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殿里一片寂靜。沈寒香攏著披帛靜靜坐著。 九河飲盡一杯酒,手持空杯走到她的跟前,蹲下身,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意味深長地望著她的眼睛,似乎想知道她不說話的時候在想些什么。 “中原人,本王滿足你無傷大雅的小把戲,你怎么也該付出一些代價,對嗎?” 那一剎,有種無言寧靜生長在沈寒香的骨頭里,沿著她的身體,扎根在地上,她看了九河半晌,他以為這是一種把戲?而基于強大的自信,他覺得這無傷大雅。 “你要的,我都會給你,但不是現(xiàn)在?!鄙蚝忝冀薮孤?。 九河緊繃的唇線停頓半晌,驀然上揚,手指緩緩轉動空杯,“我聽說你們有個成語,叫欲擒故縱。我們草原人有的是耐心,馴馬都得把它追到疲倦再趕入圈中。”藍色的眼珠望向沈寒香,“但要是膩了,我們也會像狼一樣,直截了當咬斷對方的脖子?!?/br> 作者有話要說: ☆、一〇一 半月后正午將至,沈寒香第一次離開九河的宅邸,牛車輪子轆轆碾壓。寬闊的車廂內,坐著閉目養(yǎng)神的九河,另有兩名婢女跪坐在旁照看茶爐。 他們登上西戎都城最高的鼓樓,在那里為首批送回中原的俘虜送行。 “你那個做茶葉生意的丈夫,會親自來救你嗎?”九河站在沈寒香身后,給她披上一件斗篷。 西戎氣候干燥,舉目望去城下盡是萬里黃沙,還有那些做小伏低的駱駝刺,頂著灰青的皮膚,在狂風中仗著矮小生存下去。 “來不來都無所謂了?!鄙蚝愕?,“就算他不來,我這里,還是只有他的位置。”她的掌心貼著心口,沒有回頭看一眼九河。她的視線跟著那些馬車,回程比被劫掠來的條件好很多,沈寒香不知道原因,也并不想知道。只要孫嚴武能順利回去,把消息帶給她大哥。這些日子里每當夜幕降臨,她就縮在被子里越胡思亂想越無法入眠。 她害怕忠靖侯倒下給孟家?guī)頊珥斨疄?,孟良清那樣的身體,真的可以出征嗎?如果不是他,那會是誰?他為皇帝肅清朝堂得罪的那些大臣,會不會趁機反咬一口。又或者,在與外族人的那場交戰(zhàn)中,他已經受了傷,或是耽誤性命。 她盡量不去想,但只要一想,思緒就像脫韁的野馬,拽也拽不住。 沈寒香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對九河說,“回去吧?!?/br> 九河粗糙寬大的手掌順著他給她帶的斗篷,摸到她肩頭厚厚的皮毛,塞外苦寒之地,即使烈日驕陽,氣溫依舊很低。沈寒香的耳朵被曬得發(fā)紅,耳垂上綴著不說官話拒絕交流的婢女們給她選的紅寶。 “你說該怎么報答我?”男人迷戀地親了親她的耳朵,視線毫不回避地順著她潔白的頸子探查,像帝王巡視自己的領地。若不是在高聳的鼓樓上,也許他會直接扒了這一身。 就在那股難耐的欲望生長在九河心里,激發(fā)他獸性的血液里本來根深蒂固的掠奪和占有時,沈寒香冷冷抬頭看了他一眼。 “我懷孕了。”她的手落在腹間,神情里的柔和是九河沒見過的,然而看他的眼神依舊冷厲,像他拿鞭子抽孫嚴武那時候的眼神,“這里,有我和他的孩子?!?/br> 那晚上躺在床上,沈寒香依然覺得后怕。 她發(fā)覺這個孩子,不過是幾天前的事,她本可以不說。然而如果不說,就阻止不了九河碰她,她以兒子還在這里,不能行背德之事為由,拒絕九河求歡。不過是貓捉耗子的游戲,好在九河尚有些耐心。 