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蘇太傅只是不停叩頭,口稱不敢。 皇帝心中早掀起驚濤駭浪,面上卻不曾泄露太多,只慨嘆一句:“蘇太傅歷經(jīng)三朝,年事已高,是時候頤養(yǎng)天年了?!?/br> 聽聞此話,蘇太傅雙目驟然一亮,熱淚直流:“臣叩謝皇恩?!?/br> 皇上肯留他一命,這無疑是天大的恩典了,盡管他明白自己已時日無多。 唉,皇上被欺騙,因此憤怒,而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無妄之災? 皇帝并未久待,很快大步便離開太傅府。怕再遲一些,他就會在臣子面前失態(tài)。 此時還沒到晌午,但大雪將至,天色陰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蘇太傅的話不停地在耳邊回響,他的腦袋里似乎有千萬根鋼針在扎一般的疼痛。 與之相伴的,還有少女嬌俏的聲音。 “別叫我meimei,我娘只生了我一個?!?/br> “你喜歡我?” “我不想讓你給我爹做嗣子,是因為想讓你嫁給我啊。” “反正我也不喜歡他,只是為了讓他放棄入嗣而已……” …… 大量的畫面接二連三在眼前浮現(xiàn),劇烈的疼痛讓他不得不用拳頭重重錘擊了一下腦袋。 有福大驚失色,趕忙上前攙扶:“皇上,您怎么了?” 皇帝臉色蒼白,連嘴唇都褪去了血色。他揮手制止有福的攙扶,聲音極低:“朕無礙?!?/br> 有福心中惶恐,退后一步,也不敢退得太遠,仍留神關注著皇帝。 雪花一片片落了下來。 皇帝仰起頭,雙目微闔,任冰冷的雪花落在臉上,一瞬即化。 再睜開眼時,他目光冷凝,黑眸深不見底。 腦袋的劇痛減輕了一些,眉心仍隱隱作痛。 乍一看去,并無太大分別,可他知道,四年前他受傷后的事情,他已盡數(shù)記起來了。 他重傷后,記憶全無,曾在一個小山村養(yǎng)傷。 后來崔姑去世,他被取名承志,帶回湘城許家,要去給人做嗣子,繼承家業(yè),養(yǎng)老送終。 在許家,他認識了一個叫“長安”的姑娘。 他們在陳家做客時有了夫妻之事,卻根本沒有真正成親。 他當年被責打以后,曾親耳聽到她說那些傷人至深的話,幾乎是萬念俱灰。 他那天本想再回許家,當面問她要個答案。 第53章 真心 她對他,到底有沒有真心?…… 伴隨著那段記憶的恢復, 隨之涌現(xiàn)的,還有當年的種種情感。 被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緒籠罩,皇帝心內(nèi)波濤翻滾。 明明只有短短幾個月的經(jīng)歷, 且與他過往的人生大相徑庭, 但這橫插進來、失而復得的一段時光,竟成了他記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錐心刺骨。 隔著四年的光陰,他仿佛依舊能感覺到承志濃烈的愛意和當時那種胸口窒悶的痛苦。 他甚至還想以承志的身份認真問她一次:她對他, 到底有沒有真心?那些話, 她究竟怎么解釋? 有福一直留心關注著皇帝, 見其雙眉緊鎖, 面色是前所未見的煞白,暗自心驚, 聲音不自覺帶了顫意:“皇上?” 耳畔這一聲輕喚,成功將皇帝從回憶中喚醒。 先時他頭痛欲裂,神思不屬, 強忍著才不讓自己失態(tài),是以也不曾留意周邊環(huán)境。到這會兒才驀然驚覺, 原來不知何時, 他們已置身皇宮中, 就在勤政殿外。 他是那個記憶全無的少年承志, 也是已登基為帝的皇帝沈翊。 “皇上, 要不要傳太醫(yī)???”有福小聲而關切地詢問。 皇帝擺一擺手, 雙目微闔, 捏著眉心:“不必,朕并無大礙。什么時辰了?朕要出宮一趟?!?/br> 他當初就該從蘇家出來,直接改道去金藥堂??上菚r他腦袋幾乎都要炸裂, 根本沒關注馬車是去哪里。 不過現(xiàn)在也沒關系,坐馬車過去,花費不了太多時間。 她當年說出那番傷人至深的話,重逢后每次見他都畏懼不已,口口聲聲說著對他感情極深,卻從來不肯嘗試與他相認,還試圖遠離京城…… 可不管怎么樣,他總歸還是要聽她親口說出答案。 有福一向聽話,可這次竟有些躊躇。他愣了一瞬,壯著膽子規(guī)勸:“皇上剛從宮外回來,何不歇息片刻?更何況下著雪,出宮多有不便?!?/br>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皇帝的臉色太難看了,他真擔心皇上會突然暈厥。 雪花飄飄灑灑落下,他眉毛上也落了一片雪,甚是滑稽。 可皇帝不進殿內(nèi),有福也不敢亂動。 皇帝眼皮略動了一下,淡淡地道:“你若覺得出行不便,留在宮里便是。” 有福聞言大驚,連忙請罪:“小人不敢,小人絕非此意?!?/br> 皇帝瞥了他一眼,聲音微冷:“那還不去速速準備?!” 