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憑什么，憑什么不放手，憑什么……這樣逼我？”

    “憑什么，要我也……”

    要我也愛你。

    喉嚨里像被塞了塊棉花，淚腺仿佛不受控制，時濛拼命咬著牙，不讓自己繼續(xù)掉眼淚。

    哭是弱者慣用的伎倆，他現(xiàn)在擁有一切，什么都不缺，有什么好哭的？

    或許不是恨傅宣燎，而是氣自己懦弱無能。

    他早該沒有期待了，面對傅宣燎的步步緊逼，也早該心如止水，從容應(yīng)對，可在聽到那三個字的剎那，他同時聽見心里發(fā)出松動的聲音。

    壘得高聳入云的山峰，如同被地震搖撼，簌簌掉下幾塊碎石，原本穩(wěn)固的山體也晃動得厲害。

    而傅宣燎，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以前他冷眼旁觀，甚至在關(guān)鍵時刻給幾欲崩塌的山體致命一鏟，如今卻瘋了似的站在山腳下，敞開懷抱接住墜落的碎石，哪怕被砸得遍體鱗傷，也要用自己的力量將它悉心保護。

    然后重新堆砌起來。

    “是啊，我憑什么?！备敌且渤爸S自己。

    遲來的后悔和深情百無一用，可他除了駐守原地，別無選擇。

    “可能是我運氣好吧?！备敌钦f，“整整好了兩輩子，上輩子是你在等，這輩子換我來?！?/br>
    他收緊雙臂，將錯失許久的珍寶牢牢抱在懷里，無聲地訴說著害怕失去。

    “我怕我的好運用完，沒有下輩子了。所以這輩子無論你要不要，我都會給你，不會再讓你逃走?！?/br>
    最后，哭到?jīng)]力氣的時濛是被傅宣燎抱到床上的。

    他們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再一通折騰，天邊都已泛起灰白的亮光。

    時濛歪著腦袋盯窗外看，抬手摸到開關(guān)，將頭頂唯一的光源滅掉，屋里也變得灰蒙蒙的，黎明前冷色調(diào)的寧靜。

    傅宣燎洗澡很快，也許是刻意加快速度。匆忙將身上的汗?jié)n沖去，他胡亂套上衣服疾步回到房間里，看見床上隆起的一團，才把干毛巾搭在頭上，邊隨手擦頭發(fā)邊慢吞吞走進去。

    “我用了你的毛巾?！备敌钦f，“白色那條。”

    黑黢黢的頭頂從被窩里全探出來，一張白白凈凈的臉。時濛看他一眼，沒什么表情地“哦”了一聲。

    傅宣燎便走到他旁邊，坐在床沿，和他一起看向遠處界限分明的屋頂和天空。

    看了一會兒，把毛巾搭在肩上，忽地出聲道：“我經(jīng)常夢見你，從很久以前開始?！?/br>
    蜷在被窩里的時濛眨了下眼睛。

    “夢里的你和現(xiàn)實中一樣，漂亮，可愛，還溫柔，總是對我笑?！?/br>
    時濛懶得開口，在心里說，從來沒有人用“溫柔”形容過我。

    果然，傅宣燎下一句就是：“可是你對我，一點都不溫柔。”

    “你把我捆住，大吼大叫地命令我，還總是咬我?！闭f著，傅宣燎抬手摸了下嘴角，又滲出絲絲縷縷的血，“讓我覺得很丟臉……還很痛。”

    時濛不知道傅宣燎為什么要說這些，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他在翻舊賬，在興師問罪。

    一個巴掌拍不響，這段關(guān)系之所以弄到如此地步，時濛從不認為自己全然無辜。

    可是傅宣燎接下來說的話，超出了他的預(yù)料。

    “后來我才明白，其實你本來就該是溫柔的，很久以前的曾經(jīng)，你就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后來，那么多本不該由你承擔(dān)的災(zāi)禍落在了你身上，你被逼到走投無路，才不得不偽裝自己，把溫柔藏起來?！?/br>
    “是被我、被我們，逼到的這一步。”