沈寒香明白他的眼神,西戎人的戰(zhàn)神,有如猛虎一般。他不屑于以強迫的方式得到一個女人,盡管劫擄本身就是一種強迫。 若說今日之前,她確實在假以各種借口拒絕他,今日之后,她卻是實實在在必須拒絕他。她把這個弱勢拋出到這個獵人的眼前,就是賭一把,他還有沒有一丁點為人的本性。畢竟隱瞞沒有任何好處,早晚肚子會大起來。 這個孩子來得太過突然,沈寒香自己知道,小產對身體的傷害猶在,她本不合適現(xiàn)在孕育孩子。而如今,孩子卻是她的護身符。 當日九河像被惹毛了的獅子,直接把她扛在肩頭扔到鋪滿柔軟獸皮的大床上,圈地盤一般地在她的脖子里嗅聞。 民族之間的差異讓沈寒香不能明白九河的許多決定和舉動,當陌生的鼻息熨燙她的皮膚,她內心似乎被灼開了個洞,她茫然而空洞地望著屋頂,一動不動,她不想觸怒這個人。 “你一直在騙我?!本藕幼龀隽伺袛啵盀榱送涎訒r間,好不讓我碰你,現(xiàn)在拖不下去了?” 沈寒香眼珠靜靜看著他。 “你以為我會在乎?在我們這里,父死娶母,兄死娶嫂?!本藕诱f話時鼻翼不斷張合,他巨大的手掌蓋在沈寒香細弱的脖子上,一巴掌就能捏死她。 “這是個孽種,本王不會留他下來,你現(xiàn)在說出來,就不怕本王讓你一尸兩命?” 沈寒香閉上了眼睛,九河微微瞇著眼,他鼻子貼著女人的脖子,察覺到她身體在顫抖,脖子上筋脈暴起,她其實害怕極了。 “既然害怕,為什么還要激怒本王?”九河冷冷地說,“以為本王不會舍得殺你么?你不過就是一個戰(zhàn)利品,一件貨物,毀了你不過是舉手之勞。中原人,你以為自己很聰明?”他的手指像利爪一樣勾起她的下巴,撫弄那皮膚,那觸感是他不能想象到的。 中原的女人,像弱草一樣,剛冒出頭,就被疾風驟雨摧折殆盡。 忽然間一顆淚珠讓九河縮回了手。 他疑惑地看著自己的手指,指尖上有一滴水珠,更多的淚珠像是小河一樣沖刷過沈寒香的臉,那雙白里泛著紅,有點腫的眼皮底下,到底有多少淚水。她淡淡的兩道眉皺著,臉上沒有多的表情,兩腮依然消瘦而蒼白,就像下了一場雨,大地仍自巋然。 她只是在流淚,并未大哭,她身體在發(fā)抖,害怕卻不掙扎,平靜得不可思議。 九河卻忽然立起身,他繞著床邊走來走去,最后心煩地一巴掌拍斷了床邊的燈柱,粗聲粗氣地叫人進來給沈寒香換衣服,惡狠狠地留下一句—— “等我回來的時候,收起你的眼淚,那對我們西戎人沒有用?!?/br> 不久后,婢女給沈寒香穿上一件薄薄的潔白繡花裙子,九河來得比她想象的要晚。她正在發(fā)愣,背對著門,因而不知道九河在門口徘徊了很久。 “在想你那個懦弱的中原丈夫?”九河控制不住語氣里的譏誚,卻又怕女人再哭。 沈寒香不說話。 九河招呼后面人進來,是個中年男子,當他讓沈寒香伸出手時,她明白過來,這是個大夫。 “剛一個月的身孕,夫人身體太弱,怕不能多走動,盡量躺在床上好好休養(yǎng),才能確保無虞。” 大夫剛一出門,九河就惡狠狠地撲在床上,他兩條粗壯的胳膊撐在沈寒香身邊,咬牙切齒道,“才死了一個沒出世的孩子,你丈夫又讓你生孩子,是把你當成牲口嗎?” 意料中的羞辱并未成功,九河有點無法理解中原人的思路,要是換成剛烈熱辣的西戎女子,這時候已經又叫又鬧地撒潑起來。 中原女人卻只是撫摸自己的肚子,平坦的小腹絲毫看不出那里會長出個孩子,九河姬妾不少,但他還沒有讓人給他生過孩子,他有太多事情要忙,忙著和一個爹不同媽生出來的兄弟們扯皮,忙著圈地養(yǎng)羊,忙著打仗,從中原人的金庫里淘騰財寶進自己的金庫里。 