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婢女們將信將疑,中原人不都是愛干凈的么,這個怪人頭發(fā)上的泥都沒洗干凈。她們只好頭疼地梳開沈寒香的頭發(fā),用梳子梳掉發(fā)上污漬,抹上香香的頭油。 緊接著又看到她的臉上還有土,一個婢女擰來濕布想給她擦擦臉。 沈寒香立刻豎起眉,“這是我們那兒的風俗,第一次正式見陌生男人,都要這樣。” 婢女們嘰嘰咕咕了一陣,卻也不得不依從沈寒香,她根本不讓她們近身,一副要是靠近就要咬舌自盡的樣子。而中原的女人到了西戎自盡的確實不少。 “那請夫人先歇一會,但別睡著了,大王回來會邀夫人共用晚膳。” 那倒霉的婢女還沒來得及退出去,沈寒香忽然問了,“我兒子呢?” 婢女疑惑地想了會兒,忽然表情松動,回道:“大王說他不在的時候,帶小公子去另一間院子住,大王回來以后,夫人可以向大王請求見小公子。” 門關上一室的刺目陽光,大開的窗戶正對著開得燦爛的花朵,沒想到西戎也有牡丹花,紅的綠的花枝招展。它們不為離開故土而哀傷,極盡絢爛地盛放。 沈寒香安靜了下來,坐在床邊上,地上鋪著五彩斑斕的手織地毯,屋子很大,角落里擺放著鏡子,床上四周垂落輕薄的紗簾。 一股強烈的香氣彌漫在屋內(nèi),西戎人熱愛使用香料,顏色使用非常鮮艷。 大朵盛開的花叢背后,是十米高的灰黑院墻,她從一處高宅,到了另一處高宅,而這里不知道離京城有多少里,萬水千山的阻隔在沈寒香心里積起難言的思念。她臉貼著枕頭,根本睡不著,只要一閉眼,就能看見孟良清溫潤的眉眼,他擔心時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細致周到的關心,甚至他病態(tài)的膚色。 一切都像一把鋒利的爪子,撓著她的心。 當天傍晚,婢女帶沈寒香去另一間屋子用膳,果不其然,婢女口中的“大王”正是九河。他不是個什么將軍么?為什么又被稱作“大王”?無論是這兩個身份中的哪一個,她都惹不起。 廚子精心處理過的牛羊rou不像她想象中的油膩,熱騰騰冒著香氣,對饑腸轆轆的人來說無疑是種難以抗拒的催促。 九河根本不去管她,自顧自割rou吃酒。他的身邊跪著兩個西戎女子,穿著紅色的輕薄舞衣,露出雪白的肚皮,頭上珠簾下的兩雙大眼睛好奇地時不時瞥一眼沈寒香。 她還端坐著,沒有動手的意思。 “吃?!本藕訐]了揮手里的刀子,只聽“錚”的一聲悶響,那把鋒利的刀子準確地插在了沈寒香眼前那盤rou上。 九河從容不迫地取出另一把刀。 沈寒香嘴唇扭曲了片刻,她想說我不餓,然而這是違心的,也不利于逃跑。 于是沈寒香只得動手割下rou來,乍一嘗rou味鮮美,她吃完了一只腿,才想起來喝水。婢女給她斟滿金杯,杯子上鑲嵌著大顆紅色的寶石,杯中物也是紅色的。 她在關外見過,是葡萄酒。 沈寒香皺了皺眉,“我不喝酒?!?/br> 九河就像沒聽見她說話,婢女垂著頭像木頭人似的跪在一邊。沈寒香把酒杯推到一邊,摘下青葡萄吃,沒一會兒她就吃飽了,坐在那里等九河用完餐擦凈手,才坐直身,開口令聲音鎮(zhèn)定,“我什么時候可以寫家書?” “你不用寫?!本藕拥谝淮握劭此?/br> 沈寒香皺了眉,“什么意思?” “本王說過,你是我的了。”九河謔笑道,“這么快你就忘記了?本王可以讓你再記起來?!?/br> “我有家人,有丈夫,有兒子?!鄙蚝闵ぷ影l(fā)干。 “你的兒子就在這里,你不是說妾室在你們那里地位不高,就算少了你,你的丈夫還有妻子,還有別的女人們,他沒有那么需要你?!?/br> “他不一樣?!?/br> “和別的妻妾成群的男人不一樣?” 沈寒香深吸一口氣,“我的兒子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必須回去繼承家業(yè)?!?/br> “他留在這里,可以繼承本王的家業(yè)?!?/br> “……”分明說的都是官話,沈寒香卻覺得九河是無法溝通的,她頓了頓,伸手摘了兩顆葡萄吃,再次試圖說服他,“你的家業(yè)可以有很多你的兒子繼承,但孫家只有我兒子一個,如果他不能回去,孫家的家業(yè)就要旁落。在我們那里這叫做不孝,我的家人都會因為我而蒙羞,我的meimei會無法順利出嫁。” 九河揚眉,“你還有meimei?” 沈寒香夾緊眉頭,“你在打什么主意?” 九河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已經(jīng)嫁了一次人,你從我這里不能討到任何好處。他們都叫你大王,你也富有一方,對你而言不過是少個根本還不認識的女人,這和少一頭羊或者少一錠銀子沒有什么差別,對你的財產(chǎn)來說只是九牛一毛。但對孫家是一條血脈,他們會感恩戴德,送你很多財寶?!鄙蚝阌X得口干舌燥,九河大大的藍色眼睛背后隱藏著什么,她完全看不懂。 “那就把你兒子送回去,你留下。我會寫信讓你兒子帶回去,就說你死了,送孫家一大筆財寶,你的丈夫會高興。就說你是因為貞烈?你們?nèi)耸沁@么說的?女人不服從外族的男人,選擇自己殺死自己。這樣你的家人不會蒙羞,還會為你感到自豪?!?/br> 沒想到九河對中原習俗都有研究,沈寒香一時語塞,半晌,她忽然平靜了下來,聲音不大但語氣堅定,“我不知道你聽過沒有,我們那里人,講求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就是說,要是能得到一個人的一心一意,直到頭發(fā)變白也不分離,這就是我們那里女人的心愿。只要有這個人的存在,其余的人都是浮云過眼,不會留下什么?!鄙蚝銖淖簧险酒?,九河瞇著眼睛打量她,看著她走到堂下端正跪好,恭恭敬敬給他磕了個頭。 “我想回去,這里不是我的家,我思念我的丈夫,只要有機會,我就會逃跑,最后你什么都得不到?!碧鸬哪槢]洗干凈,隱約能看到沈寒香的眉眼,淡得如同一縷青煙,中原人的眉目落在九河眼里不算好看,鼻子不夠遠山凸顯,眼睛不夠深邃多情,然而她微微垂著眼,又磕了個頭,“請你放我回去和我的丈夫團聚?!?/br> 作者有話要說: ☆、一〇〇 當天晚上沈寒香清楚聽見門上落鎖的聲音。她蹬了鞋子,趴在床上,半天沒法睡著。沒有人在狼xue里能安然入睡。 半夜時她還在輾轉(zhuǎn)反側(cè),窗戶上傳來輕叩的響聲。 沈寒香屏息聽了會兒,那是有規(guī)律的三長一短的聲音,她趴在窗邊,輕輕推開,但外面的鎖鏈將窗戶攔住,不讓它展開超過三寸的寬度。 “你怎么來了!” 孫嚴武站著只比窗臺高出半個頭,眼睛盯著沈寒香,“他們看不住我?!辈恢獙O嚴武從哪兒弄到一把匕首,他試圖用那玩意兒弄開窗戶,但力氣太小,這里的窗戶不是木頭的,而是玉石鏤成。 “別弄了?!鄙蚝阏f。 孫嚴武奇怪地看她一眼,“為什么,你不想逃走了?那男人給了你什么?你打算留下來?” 沈寒香喝止道,“胡說什么?”