    心臟的震顫后，是像要把靈魂抽走的空茫。時濛無意義地扯了下嘴角，說：“沒見過你這種人，非要把罪名攬上身。”

    針對的是傅宣燎的一番話，頗有含沙射影之前他認罪被抓進局子里的事。

    傅宣燎自是聽出來了，因此也笑了下，卻沒有抱怨也不含自嘲。

    “我樂意?！彼f，“我還怕不夠，再來一波也照單全收。”

    在時濛再次罵他瘋子之前，傅宣燎轉(zhuǎn)頭看向床上躺著的人，主動回答了這樣做的原因：“夢反應(yīng)了我潛意識里的愿望，我想要你的溫柔，想要你對我笑，因為你是時濛，是我喜歡的人?！?/br>
    所以他記不得時沐的樣子，因為那只是一具皮囊，他真正執(zhí)著的，是那個愛著他、給他溫柔美好的虛幻影子。

    而真相浮出水面后，那些讓他心動的節(jié)點與時濛一一重疊，黑白變成彩色，他喜歡的人，才有了生動具體的樣子。

    真正的愛，從來不是突如其來，而是與日俱增。

    “那時沐呢？”

    歇斯底里后的時濛，有一種破罐破摔的冷靜，冷靜到非常介意的事也不再恥于問出口。

    反正已經(jīng)被翻了個底朝天。

    時濛甚至將這個問題具體化：“你說過只會喜歡他，不可能喜歡我?！?/br>
    沉寂幾秒，傅宣燎才說：“不是不可能，是不能?！?/br>
    當(dāng)時他身上套著枷鎖，所有人都提醒他不可以忘記，他越是害怕忘記，就越是急于遠離。后來他才知道，時濛對他來說并非只是誘惑，更是賴以生存的氧氣。

    他早就該面對自己的心。

    不確定時濛能否明白他的意思，傅宣燎將復(fù)雜的事情做了簡化：“總之，我喜歡的是你，只有你，以前是你，以后也是你。以前你沒了我不能活，現(xiàn)在是我沒了你活不下去。”

    似是回想起與“活”相對應(yīng)的那個字，時濛哆嗦了下，即便還是將信將疑，到底沒再咄咄相逼。

    “你現(xiàn)在說什么都行?！彼哿?，沒什么力氣地說，“你就是仗著我還……”

    說不下去，由厚臉皮的傅宣燎替他補全：“對，我就是仗著你心軟，仗著你對我……還有愛?！?/br>
    傅宣燎都覺得自己卑劣，可他必須、也只能這么做。

    他可以坦蕩地承認是喜歡的，是渴望的，是錯了想要糾正和挽回的，只求時濛承認是恨的，是計較的，是想要被愛的。

    在他們這里，愛可以全無理智，也可以互相算計。

    而被“屈打成招”的時濛，面對傅宣燎將他藏匿了許久的心跡就這樣挑明，暴怒之后的無奈也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罕見的情緒。

    他不想讓傅宣燎瞧見，便偏過臉，面向墻壁。

    然后啟唇，緩緩道：“天沒亮的時候，在便利店對面的那條街上，我回頭看了一眼?！?/br>
    剛過去沒多久的事，傅宣燎自然記得。時濛走了多久他就跟了多久，他還記得那時起了一陣風(fēng)，時濛轉(zhuǎn)過頭，給他的第一個眼神卻并不冷冽，淡然中有種莫名的安心。

    “其實可以不用回頭看的?！睍r濛接著說，“但是我回頭了。”