有福正要退下,忽見有一內(nèi)監(jiān)匆忙而至,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當真?”有福臉色一變。 內(nèi)監(jiān)點一點頭。 有福不敢大意,忙上前稟道:“啟稟皇上,壽全宮派人來,說太后失足滑倒,昏迷不醒。請皇上移駕壽全宮?!?/br> 失足滑倒?昏迷不醒? 人若沒有意識,那可不是小事。 皇帝瞳孔一縮,聲音沉了幾分:“太后現(xiàn)下如何了?” “回皇上,已經(jīng)傳太醫(yī)了?!?/br> 皇帝一向事母至孝,聽聞母親滑倒昏迷,當下顧不得其他,大步往壽全宮而去。 雪下得更大了,冷風呼呼的刮著。 皇帝走得極快,不知不覺漸漸冷靜下來,對太后的擔憂一時占了上風。 剛到壽全宮,就聽到里面一片鶯聲燕語?;实郯櫭?,快步而入:“母后!” 進得內(nèi)殿后,他卻發(fā)現(xiàn),母親好端端地坐在主位,在她下首,則坐了四五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 皇帝來得急,根本沒讓人通報。他乍然出現(xiàn),這幾個女子一個個臉頰通紅,紛紛起身行禮。 無心理會這些女子,皇帝的視線直接落在鄭太后身上,見其神采奕奕,精神十足,哪里像是那個內(nèi)監(jiān)說的昏迷不醒?他眉心一跳,在擔憂散去的同時,憤怒和無力悄然而生。 所以,聲稱太后滑倒昏迷只是為了賺他過來? 皇帝直直地看著母親,深吸了一口氣。 他記憶中母親一向溫柔,以大事為重,怎么也想不到,竟會撒這種謊。 迎上兒子的目光,鄭太后有些心虛,她小聲道:“哀家的確是滑了一下,沒有大礙的,就是想讓你快點過來一趟,讓皇兒擔心了。不過你既然來了,不妨多坐一會兒吧?” 她也有點懊悔,應該換個理由的。讓翊兒擔心,也難怪他生氣? 可事已至此,還是眼下的事情要緊,鄭太后指一指身側的幾個少女:“這個你應該見過,是你朝陽姑祖母的孫女,你該叫表妹的……” 皇帝雙眸垂下,似是沒有聽見鄭太后的話。他沉聲問:“剛才傳話那個內(nèi)監(jiān)呢?有福,傳朕口諭,他胡言亂語,詛咒太后,罰……” 眼見著兒子要處罰,鄭太后心里一慌,知道他是真生氣了,連忙道:“是哀家讓他去傳話的,你罰他作甚?” 皇帝只哂笑一聲,沒有說話。 鄭太后抿了抿唇,知道理虧,只得道:“那……就,罰他三個月的例銀。” ——將來她再想法子補上就是。 皇帝揮一揮手,令有福去傳令,在處罰方式上沒跟鄭太后爭。 “……啊,這個是永安侯家的……” 皇帝掃了這幾個年輕女子一眼,對母親今天的異常行為心知肚明。他緩緩吐一口氣,移開視線,輕聲道:“讓她們跪安吧,朕有要事跟太后講?!?/br> “這……”鄭太后辛苦計劃一場,誰知兒子來后竟是這般反應,但因為不知他所謂的“要事”究竟是什么,無奈之下,只能道:“福壽,你安排送這幾位小姐回去?!?/br> “是?!备蹜?。 幾個年輕女子不敢多言,匆匆施禮退卻。 他們剛一離去,鄭太后就忍不住出聲埋怨兒子:“你這是做什么啊?哀家讓那太監(jiān)傳的話,是過分了一點,可還不是為了你好?要是直接說,這邊有幾個姑娘,讓你過來看看,你會過來?” 她越想越覺得委屈:“你都二十了,自己不cao心你的事,我這做太后的,還不能張羅一下?國家大事要緊,可子嗣也重要啊。你不急著抱兒子,哀家還急著抱孫子呢……你膝下空虛,哀家將來有何面目見先帝于地下?” 她說著不禁掉下淚來。 “母后?!被实弁蝗婚_口,打斷了母親的話,“你已經(jīng)有孫子了?!?/br> “???什么?”鄭太后一驚,疑心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皇帝眼眸微闔:“朕說,你已經(jīng)有孫子了,不日就會接進宮中?!?/br> 鄭太后滿眼驚詫,明顯不信:“這,這,你哄我呢?” “他三歲半了,先前一直養(yǎng)在宮外?!碧岬轿脑实垌胁蛔杂X漾起了些許笑意,“朕即刻接他們母子回來。” 說到文元,他不免想起那次跟孩子的見面,心里一片柔軟。 盡管現(xiàn)在想來,長安的做法讓他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可她肯生下他們的孩子,獨自撫養(yǎng),也從不否認承志的存在,對他應該也是有真心的吧? 他還是更愿意相信她有苦衷,也愿意給她一個解釋的機會。 “真的?”鄭太后歡喜極了,繼而又小聲埋怨,“那趕緊接過來啊。你這孩子,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說?怎么把他們養(yǎng)在宮外呢?就算身份差點,孩子出生之前,也該把孩子的娘納進宮的呀。你拖到三歲多,豈不是讓人懷疑他的血統(tǒng)……” 她開心而又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