她嘴角難受地抿了抿,“就算從這里出去,我們也跑不遠,你知道怎么回去嗎?而且你覺得我們能安然無恙跑出這所宅子?說不定你跑過來已經(jīng)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孫嚴武緊張地回頭看了眼,黑夜很是闃寂,但畢竟是敵人的地盤,安靜更像是匍匐在角落里伺機而動的一頭巨獸。他看了沈寒香一眼,把匕首插進靴子里,為難道,“好吧,你有別的主意嗎?” 沈寒香坐在窗戶邊的炕上,背靠著窗臺,失神地望著屋頂。 “還沒有,他們讓你寫家書了嗎?” 孫嚴武點頭,“寫了,我在信里沒提家里的事情,只讓家里準備贖金?!?/br> 沈寒香微笑道,“你很聰明。” 孫嚴武別過臉,“還用你說。小爺我只要回去了,就找人來救你,知恩圖報我還是懂的?!彼谄鹉_,整張臉都從窗戶里透了進來,孫嚴武問,“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要通知你的家人來救你。” 話音未落,矮樹叢中一陣窸窣,孫嚴武沒來得及告別就矮身鉆入樹影之中。 沈寒香閉上窗戶,只留下很窄的一點縫隙,看見一隊巡邏兵從外面經(jīng)過。她關緊窗戶,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個蛹,安靜地等待睡意。 接下去的四天里,沈寒香都沒見到九河,婢女們個個裝聾作啞,在她跟前用她們的語言交流。只有入夜時分,孫嚴武會被帶到跟前和她見一面,說會話。 孫嚴武是小孩,且受到的看管沒有那么嚴格。 “那個什么大王的為了讓人做咱們那兒的菜,找了個婦人做廚娘,她叫葵娘?!惫植坏眠@兩天的膳食都改作南方菜色。 孫嚴武在啃一個汁水豐滿的水蜜桃,下巴被果汁浸得發(fā)亮,沈寒香給他擦了擦下巴,看了眼門口。 婢女們聽吩咐守在外面,九河篤定沈寒香逃不掉,守衛(wèi)和婢女并未把她當作犯人拘著。 “她說我們……我們的半壁江山都淪陷了,忠靖侯重傷回京……朝廷換了人上前線……” 沈寒香手勢僵住。 “太久沒打過硬仗,西戎人驍勇善戰(zhàn),騎兵一入中原有如破竹,現(xiàn)在以幽山為界,依仗山勢和大江,才抵擋住西戎。京城的人都跑到南方了,她比我們晚被抓,原本是北邊的人,想必戰(zhàn)勢從北起,她的丈夫被征入伍,她是在逃亡途中被抓的?!?/br> 離京數(shù)月的沈寒香一點風聲都沒有聽說,這些話落在耳里像天方夜譚一般遙遠,好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目光直逼孫嚴武的眼底,“忠靖侯重傷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睂O嚴武摸了摸后腦,“只是聽說,也許并沒有……” 只有見到那個葵娘,親自問過,但即便她這么說,也可能只是道聽途說。沈寒香定了定神,喝了杯已涼了的茶水。 “你得回去,幫我找個人?!?/br> 才六歲的孫嚴武意識到事關重大,稚氣的臉孔定定向著沈寒香,他捏緊茶杯,咬牙堅定道:“成。” 當晚剛從議政殿出來的征南昌武大王九河聽下人稟報說新抓的俘虜要見他,站在宮殿門口,搓了搓手,呵出口氣來,“去看看,她有什么把戲。” 那晚上用完膳,沈寒香跪坐到九河面前,看了眼他身邊的四名舞女。 九河也抬頭看了眼,手掌豎起,擺了擺。 