箱子。狼牙項鏈收在荷包里,晚上早早歇了,次日卯時初刻,彩杏攙沈寒香上了車。 她站在車前看了眼官道彌漫的青霧,天還沒亮起來,沈寒香呵出口白氣,接過彩杏遞來的手爐,穩(wěn)穩(wěn)坐著了。 福德笑吟吟的臉探進來,問:“姑娘坐穩(wěn)了?奴才這就出發(fā)了?” 沈家一切如舊,本來沈柳容要出來迎,結(jié)果孟良清給他找的老先生管教甚嚴。沈寒香沒見到沈柳容,也不急在一時半刻,將狼皮的圍脖圈在沈蓉妍脖子上,林姨娘陰沉的晚娘臉隨著一襲黑狐皮圍上她的肩頸而洋洋舒展。 “姐兒回來了,前些日子聽人報信說回京城了,我就盯著人仔仔細細里里外外把你那院子好生收拾了,栽種了一圈鳳尾竹,對了,你那屋里添置了一盞美人琉璃屏風(fēng),本來是要送給老夫人的,我尋思著,老夫人那里什么好的沒有,就給你留下了?!?/br> 沈寒香只聽著,進了院,叫人把箱子往屋子里抬,并不馬上開箱。她摘下帽子,渾身有些發(fā)汗,連吃兩鐘茶,只覺沒有滋味,叫福德把茶葉取出來。 林氏笑逐顏開:“這又是什么好東西。” 沈寒香話不多,簡單說了這趟去了什么地方,略說兩件趣聞。見林氏心思全不在這上頭,一個勁打聽到底賺了多少,她便將造好的賬本交了出來。 “這么多……這么多銀子……足有三千二百多兩……這些,這些……”林氏原本想好了,死活要摳出個千余兩管著,卻沒真指望沈寒香能賺錢,前兩日晚上召了幾個丫鬟在自己屋里抹骨牌,還尖酸道:“要是打了水漂,嫁妝她就別想了,一個姑娘家,成天想著往外跑,沒有這樣的道理!容哥吃的用的,哪樣不是我來周全,將來還要周全到他成家立業(yè)。嫁了人倒是潑出去了,我們這些老東西能指望誰?” 林氏腆著臉笑:“姑娘這回回來,什么時候再上京去?” 沈寒香瞥她一眼,“不去了?!?/br> “哎……”林氏面色發(fā)急,還沒說話,被沈蓉妍握住了手。 沈蓉妍溫溫和和道:“三妹才剛回來,不急著這時候說話,等歇夠了,再計較才是。年前總不能再出去的了,這天也冷起來了,我看給meimei添幾件大毛衣裳才是要緊的。” 沈寒香懨懨打了個哈欠,林氏瞪了自己女兒一眼,卻也說不出什么,只得先出去了。箱子上鎖著大鎖,林氏的手帕在上頭一蕩,一想指不定還有什么好東西,嘴角便彎了起來。 “你可回來了……”沈蓉妍站在窗邊,看林氏走了出去,這才放了心說話。 “別忙說,先喝茶?!?/br> 沈蓉妍心神不寧地握著茶杯,眸光躊躇,沈寒香早知她要問什么,便道:“徐先生過年時要回來,屆時必定要來咱們家里走動的,就能見上一面?!?/br> 沈蓉妍心下稍安,不過仍掛著愁容。 沈寒香心道怕是半年里家里有事,便問:“怎么jiejie有事,說來聽聽?!?/br> “不是什么大事……”沈蓉妍手里抓著條帕子絞來絞去,“知縣夫人來過兩次,母親那人,你是知道的,跟人好一番哭窮賣苦,本來是馬姨娘的親姐,私底下也幫補了一些。還是舊事重提,想等孝期一過便抬我過去?!?/br> 她抬起眼睛看沈寒香:“你是知道我的,我自是不愿意,但我媽總是滿口答應(yīng),免不得在知縣夫人跟前,我也做做樣子。就是心里覺得不安。” 沈寒香大概也知道,要是沈蓉妍一面在知縣夫人跟前周旋,將來卻嫁的徐榮軒,難免傳出一女二嫁的丑聞,李珺從來也不是個息事寧人的人。只不過她依稀記得,李知縣就在這兩年,將要卸任了。到那時就算李家再要不依不饒,徐榮軒又到了御史臺,倒是不怕。 于是抓著沈蓉妍的手寬慰一番,姐妹兩個說了些家常,揭過不提。 回來之前,沈寒香已計劃好了,錢自然不能全交給林氏,林氏這人愛體面,再多錢放到她手里也能花得干干凈凈,那三千兩還在賬目上,她也并沒全帶回來,只帶了一千白銀,鎖在箱子里。 過完年,她自然還要去京城,給林氏留個五六百兩就是,家中明細都要自己過了目才算。