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姜宜凝終于出來了，他微微動容，隨手扔掉手中的煙，快步走了過來。

    “怎么樣？劉長鎖的傷好些了嗎？要不要送到市里去？”他緊張地問，眼里都是熬夜的紅血絲。

    姜宜凝連忙說：“應該沒問題了。彈片都取出來了，傷口也不出血了，但是有感染，需要給他吃消炎藥?！?/br>
    “……什么消炎藥？”韓子越和兩個女衛(wèi)生員一起問出來。

    姜宜凝想了想，才轉(zhuǎn)換成他們聽得懂的藥名，“就是盤尼西林，有嗎？”

    “哦！盤尼西林！市里有！我給市里拍電報，讓他們趕緊送過來！”韓子越轉(zhuǎn)身就跑。

    不過跑了幾步，又跑回來對姜宜凝伸出手，強忍著激動鎮(zhèn)定說：“謝謝你，姜同志！”

    姜宜凝只好伸手跟他握了握，然后飛快地松開手，淡笑著擺手：“應該的，劉同志是因為救我和鏘鏘才受的傷，謝謝韓連長給我這個機會報答他的救命之恩?！?/br>
    姜宜凝很清楚，她在韓子越眼里，可是有過“來歷不明”標簽的。

    后來雖然因為姜老太太的關(guān)系，他們不再覺得她“來歷不明”，可是到底對她也沒多了解。

    可是只聽說她自己說在圣約翰醫(yī)院做過實習醫(yī)生，就讓她來做這么大的手術(shù)，那對她真的是寄予厚望了。

    幸虧她也是真的有本事的人，能撐得起對方的這份信任。

    韓子越點點頭，想說什么，又止住了，視線轉(zhuǎn)向向那帳篷另外一邊的大樹，輕聲說：“鏘鏘在這里等你半個小時了?！?/br>
    姜宜凝這才看見站在另一棵樹下的小孩子。

    他依然穿著那身破爛成須條的麻布袋，腳上穿著一雙草鞋，還是背著一個背簍，小小的身影立在高高的樹下，正緊張地看著她。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濕漉漉的，仿佛幼小的鹿，又像剛出生的柴犬。

    想過來，但怕她不接納他。

    躊躇地往前邁了一小步，又悄悄縮回來。

    仰著頭看她，努力保持鎮(zhèn)定的小臉上，所有的驚惶不安都只藏在他那雙瞳仁深黑的大眼睛里。

    姜宜凝不明白鏘鏘為什么這么看著她。

    她沒做什么對他不好的事吧？

    一邊想著，一邊慢慢走到鏘鏘面前，單腿下跪在草坪上，努力跟鏘鏘縮小身高的差距，一邊笑著問：“鏘鏘，你是來等我的嗎？昨天睡得好嗎？吃過早飯了嗎？”

    鏘鏘兩只小手拉著小背簍的肩帶，嘴唇翕合著，長而濃密的眼睫忽閃得像是兩把小扇子。

    他看著姜宜凝，眼里漸漸蘊積一點點淚光，哽咽著問：“姨姨，你是不是不要鏘鏘了？”

    姜宜凝：“……”

    “當然沒有。為什么這么問呢？”姜宜凝耐心地看著他。

    鏘鏘眼神里都是懷疑：“姨姨昨天晚上沒有回去睡覺。鏘鏘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姨姨就不見了?！?/br>
    “早上天亮了，姨姨還是沒有回來。”

    “是不是鏘鏘昨天吃得太多了把姨姨嚇跑了？——以后鏘鏘可以少吃一點！”

    “鏘鏘會每天去撿柴，自己討飯，不會吃姨姨的飯菜。姨姨不要扔掉鏘鏘好不好？”

    他把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卑微地乞求她。

    三歲的孩子，所有的希望只是想要有一個大人在身邊讓他有安全感而已。

    他甚至連吃飯都打算自己去討。

    姜宜凝的心再一次酸澀得厲害，像是還沒成熟的青檸檬，整顆心都被泡軟了。

    她摸了摸鏘鏘的頭，昨天剛洗過的頭發(fā)細軟柔順，又濃又密，摸起來手感很好。

    “鏘鏘，不會的，以后鏘鏘會一直跟姨姨生活在一起，姨姨不管去哪里都不會不要你的。”姜宜凝溫柔說道，接著不動聲色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她剛才的問題上。