    由于時濛鮮少挑起話題，傅宣燎摸不清他的路數(shù)，也不知道他提起這件事的目的為何。

    是讓我猜他為什么回頭嗎？

    不過時濛亦有不說廢話的習(xí)慣，把問題丟出來，關(guān)子也不賣，就主動告知答案。

    擰著脖子的別扭姿勢讓時濛的聲音有些模糊，哽咽中是一種由不得他隱瞞的無可奈何。

    他說：“因為想看看你還在不在?！?/br>
    傅宣燎一時怔忡，不知是為了時濛終于在他面前露出類似委屈的情緒，還是這短短一句話里巨大的信息量。

    處在混亂和訝然的交織中，他還是先將這句話“翻譯”出來。

    其實不用回頭，卻還是回頭了，時濛想說的是——

    我嘴上說著讓你走，可身體和心，卻誠實地希望你留下來。

    第57章

    天像被輕輕抹開水汽的玻璃窗，一點一點釋放光亮。

    屋里的人卻甘愿待在黑暗中，用棉被蓋著頭，摸黑啄吻彼此的臉，像兩個絕望的人，互相抱著取暖。

    被窩里被體溫熏得暖熱，剛洗過澡的皮膚表面又變得濕黏。起初時濛還推了幾下，讓傅宣燎滾出去，后來花光了剛積攢起的一點力氣，連他最擅長的疼痛吻也喪失了威力。

    傅宣燎還穿著那件襯衫，著急出來扣子都沒顧上系，時濛纖長的手指越過垂落的前襟，觸到他胸前的那片紋身，以及落在正中凹凸不平的疤痕。

    這會兒傅宣燎知道疼了，倒抽一口氣，說：“好準(zhǔn)頭，正好按在文身上?！?/br>
    說的是那燃燒的煙頭。

    時濛抿抿唇，悶聲道：“我不是故意的?！?/br>
    “嗯，我知道?！备敌前参克跋禄匚抑匦庐嬕环?，文在背上。”

    時濛說：“不要?！?/br>
    “為什么？”

    “……丑?！?/br>
    傅宣燎先是一愣，而后胸腔振動，忍不住笑起來。

    “是嫌我畫的丑還是文在身上丑？”他追問，“難道是都丑？”

    時濛不想理他，偏過腦袋作勢要睡了，傅宣燎扣著他的下巴不讓他躲，他氣急敗壞地又去拽傅宣燎的衣領(lǐng)。

    這回不是吻，而是警告。

    “你不準(zhǔn)死，我不讓你死。”看著近在咫尺的人，時濛雙目圓瞪，這才有了點兇狠的意思，“如果死了就能解脫，我是絕對不會讓你死的?！?/br>
    說著要互相折磨一直到老到死的威脅話語，其中意義卻并非如此。

    傅宣燎聽懂了，因此他非但不怕，還十分樂意繼續(xù)受“折磨”。

    他眼眶發(fā)脹，卻故作輕松地揚起嘴角：“那我得長命百歲了?！?/br>
    為了償還，為了被你折磨。

    為了我們彼此都不再孤單。

    時濛在清晨時分終于合上眼睛，沉入睡眠。

    他睡了多久，傅宣燎就托腮看了多久，幾次被清淺的呼吸和陣陣撲鼻的體香弄得心癢，到底沒敢造次，最過分的動作，不過用手輕輕捋了捋時濛柔軟的鬢發(fā)。

    晨霧散去，自然光灑進屋里，怕光線影響時濛休息，傅宣燎起身去把窗簾拉上，抬腕看表，剛過七點。

    他沒有樂觀到認為經(jīng)過昨天，時濛就可以向他敞開心扉，他們倆的關(guān)系就可以走上正軌。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處理，他只是按照輕重緩急處理，并沒有將該做的忘到腦后。

    走回床邊，傅宣燎彎下腰，將一個親吻落在時濛的眼皮上。

    昨天這里流了許多眼淚，原本薄薄的眼皮都微微發(fā)腫，即便如此，上面青藍色的血管依然清晰可見，濃長睫羽隨著呼吸起伏，如同振翅欲飛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