九河抓起沈寒香的手,左右仔細打量,沈寒香抽了抽,無法抽回手去,她也不求饒,只是看著九河。九河被她的眼神惹毛了,那眼光就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他想撕碎她的衣服,讓她在自己身下承歡,但不要流淚。他不喜歡女人哭。 在九河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揉弄起沈寒香的手指來,一截一截骨節(jié)仔細摸過去,九河說,“你的手好小。” 她的骨架比起西戎女人小很多,仿佛一捏就能捏碎。 九河心有余悸地放下她的手,沈寒香早已沒在看他,她全副精神都在肚子上。 九河簡直想給她肚子來一拳,然而想到她會痛苦的樣子,也許她要哭上三天三夜,像他父王走時那些后院里的女人做過的那樣。他就覺得腦仁心疼,趕緊用左手按住蠢蠢欲動的右手。 “我讓你有地方睡,有東西吃,有干凈的水喝,現(xiàn)在還放走了你的兒子,你就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 沈寒香抬起頭,“等著被養(yǎng)肥宰殺的羊應該對喂養(yǎng)它的人說謝謝嗎?” 九河頓了頓,思索她的話,半晌才冷笑道,“你最好別惹怒我,本王可不是什么好人?!?/br> “我知道?!鄙蚝爿p聲說。 “你知道什么?”九河趴在她身上,不放過她臉上的每絲表情,忽然好奇了起來,“你知道的本王是什么人?” “西戎戰(zhàn)神,殺人不眨眼的鐵騎將軍,不管是什么,你都不是個好人?!?/br> 九河眨了眨眼睛,他覺得中原人說話太繞了,他不太能明白,“本王對你還不夠好嗎?本王的姬妾都沒有這個待遇,你只是個戰(zhàn)俘?!?/br> “教你官話的先生,沒有教過你,什么是人嗎?” 九河被她耷拉下去的眼皮和沒溫度的表情激得站了起來,他要去找先生請教請教,什么是人?多么滑稽,他們不是生而為人嗎?她竟然問他什么是人這樣簡單的問題。然而九河張了張嘴,卻真的不能作答。于是他離開屋子,走到門口,那大夫還在,便粗著聲吩咐了兩句,“好好照看她,這個孩子一定要平安無事?!辈蝗慌丝奁饋硖闊┝?,這個女人特別能哭,大水會沖了他的王府。 作者有話要說: 少數(shù)民族比較淳樸……新項目入手之前,都是這個時間,上午十一點十一分十一秒,下午兩點,一天兩更,風雨無阻。希望能在要干活之前完結,么么么 ☆、一〇二 當時渾身都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的沈寒香總算放松下來。等睡醒之后,就已經是傍晚了,想起來時才覺得有些害怕。 西戎的天很少能見到日暮的瑰麗,前刻還光彩萬丈的烈日,往往在不知不覺中便就沉默,去除了紅霞的溫和過渡,夜晚到來時伴隨著氣溫急劇下降。 婢女抱來厚實的被子,請沈寒香先到側旁的玉床上躺會,那里鋪著柔軟的皮毛,炕早已燒熱??粗齻兠β?,沈寒香有點走神。 離開故土已經月余,還是沒能得到半點消息。 晚上有人來送羹湯,本來不想喝了,一想肚子里揣著個小的,沈寒香只得又坐起,叫那人進來。 是個身形圓潤的中年婦女,臉盤白潤像一輪滿月,把湯擺在床前小桌上,她抬起頭,盯著沈寒香說,“小的是這院子里的廚娘,夫人喚一聲葵娘,有什么吩咐直接差人到廚房說一聲就行?!?/br> 孫嚴武說的葵娘,原來就是她。