    “鏘鏘，你還沒告訴姨姨，你昨天睡得好嗎？吃早飯了嗎？”

    她慢慢說著，撐著自己的腰，緩緩站了起來。

    兩個女衛(wèi)生員擔心地看著她，問道：“姜同志，你的腰沒事吧？”

    “沒事，我緩一緩就好了?！苯四⑿χ齻凕c點頭，“你們?nèi)ッΠ?，我沒事了。”

    韓子越這時說：“給姜同志和鏘鏘拿早飯過來，姜同志，吃了早飯再回去休息。”

    他說完就轉(zhuǎn)身，快步往自己剛搭建的臨時住處跑去了。

    姜宜凝知道他要去給市里發(fā)電報，也沒多說什么，笑著對兩個女衛(wèi)生員點頭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要再叨擾兩位一頓早飯了?！?/br>
    “沒事沒事！我馬上去給你們拿！就是我們的飯?zhí)帽徽?，你們只有在外面的院子里吃了?！币粋€女衛(wèi)生員甩了一下大辮子，匆匆忙忙跑開。

    另一個女衛(wèi)生員對姜宜凝說：“那我先回帳篷了，我去看看劉長鎖那邊怎么樣了?！?/br>
    “嗯，去吧，有問題的話來找我，我就在那邊姜老太太的家里住，也就是韓同志的家。”姜宜凝笑著說，“姜老太太是我三姑婆?！?/br>
    “?。∧愫晚n連長是親戚呢！”這個女衛(wèi)生員昨天知道是姜老太太把姜宜凝領(lǐng)走的，以為只是認識而已，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還是親戚。

    姜宜凝捶著自己的腰，不笑不說話，語氣很溫柔：“算是吧，不過不太近，遠房親戚?！?/br>
    沒過多久，另一個女衛(wèi)生員拿了兩個大大的饅頭過來，塞到姜宜凝手里，帶著歉意說：“姜同志，謝謝你幫我們做手術(shù)，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請別嫌棄。”

    “謝謝你們，這是最好的心意?！苯四ＵＱ?，雖然疲憊，可是臉上的笑容卻儂麗而靈動。

    那女衛(wèi)生員看得呆了一下。

    姜宜凝已經(jīng)帶著鏘鏘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一手牽著鏘鏘，一手托著兩個饅頭，往姜老太太家走去。

    姜宜凝給鏘鏘解釋昨天晚上的事：“昨天我不是故意走的。鏘鏘，你還記得救我們的那個小戰(zhàn)士嗎？那個劉同志，他因為救我們而受傷，姨姨正好會做手術(shù)，所以韓同志請我去救他。”

    鏘鏘“哦”了一聲，焦灼地問：“那劉同志的傷好了嗎？姨姨你會做手術(shù)？手術(shù)是什么呢？”

    姜宜凝耐心給他解釋：“劉同志的后背被戰(zhàn)斗機的子彈射傷了，我把他后背的彈片取出來，他再好好養(yǎng)傷就沒事了。”

    “我會做手術(shù)，手術(shù)是醫(yī)術(shù)的一個分類。就是用刀把人的身體劃開，把里面壞的東西取出來，或者縫補好。我以后，恐怕要靠醫(yī)術(shù)賺錢養(yǎng)家?！苯四酶笕苏f話一樣的語氣，跟鏘鏘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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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打算去碰碰運氣

    鏘鏘也不知道聽明白沒有，后來一路沉默，直到回到韓家門口，才說：“姨姨，你可以教鏘鏘做手術(shù)嗎？以后鏘鏘也可以救人了?！?/br>
    “當然可以。不過鏘鏘現(xiàn)在還小，我們要先打好基礎(chǔ)，比如先識字?！苯四f著，想起鏘鏘能看得懂歷書本子上的字，琢磨著等有空了，要測試一下鏘鏘到底認識多少字。

