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門第門第,我看你就打落門牙和血吞吧,真這么高興,等孟良清過來了,你別不讓他進(jìn)門!”李玉倩再懶得同她說,起身就走。 沈蓉妍只得跟了上去,那是個脾氣更壞的主,又懷著孩子,怕出什么事。 沈寒香把書擱到一邊,嘆了口氣。 三兩進(jìn)門來,遞給她才泡的青梅茶,沈寒香喝了口就放下,神情懨懨地坐在榻上,眼神放空。 “姐兒是不是不高興了?” 沈寒香搖了搖頭,“你們一個個都來問我是不是不高興,難不成非得我承認(rèn)不高興,你們才高興么?” 三兩忙道:“大家擔(dān)心你才問的,而且……”她猶猶豫豫。 沈寒香看了她一眼。 “明明你就看著不高興,卻偏要說自己高興,高興不是這個樣子的。” 沈寒香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嗎?”她竟然不知道,一直在笑的自己也是不高興的嗎? 當(dāng)晚孟良清沒來,亥時已過,屋里靜得只能聽見翻書的聲音,油燈閃爍了一下,她揉了揉眼睛。 “咱們也睡吧?!?/br> 沈宅里已是黑漆漆一片,彩杏扶著沈寒香躺下,將被子抖開,裹在她身上。今夜該她值夜,在屏風(fēng)后的小榻上躺下之后,她睡得很淺,于是里間的燈亮起來時,她幾乎立刻就醒了。腳步聲從里面?zhèn)鱽?,越來越近,彩杏閉上眼睛。 門打開發(fā)出一聲吱呀,緊接著又關(guān)上了。 彩杏忙下了床跟出去,不知道沈寒香要做什么,她也不敢就點燈。沈寒香渾身裹著一件大毛披風(fēng),雪白皮毛襯著她烏黑滿背的頭發(fā),她走到天井邊,向井里看了一眼。彩杏幾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正預(yù)備著小心靠近她,把人帶回屋里,才邁開步,沈寒香又直起身,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她繞著桂花樹,在樹下緩緩而行,時不時停下腳,看樹梢上的小花,又好像透過小花在看天穹,今晚連星星都沒有,天幕是一片純粹的黑。彩杏不明白,她究竟在看什么。 好在不過半個時辰,沈寒香就冷得一哆嗦,回屋里躺下了。 彩杏刻意等了小半盞茶才進(jìn)去,想好若是沈寒香問她去了哪兒,就說起夜去了。 她推開門時,屋里燈沒滅,沈寒香卻已經(jīng)睡熟了,彩杏吹滅燈火,爬上小榻去睡,但在門栓和自己小指上系了一根細(xì)線,怕沈寒香又要出去,畢竟天涼,沈寒香身子不是很好,如今有身子更馬虎不得。 一連五日孟良清都沒來,第六日上,沈寒香夜里也不等了,用過晚膳就躺著,半夜起來晃悠的毛病也沒了。 起更時分,彩杏離開內(nèi)院,沈宅門口停著的馬車一早染上風(fēng)霜。 夜色里站著個渾身重黑的人,斗篷連著兜帽,將他緊緊裹著。 “少爺又不帶手爐,怕是要病了?!辈市幼呓^來,神色漠然,目中卻有責(zé)備之意。 “不妨事,我的身體,我自有分寸?!泵狭记宕缴艿寄恳老⊥赋鼍胍?,蒼白的膚色就像秋日晨光之中逐漸消散的輕霧,“今日可又起來了?” 彩杏搖搖頭:“昨日用過晚膳就睡下了,這會也沒起來,出門時奴婢看過一眼,睡得很沉?!?/br> “那就好?!泵狭记逅闪丝跉?。 彩杏卻不見輕松,反倒嘆了口氣,“少爺這是作何打算呢?一直躲在沈家也不是個辦法,若要小姐在家養(yǎng)胎,明說便好,何苦折騰小姐也折磨自己?” 自沈寒香第一晚起來閑坐,彩杏覺得不對,次日便找沈柳德給孟良清遞了話。于是孟良清每晚都出現(xiàn)在沈宅門外,沈寒香不定是晚上什么時辰會起來,要是彩杏一直不出來回話,孟良清便在門外等上一整夜。