沈寒香含著勺子多看了她兩眼,一直低著頭的葵娘,離開時才終于抬頭和沈寒香對視了一眼。 那一眼就足夠讓沈寒香明白,她也想回到自己的家,沒有誰會在異地生根發(fā)芽,兩國交戰(zhàn),西戎是敵人。 九河不來sao擾的時光容易過,四個月時,西戎提出與朝廷和談,已讓他們占去半壁江山,朝廷不談也得談。 雙方交換戰(zhàn)俘是和談條款之一,還有數(shù)不清的割地賠款,對南邊朝廷非常不利。然而朝中局勢突變,逃跑途中皇帝都差點被一箭穿心,驚魂甫定的皇帝和主和派大臣占據(jù)上風,孟家軍折損大半,忠靖侯重傷未愈。 “派來和談的是忠靖侯的兒子孟良清,聽說已經動身了,將在前線議和。”葵娘舀起一勺銀耳蓮子湯吹涼,遞到沈寒香嘴邊。 怪不得九河已讓人收拾,說不日要啟程去前線,他還大笑著說,“仗打完了,本王總算可以躲在家里喂幾年羊了。” 戰(zhàn)神也不是好戰(zhàn)的殺人狂,終究各自有各自的家國。 然而九河也對沈寒香說,交換戰(zhàn)俘的名單里不會有她,讓她死了這條心在西戎安家。 “吃的、穿的、用的,本王能給你和你的孩子最好的。以后不打仗了,咱們都是友邦睦鄰,你要是想家,本王可以三年五年的帶你南下看看?!闭f這話時候的九河摸了摸她鼓起來的肚子,每當這種時刻,沈寒香都緊張得一背冷汗,她知道這只手能給她他想給的一切,也知道他隨時都能收回去,讓她和肚里的孩子摔個粉身碎骨,她對異族的不信任是純然的,是從南到北一路上西戎士兵的殘虐留下的不能磨滅的印記。 九河走后的第二天晚上,沈寒香正在沐浴,這里連夏日的夜晚都很冷。叩門聲傳入,侍女都被沈寒香留在了屋外。濕黑的發(fā)垂在肩頭,她從灌滿溫水的池子里浮出,揚聲道,“進來。” 這個時候只能是侍女要送什么東西進來,不會有旁人打擾。 她沒想到來的是葵娘,葵娘身后跟著個略高大的姑娘,那姑娘像西戎大部分未出嫁的女子一樣,玫紅色的面巾遮去她半邊臉。 “給夫人準備的玫瑰露,這是我的學徒,不日交換戰(zhàn)俘,小的要回中原去,這名學徒將來會代替小的為夫人烹飪美食?!?/br> 婢女們都知道沈寒香對廚娘青眼有加,九河待她并不苛待,只要不是想逃跑,在能讓她高興的時候,他都不吝嗇。 因此葵娘成為孫嚴武走后,唯一能自由進出她住的院子的人。 “放在一邊吧,待會再喝?!彼亲哟笃饋碇螅袆邮植槐?,扭頭向葵娘伸出手,“你過來,扶我一把,這池子滑?!?/br> 葵娘讓學徒去。 那個蒙著面巾的西戎姑娘走過去,沈寒香借著她手臂的力量從水池中出來,水珠沿著她的皮膚滑落,風一吹她一個寒噤,下意識地說,“好冷?!?/br> 葵娘取來大毛毯子裹住她,將學徒推開一些,責怪道,“怎么木訥訥的,平時看你那么機靈?!?/br> 沈寒香也看了她一眼,那女子垂著眼睛,她的個頭十分高大,不過西戎女子本就生得高。只是來不及垂下的眼珠里盈滿了痛楚,然而只是一瞬間,沈寒香也沒來得及看清楚,她就低下了頭,似乎為方才的遲鈍感到抱歉,然后就退得遠遠的。 沈寒香裹著毯子,縮在椅子上,抱著膝蓋哆嗦了會兒,向葵娘伸出手。 葵娘遞過去玫瑰露給她,只喝了兩口,她就皺起了眉頭。 “今日做的不合夫人口味?” 沈寒香搖了搖頭,“等過些日子,你也走了。這里只剩下我了。” 孫嚴武一去就沒有了消息,她只能從葵娘那里聽一些外間大街上的西戎人都知道的消息,她仍然不知道孟良清在哪里。 金碗襯著殷紅色的玫瑰露,艷麗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