    三歲的孩子能識字，嘖嘖，說出去有人信？

    鏘鏘果然笑了：“好啊，鏘鏘認識很多字的！”

    “鏘鏘很聰明?！苯四鬼粗?，瞥見他背后那礙眼的背簍，好奇地問：“鏘鏘，你干嘛又背著背簍出來撿柴？不是韓家人讓你出來的吧？”

    她不信韓家人跟張桂芬一樣惡毒。

    鏘鏘搖了搖頭，奶聲奶氣地神氣活現(xiàn)：“不是，韓家爺叔和姜太婆都對鏘鏘很好，還給鏘鏘吃早飯。姜太婆還給鏘鏘做了一雙新鞋！”

    他抬起一條小短腿，興奮地給姜宜凝看他腳上的草鞋。

    姜宜凝：“……”

    鏘鏘以前那雙腳趾頭都露出來的舊鞋，已經(jīng)被張桂芬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她昨天晚上還想著今天要去市里給鏘鏘買雙新鞋。

    沒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手術(shù)，她把這件事忘了精光。

    而且她的腰疼得直不起來，今天是不可能進城了。

    姜宜凝在心里嘆息，拉著鏘鏘走進韓家的院子里。

    鏘鏘還在叭叭叭地小奶音放送：“……但是鏘鏘不能做吃白飯的寄生蟲，鏘鏘要勞動，自己掙口飯吃，所以鏘鏘會繼續(xù)撿柴，給姜太婆燒火做飯。”

    “嗯，鏘鏘做得對?！苯四頁P他，又問他的衣服是怎么回事，“……昨天不是給你換新衣服了嗎？”

    這時鏘鏘倒是不好意思了，扭捏了一下，背后的背簍跟著晃動。

    他小聲說：“……鏘鏘出去撿柴，穿新衣服會弄臟的……”

    姜宜凝：“……”

    這孩子，真是沒娘的孩子早當家。

    這么小，就會考慮這些事情了。

    兩人進了屋子，姜老太太迎了上來，驚訝地問：“鏘鏘，你找到你姨姨了？”

    “找到了，姨姨在村公所給劉同志做手術(shù)，姨姨把劉同志救活了?！辩I鏘奶兮兮地說，但是說話的遣詞造句跟成年人一樣。

    連姜老太太都不知不覺把鏘鏘當個大人看待了。

    她一點都沒質(zhì)疑鏘鏘的話，而是看向姜宜凝，好奇地問：“你還真的會給人看病?。俊?/br>
    姜宜凝疲憊地笑了笑，點頭說：“會一點，恰好劉同志的傷是我能治了，就去了?！?/br>
    說著打了個哈欠，“我從昨天半夜到今天早上，做了六個小時手術(shù)，實在是累了，三姑婆，我今天想在家里睡覺，麻煩您幫我看著鏘鏘好不好？”

    不等姜老太太回答，鏘鏘立刻緊張地說：“姨姨，鏘鏘不用別人看的。鏘鏘能照看自己。姨姨你睡覺，鏘鏘會照顧你的?！?/br>
    姜宜凝笑著說：“那你要是一個人偷偷跑出去撿柴討飯怎么辦？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我跟張桂芬一樣惡毒?！?/br>
    “啊？不會的不會的！”鏘鏘再一次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鏘鏘不去撿柴討飯了，鏘鏘在家里照顧姨姨！”

    “嗯，乖。”姜宜凝把一個饅頭遞給他，自己也咬了一口。

    吃完一口才對姜老太太說：“唉，可是累死我了?！?/br>
    “一晚上沒睡，當然累了，有給你留的豆腐腦，喝一碗吧，配饅頭吃?！苯咸f著，去灶房給她端來一碗豆腐腦，放到八仙桌上。

    又問她：“這是從部隊那邊拿來的饅頭吧？他們那是北方饅頭，個頂個的大。”

    姜宜凝笑著在八仙桌旁坐下，拿起上面一個粗瓷茶杯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