他時時就站在那堵高墻下,最久時幾乎一得到消息便直接在馬車中換了朝服去行宮。 孟良清攏袖望著沈家的墻垣:“既然她已經(jīng)想通了,想必不會有什么大礙,我還是會日日來,你日日稟報就是。別的我暫時不能說,好生照顧她就是?!?/br> 彩杏也知孟良清怕有別的打算,這打算想必不只相關(guān)后院,恐怕和前朝盤根錯節(jié)的局勢也有干系。沈寒香留在沈家,對她確實是最保險的安排,一想到昨年沈寒香有孕,孟良清不過一時半會不在府里,阮氏就能弄掉她的孩子。阮氏是孟良清的生母,又有阮太傅和林貴妃的支持,他不得不顧忌。要是回了孟家,孟良清也不可能時時刻刻把沈寒香帶著,總有看顧不到的地方。 “少爺不必cao心這個,沈家眾人都感念小姐恩德,自是一心照看好她。只不過久住在娘家,難免會冒出些不好聽的話來……” “盡量讓寒香在家養(yǎng)胎,徐大夫也說了,她現(xiàn)在身子不很好,能躺著是最好。” 孟良清咳嗽兩聲,蒼白的顴骨染上一絲病弱的紅,又叮囑兩句,便上了馬車。 彩杏的擔(dān)憂雖隨著時間流逝成了真,沈寒香回娘家已三個月了,她隨孟良清南下時被人擄去的消息不知從何傳了出去,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個孟家癡情的小侯爺非得娶回家的女子,恐怕已經(jīng)不清白了,孩子指不定是誰的,否則怎么一直不接回侯府去。 更有甚者,朝中大臣已在打聽孟良清的喜好,找嬤嬤好生教導(dǎo)自家姑娘。畢竟忠靖侯已是殘病之軀,忠靖侯手里的兵權(quán),早晚會落在孟良清身上。 冬日不適合打仗,從整個朝廷被逼到南邊開始就吵吵嚷嚷要派兵上戰(zhàn)場奪回地盤的文臣終于也肯閉嘴消停一陣。 行宮深處暖閣之中,凝神醒腦的檀香幽幽化作青煙。 “臣已徹底清點國庫,肅清腐敗,此仗兩年內(nèi)都不能打,要打就要有必勝的把握。最好的用兵時機(jī),臣以為要等到三年后春季凌汛時節(jié)。三年中圣上務(wù)必須穩(wěn)定南方朝廷,練兵列伍,行富國強(qiáng)兵之策,備好此戰(zhàn)所需?!?/br> 琉璃珠簾遮著屋內(nèi)光景,只能模糊看見一人躬身站著,一人端坐,兩個侍立在旁的妝扮似是太監(jiān)。 “孟卿為國cao勞,也要多注意身子,朕聽皇兒說,近來愛卿夜不能寐,回頭朕派人去你府上為你看病?!?/br> “謝圣上體恤。” “愛卿去歲所請,朕心中有數(shù),只還得再等等?!?/br> 一時間屋內(nèi)靜默。 “臣知道?!?/br> “知道就好,朕一直把這事放在心上?!弊娜讼铝说?,站在窗前,袖著手,“朕也有過年紀(jì)輕的時候。” 這是讓出中原大片疆域之后的第一個冬天,第一場雪,行宮中家宴,宴請群臣及家眷。 沈寒香久沒出過門,沈柳德如今握著大票銀子,連皇帝都要討好他三分,畢竟將來打起仗來,還得靠著商人們。給他封了個從四品的官位,專管商行定價,除此外也不管什么大事。 “南下途中,死了不少官員,朝廷用人之際,倒也不提商人是下等這祖宗規(guī)矩了。反倒靠上了咱們生意人,這個官兒可不便宜,實打?qū)嵥能囥y子?!鄙蛄聫娜齼墒掷锶∽咭患诤L(fēng),皺著眉頭搖頭,“這個不好,今兒賞雪的日子,女兒家穿得這么黑沉沉的,跟個黑臉羅剎似的?!鄙蛄聫囊旅惫裰腥〕鲆患y白披風(fēng)給沈寒香穿戴上,笑道,“你小時候我也常這么給你穿,總是忘東忘西,看什么都一副走神的樣兒。怎么現(xiàn)在做娘的人了,還這樣?!彼^沈寒香瘦得下巴都尖得突了出來,胭脂染就的輕紅讓她看著氣色還好,但他隱隱約約就見到妹子從前臉頰圓潤的幼時,心里一陣發(fā)酸,調(diào)轉(zhuǎn)了目光。 “真要去,免不得要見到些人,你可是拿定了主意?”沈柳德問。 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沈寒香一手拖著腰,她的肚子大得肩背微微后仰,披上斗篷稍好一些,眉眼里卻有些倦怠。 “總得問問清楚,這么困在家里哪里成呢?”沈寒香微微笑著,嘴唇略有些發(fā)顫。她常輾轉(zhuǎn)反側(cè),派去孟家的人都沒個音訊,沈柳德如今連孟府都進(jìn)不去了。 “孟家好高的門第,大舅子都不見?!鄙蛄履侨諒闹揖负罡貋須獾貌恍?,與沈蓉妍抱怨,絲毫不知沈寒香聽聞他回來了,正走到門邊,聽個正著。 “你是不是還想著孟大人呢?”沈柳德拈出一支白玉攢花簪子推入沈寒香高高挽起的發(fā)髻中,明珠晃著,像一朵迎風(fēng)初綻的白梅,被凜冽北風(fēng)刮得搖搖欲墜。 “大哥說什么呢?!鄙蚝愠隽藭瘢瑵坏?,“這么長日子都熬過來了,還差這一面嗎?” “那也不必非得在今日見?!鄙蛄抡f著要拔那簪子。 沈寒香頭一躲。 沈柳德放下手,心酸道,“行宮里人多口雜,提拎著眼睛耳朵,我找徐榮軒去遞個話,賞梅作詩之后,安排了一場馴獸舞,等獅子拉上來,你就去西苑,我派個人給你帶路。” 握了握沈寒香肩頭,沈柳德嘆了口氣,“要記著,如今沈家不是從前的身價了,哥哥官位不高,可咱們有的是銀子。只要你住在沈家的四角天地里,拼了哥的老命,也能保得你一片無憂的天地。”沈柳德伸手虛攏住沈寒香,先行一步進(jìn)宮去,沈寒香隨女眷的車馬去行宮,與沈蓉妍同車。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就是這些了=。= ☆、一一二 南部行宮當(dāng)年作皇室冬季南巡之用,西戎入侵之后,工部耗時三月重作修葺,但受限于鳳陽郡地勢,總是比不上皇宮恢弘浩大。 當(dāng)晚宴請的是從四品以上官員及家眷,皇帝左右首分坐的嬪妃是林貴妃和德妃,真龍?zhí)熳颖人哪昵把灿螘r在百姓面前露面憔悴了不少,然而龍威尚在,舉手投足飽含說不出的優(yōu)雅,隱隱透著不可親近的威壓疏離。 孟良清與德妃有幾分掛相,沈寒香免不得多看兩眼,德妃似有察覺,也看了她一眼,一眼留駐似是以目示意,旋即那目光轉(zhuǎn)開去。 沈寒香居于沈柳德身邊,鳳陽行宮席座不比皇宮那樣大,女眷與大人們同在德裕堂入座。 放眼望去方圓五里是一片明澄的湖水,水面上坐地而起一座巨大戲臺。 “待會兒演出就在那里了,不過說是賞雪,這雪現(xiàn)在卻不下了?!鄙蛄律焓痔嫔蚝憷砹死眙W,悄悄以眼神示意,“看見沒,忠靖侯府的,都在那邊。” 一身紅裝十分打眼的鄭書梅正在兩位嬤嬤攙扶下近前給德妃請安。 “你要過去嗎?”沈柳德問。 “不用。”沈寒香垂著眼睛,似乎不大想被他們看見。 “孟大人還沒來。” “嗯?!?/br> “那邊,與徐榮軒坐在一起的,陳川,他在看我們,你不給你陳大哥打個招呼?”沈柳德遙遙舉杯。 陳川也舉起杯子,視線凝在沈柳德旁邊坐著的沈寒香身上,他等了片刻,看見沈柳德在與她說話,終于她抬起眼睛看他。陳川嘴角抑制不住上翹,像個冒失的少年,晃動手中杯子,酒液都濺灑了些出來。 可惜離得太遠(yuǎn),他看不出沈寒香的神情,是歡愉,還是不高興。一杯飲盡,再看過去,沈寒香已起身,她身形分外臃腫。陳川的眼一直跟著她,忽然扭頭對徐榮軒說,“我去去就來。” 徐榮軒身邊有人在與他攀談,便就擺了擺手。 不遠(yuǎn)處傳來的陣陣梅花幽香,沉淀在人心脾之間,清苦氣味讓沈寒香稍覺好受了些。 陳川走來時,正見沈寒香靠倚著白玉闌干,遠(yuǎn)遠(yuǎn)望著氤氳在濕潤霧氣里的梅林,遠(yuǎn)處紅白二色云霧交織,煞是好看。