沈寒香并不怕林氏鬧起來要管家,畢竟徐氏還在,她大哥還在,只要是沈柳德管著家,林氏再鬧也鬧不出個什么。 先是沒日沒夜趕路熬了這半年,回到京城又是沒日沒夜地算賬,回到自己院子里,沈寒香才有點踏實下來的感覺,畢竟這是自己的家,她摸了摸釉色大花瓶里插的孔雀毛,知道沈寒香回來,早已經(jīng)收拾得一塵不染。 睡了半日,沈寒香再醒來時,已過了吃午飯的時候。 三兩去吩咐廚房熱飯菜,彩杏來說沈柳容來過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書房學(xué)下午的功課了。沈寒香睡得頭疼,坐起來,一方敞亮的日光漏在床前,她趿著鞋,先撿了兩個酥油卷吃,由得丫鬟擰了冷水帕子給她擦臉,粉膩在鼻梁上,擦凈了去。 吃過飯就帶著福德和兩個小廝去花市買梅樹苗子,雇了兩個花匠來栽。她自己也親手栽了兩株在庭前。忙活完時,沈寒香滿頭的汗,滿手是泥。 沈柳容正從門口進來,剛叫了一聲:“三姐。” 就被他三姐糊了一臉的泥。 作者有話要說: ☆、七十七 就在小院子里吃的晚飯,沈柳容胃口大開,一面吃一面以黑亮的眼珠目不轉(zhuǎn)睛打量沈寒香,大口扒飯。 吃過了飯,又吃過了茶,沈寒香不讓沈柳容吃多了,只給他吃了半碗。 沈柳容垂在床邊不能及地的腿下,顯出一截光裸的腳踝來。沈寒香眉頭微皺了皺,想也明白,她不在這半年,怕是除了孟良清遣來的教書先生,林氏對沈柳容再無旁的照拂。干脆等去京城的時候,把沈柳容也帶著,但帶到孟家的別院中教養(yǎng)自是不太妥當。 寄人籬下,并非長久之計。 不如在京城再置一間宅子,與兩個兄弟住,之后再尋個由頭把沈蓉妍接過去,還有孫氏的女兒。 沈柳容已在把玩屬于他的狼牙項鏈,自從掛到他脖子上,他就好奇地摸個不停。 三兩與南雁撤去了飯桌,小桌上擺著從塞外帶的果干、rou干,福德剛?cè)ネ饷尜I的炒白果,沈柳容卻看也不看一眼。 “都給了你,還怕別人偷了去不成?”沈寒香笑道。她的親弟瘦了些,也拔高了些,臉龐比她走時顯得有精神。衣裳想也沒另做,手腕腳踝都晾在外面。 “三姐黑了。”沈柳容總算放棄和他的狼牙項鏈如膠似漆。 “嗯,容哥倒是白了?!?/br> 沈柳容趴在席上仔細看沈寒香的臉,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還糙了。” “……” 就在沈寒香想叫個人抱他出去的關(guān)頭,沈柳容驀然笑了,露出一口不太齊整的大白牙,他還在換牙,大牙剛脫不久,能看到淺淺的牙根。 “想你了?!鄙蛄菟朴悬c不好意思地低頭,手指把玩狼牙,側(cè)臉有點紅,旋即又抬起眼睛,討好道:“先生說我書念的很好,將來是要做老爺?shù)模覇査懿荒苋ゾ┏?,他說考上了做京官就能去。到時候就能和三姐天天見面了,就算三姐不在,我也可以常常過去玩?!?/br> 沈寒香不禁莞爾,掐著他的腮幫子rou說:“本來想來年就帶你去,你瘦成這個柴棒樣,帶著你也不成樣子,又不想帶了?!?/br> 沈柳容一愣,連忙又爬上席,像只狗兒似的在沈寒香跟前打滾,非得求著要去。 “開春再看罷,你要是結(jié)實些,再說?!?/br> 于是沈柳容從年前到年后都拼命吃喝不在話下。天色已經(jīng)黑了,沈寒香提著盞白亮的燈籠帶沈柳容在園子里看她種的梅花樹,“明年過年時,可以在這里賞梅花,吃糖餅?!?/br> 沈柳容憨憨地點頭,有些心不在焉。 除夕之前,沈家雇了批新的下人,從前要走的,現(xiàn)在愿意回來的,沈寒香也用了些,加上外頭買回來的。 夢溪縣人口耳相傳,都聽說沈家又發(fā)達了,在翻新院子,招用下人,一時之間沈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沈寒香挑了一些要緊的,園丁、干活麻利細致的婆子、能管賬做飯的媳婦們,其余的交給彩杏去打點。 