幾個舞女知情識趣地退了出去,沈寒香跪直身,低斂了眉眼,沉聲問:“大王何時讓我寫家書給我丈夫?” 九河不耐道:“本王以為此事已經(jīng)不必再議。” “孫家局勢瞬息萬變,要是不能及時趕回去,家中老大人一旦辭世,長孫不在,恐怕家主之位即將旁落,大王的財寶也都會落空。” “本王會在乎那點錢?”九河嗤之以鼻。 “可我在乎兒子的前程。”沈寒香抬起頭,她的眼睛直直看著九河,“最疼愛的長孫被擄,我公公可能就不會再將家主的位子給我丈夫,將來我的兒子也就不能成為孫家的家主。這是我不想看見的。與其葬送兒子的前程,我也會讓大王您什么都得不到?!?/br> 九河摸著下巴,沉默半晌,方笑道,“你知道本王想得到什么?” 那時分沈寒香聽見自己呼吸頓了住,她離開坐墊,站直了身,決絕道:“我們中原女子視貞潔為性命,你放我的兒子離開,我的命給你。” 華彩斑斕的西戎披帛離開她的肩膀,她的肩頭空無一物作為遮蔽,膚色淡得如同一縷將化的雪色。 九河睨起眼。 “娘……”突如其來的一聲顫音,讓沈寒香目露驚慌。 孫嚴武每日都在入夜時分來看她,誰想看見九河在,而且一路相伴被他視作親人的女子正在向他獻身? 沈寒香匆匆拾起披帛攔在肩上,她的嘴唇哆嗦,臉色發(fā)白,嚇得不輕。 “你怎么來了?”沈寒香眉頭蹙起,斥責孫嚴武。 “不來怎么知道……娘你不要我和爹了嗎?!你怎么……”孫嚴武小小的拳頭攥緊,撲上去捶在沈寒香背上,他抱著她的腰發(fā)泄般地拼命捶她,“你不要我和爹了嗎!爹還在家里等你回去,你怎么……”孫嚴武哽咽不成聲地怒目望向九河,恨聲道,“這個男人許諾你什么?給你榮華富貴和名分嗎?西戎人是畜生!你忘了這一路死了多少我們的人,他們怎么對我們的老人孩子,那些男人怎么對我們的女人了嗎?!”孫嚴武放開沈寒香,就朝九河撲去,九河卻不是什么和善之輩,一把擰住孫嚴武的胳膊,疼得他嗷嗷叫了兩聲,又拼命壓抑住,圓睜的眼睛里氤氳著霧氣,哀哀叫道,“娘……娘……” “你放開他……”沈寒香抱住孫嚴武,九河不得不松手,他不想傷到她。 一時間母子二人抱頭痛哭,九河不耐煩地理了理袖口,端正衣冠,將沈寒香拽到身后,叫人進來。 孫嚴武猶如一頭幼虎,狠狠瞪視九河。 “把他送回去,和第一批贖身的中原人一起?!?/br> “我不回去!我要和我娘在一起!”孫嚴武不知想到了什么,淚珠斷了線似的往下掉,沈寒香看得不忍,只見他的臉憋得通紅,興許是想到他奶奶去世的時刻。孫嚴武弱小的身板不停掙扎,奈何士兵都牛高馬大,他的拳頭就像撓癢一般。 “回去告訴你爹,你娘已經(jīng)死了,為了守住你們?nèi)苏f的……”九河仰起脖子笑了兩聲,才低頭看住孫嚴武,“貞潔,所以她咬舌自盡了。讓你爹絕了這念頭,不然……”他看了一眼沈寒香,“再好的女人,總有厭倦的一天。我可以讓你娘活著,也可以讓她死得悄無聲息,連埋身之地都不讓人知道?!?/br> 孫嚴武破口大罵,“你他媽不是人!是畜生!畜生……畜生!”直至被拖出門去,孫嚴武還在喃喃念叨“畜生”,他也是大戶的子弟,翻來覆去就會那幾個字罵人。而他的眼睛是真的紅了,眼圈里都是血絲,他沒有想到,沈寒香真的要留下來。他想過太多次,他有辦法把她一起帶走,然而這些天除了讓他明白,有心無力是什么意思,并未帶給他太多。 在祖母辭世的那一天,他就已經(jīng)長大了,他要保護中原的女人們,他一定能保護這個一路像母親一樣照顧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