越是走近,陳川心底里越是跳動不止,腳步靠近時,沈寒香似有所覺轉(zhuǎn)回了頭。 沈寒香略屈了屈膝行禮,陳川忙虛扶一把:“你我還客氣什么,怎么跑這兒來了,不覺得冷嗎?” 沈寒香自斗篷里露出抱著的手爐:“不冷?!彼羌鈨龅冒l(fā)紅,胭脂色襯著氣色反顯得很好。 陳川也走去靠在闌干上,低聲說:“好久沒見你,聽說你被西戎人擄去,我擔(dān)心極了,當(dāng)晚就騎馬出城,卻沒追趕上西戎人,馬兒都跑死了兩匹。還是孟良清了得,把你帶了回來。不過既然回來了,也該派個人來報個平安,怎么如今你嫁了人,就不把陳大哥當(dāng)朋友了?”陳川目中含著戲謔,又透露著苦澀。 沈寒香不敢多看他眼睛,說:“回來就病了一陣,我以為大哥會告訴你?!?/br> “他確實告訴了我?!标惔D了頓,“我也知道你染了風(fēng)寒,我還知道,你夜不能寐,常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才病了好了又病。你大哥會告訴我是一回事,但我想你親口告訴我。”陳川手指顫抖,定了定神,握住沈寒香的肩膀,令她轉(zhuǎn)過身來。 陳川認(rèn)真注視著沈寒香的眼睛:“我想你親口告訴我,你過得好不好?你的病都好了嗎?究竟你為了什么,無法安心睡眠?” 沈寒香臉色蒼白地笑了笑,“陳大哥也想問我,外間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是真是假嗎?” “我哪是這個意思!”陳川不由得松了手,慌忙道,“我當(dāng)然知道都是假的,你若不信……”陳川摸了摸靴子,藏在里頭的匕首進(jìn)宮之時一一解去,這時想要賭咒發(fā)誓卻沒刀子使了。一時無奈,手臂被拽了住。 “隨口一說罷了,我知你是好意?!鄙蚝戕D(zhuǎn)過臉去,側(cè)臉上的胭脂像落在雪中化開的一片紅梅花瓣,“我很好,你不必為我擔(dān)心。” “那你為何不回忠靖侯府?”陳川柔聲問,“是有什么為難之處嗎?” “我也不知道?!鄙蚝忝H煌祉?,嘆出一口白氣,“過了今晚,也許一切都會有答案?!?/br> “大哥希望你過得好,要是孟良清辜負(fù)了你……”陳川躊躇片刻,鼓足勇氣說,“那對金鐲子,你還記得嗎?徐氏給你的,你又轉(zhuǎn)贈給我作為謝禮?!?/br> 沈寒香想了起來,當(dāng)年陳川幫忙不少,為了謝他,她便將徐氏給她的一對兒金鐲給了陳川,陳川只收下一只,卻不知道陳川現(xiàn)在提起是什么意思。 “你說要我將來討媳婦用,送給你嫂子的?!标惔ê诔脸恋碾p目凝注著沈寒香,“鐲子我還好好收著的,要是有那么一日,孟良清辜負(fù)了你,我不介意將它物歸原主。” 陳川說完便就告辭,沈寒香遲鈍了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陳川說了什么。 那時陳川已經(jīng)走遠(yuǎn),徒留下一襲墨藍(lán)色背影。 當(dāng)馴獸舞的演員,兩頭威風(fēng)凜凜的獅子被裝在鐵籠中拉上湖面時,沈寒香向沈柳德看了一眼,他身邊的一個宮侍為沈寒香帶路。 西苑偏安一隅,是這座行宮里比較靜謐之所,沈寒香一面隨著宮侍行走,忽然覺得臉上一片濕漉漉的涼意,抬頭只見宮燈柔光之中漏下的點點雪砂,起初只是一點碎粒,漸漸變成大雪。 “糟了,沒給小姐拿一頂雨蓋避雪。”宮侍說道。 “無事。”沈寒香兜起斗篷上連著的帽子,將腦袋整個裹在里面,“還有多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