沈柳德到臘月二十八才從京城回,只見家中處處張燈掛彩,不禁想起去年在家中過的年,一時之間,鼻端發(fā)紅。沈寒香沒出來迎他,不過門房一聲吆喝:“大少爺回來了?!?/br> 直通往后院的道旁就紛紛點起燈籠,燈上畫著各式美人美景,前刻還死氣沉沉的大宅子,頃刻間火樹銀花,瑰麗無比。 “這才像過年啊,還是得有錢?!鄙蛄抡轮睾诘暮駳置?,借著帽子拍去身上零碎的雪花。 沈寒香攏著寬大的袖子站在廊檐下,叫一個沈柳德覺得面生的丫鬟把鸚鵡架子叉下來。 “對,掛到南面去?!边@才挪回眼睛來打量沈柳德,把手爐遞給身旁的丫鬟,親手拍去沈柳德領(lǐng)上的雪,笑道:“今晚上沒有別人,就我們兄妹倆,叫人弄了一大盆鹵得咸香入味的雞爪,大哥多吃幾只,來年賺得盆滿缽滿才好?!?/br> 沈柳德“哎”了聲,步入花廳。 那晚上沈柳德喝了不少酒,倒在花廳席上就睡,沈寒香叫了兩個力氣大點的小廝把他搬到一旁榻上,叫人進來給他擦手擦臉,又取了一頂厚實的裘皮斗篷給他蓋上。 昏黃的燭光照耀在沈柳德臉上,他瘦了,也黑了,眉目里透出犀利精明的意味,睡著仍不曾舒展開。 沈寒香叫人將他安置了,院子里彌漫著果脯和腌制品混合在一起的特殊香味,廚房所在的小院還亮著燈,燈光從墻上的方格子里透出。 沈寒香走去看了看,三兩在旁撐一把綢傘,遮蔽雪花。 “明兒再弄,都去歇著,彩杏,你過來?!?/br> 如今沈家管事的是彩杏,她是徐氏帶過來的,在沈家侍奉多年,當個管家的人自是理所應(yīng)當?shù)?。彩杏要水洗了手,才一面拍整裙子一面走來,臉上凍得有些發(fā)紅。 “明天把要留在這里過年的都登記一下,佃戶那里要派個人去跑路,你使兩個信得過的去,給各房發(fā)的過年銀子寫的紅封我來,不過往年怎么打發(fā)的錢我不太清楚,早上你就過來和我一同吃飯,去容哥的書房里寫,他那里寬敞。” 彩杏應(yīng)了,問沈寒香:“給孟家送一份嗎?” “那倒不用,你怎么糊涂了,該等男方有禮過來,再回禮。”孟良清還在關(guān)外沒回來,白瑞遞來的消息是今年估計回不來過年,沈寒香寫了封信,叫白瑞找人帶去,一樣是關(guān)心衣食住行的瑣碎事情,沒大可述。 “是?!?/br> “對了,下午得去宰五頭大豬,祭祀要用的你也寫個單子,叫人辦來。” 沈寒香有心過個好年,一掃前一年的陰霾窮困,開春之后,要在夢溪也開幾間米糧鋪子,總歸飯是人人要吃的。最缺的就是人,不過眼下還是過年重要,沒有比這更大過天去的事。 到除夕,天難得放晴。 沈老夫人上座,那是沈寒香自關(guān)外回來之后第二次見到她,第一次在回來的第二日一早去問了安。老婦人精神頭很好,穿一身絳紫金繡大紅牡丹的衣裳,干巴巴的臉上難能帶笑。 一早去請的時候,沈老夫人就握著沈寒香的手,眼珠顫動,將她從未看仔細過的孫女好生看了一遍。 之后祭祖、擺酒、守歲,及至次日散了,沈家大宅中遍地都是鞭炮紅紙、瓜子花生殼、糖紙碎屑等物,都是不能掃的金銀財寶。 沈寒香一早即起,叫醒還窩在被子里不肯出來的沈柳德,帶上沈柳容,底下的小妹,依例上族中叔伯家。沈蓉妍因照顧沈老夫人便不去。 路上叫沈柳德別忘了物色幾個來年好叫過去管事。 沈柳德的頭隨馬車輕慢的搖動一點一點,被猛一巴掌拍在腦門上立時清醒過來,道:“知道了?!?/br> 此時沈柳容正瞪著眼盯沈寒香,旁邊奶媽抱著的幺妹也是如此。 沈寒香忙笑著輕揉沈柳德被拍紅的腦門,直至那紅色散去,才向她弟弟meimei小聲解釋:“大哥昨日飲酒過量,這會子頭疼,我替他揉揉?!?/br> “……”沈柳德干巴巴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