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明珠坐回下首,復撩開簾子,街轉(zhuǎn)幾何,卻仍舊是高陽復織,天地朗朗。清明乾坤中,倏地一晃神,就像在熙攘人群中瞧見了宋知濯——他穿著水綠的圓領袍,身側(cè)是流淌的、人影匯成的大江大河,發(fā)髻上有長長的月白錦帶被縷縷秋風揚起,幾如是正要揚帆起航。 馬車慢顛著,他們相錯漸遠的眼始終在遙望彼此。明珠笑一笑,淚就落下來?;位斡朴频墓?jié)奏里,她想起很多年前他們安躺在流香靜怡的帳中,宋知濯說她是他遲來的暖春。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她錦瑟爛漫的春意呢?正因為如此、正因這場相愛對她來說是神佛指尖盛開的寶蓮花,珍貴得她不敢目睹它的凋謝。這是她小小的、不為人知的懦弱。 她嵌在車窗外的鵝蛋臉苦澀又動人的笑著,隨后,就有一陣風吹來,紅粉白絮一場秋,他們各自落如人海。 ———————— 1宋 張載《橫渠語錄》 139. 別后 別后是長秋 一簾紅雨落花飛, 鶯慵懶蝶,冷落了芳菲,宋府即徹底陷落進蕭瑟的秋里。與往年的秋沒有不同, 依舊是錦光入屏, 滿月的窗看似完成了一場圓滿, 可風仍舊由那些密密的孔里灌入,吹得人骨頭發(fā)涼。 自打明珠走后一月, 宋知濯更是早出暮歸,但好在他每日都會回來。童釉瞳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兒如此完整地擁有了他,每日天不亮他會由她的枕邊睡起, 夜里不論多晚, 他亦仍舊會回歸到她的枕畔, 他們像一對真正和睦的夫妻,比以往任何時刻都像。 可童釉瞳的喜悅只持續(xù)了起初那兩天,后來她便發(fā)現(xiàn)每日回到她身邊的,只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她所愛的那個魂魄并沒回來。偶時他回來得早了, 會在書房里呆上半日, 直到日頭一寸、一寸地偏落下,月亦一寸、一寸地爬上夜空, 他才會由書房里出來, 倒在床上, 倒在她身邊, 事實卻是倒在無何他鄉(xiāng)。他們甚至連說話兒都變得少了許多, 多數(shù)只是她在唼唼不休,隨后回應她的便是一陣微弱的鼾聲。漸漸地,一點愁心上翠眉, 她再也不能明媚地笑出來。 這日,玉翡不知由哪里回來,顴肌高高地聳起,仍掛著一副意猶未盡的笑臉。驟見她面上凄怨不消,臉色便正下來,“小姐,我的好小姐,怎么近來常是這樣兒愁眉苦臉的?按理說,那個顏明珠離了府你該高興才是啊,怎么還是不高興?難不成是怕爺?shù)侥莻€‘清苑’去找她?” 靜候一霎,只見她悲憮切切依然,玉翡便落榻坐下,將一副干瘦的骨架振一振,云鬢上好幾只珍珠花兒亦顫一顫,“你放心,我早叫人留心了,爺這些日子不是在宮里就是在衙門,要不就是回府里來,一遭也不曾往城南去過。自打那狐媚子走后,二人連個口信兒都沒通過,你還有什么可害怕的?” 童釉瞳探起頭來,眼斜掠過紗窗,望見廊下有湘娥紅女綽綽的影,也覺得這一切也像一場虛浮的影,她仍舊抓不住他。 怔了半晌,她方才苦澀地笑一笑,“去不去找她都是一樣的,反正他的心也不在我這里?!?/br> “人在你這里就成了呀,”玉翡往她搭在榻案上的小臂拍一拍,語重心長,“只要人在你這里,心就遲早會回到你這里,怕什么?你看如今,整個府里頭的事兒都是交到你手上打理著,一切不都在慢慢變好嗎?我方才才同那些主事婆子們說完話兒,人人都夸你聰明伶俐、又夸你能干,沒誰是不服的。除了廚房里那個趙mama嘴硬,倒都沒什么好說的?!?/br> 她只扭過臉來,倦倦地應付著,其疲憊憔悴之態(tài),再無少女之韻。恰時如意端上來一碟香煎藕、一碟腌胡瓜、另一碗牛奶豆腐羹,一壁擺放,一壁淺言,“這是依小姐吩咐,現(xiàn)叫廚房里做的清淡的,小姐快些吃吧,都這會兒了,連個午飯也不曾吃?!?/br> 童釉瞳瞥一眼那碟子香煎藕,欻然整個臉摺成一團,將頭搖一搖,鳳簪下三串珍珠流蘇相互碰撞,“端下去吧,我吃不下?!?/br> “怎么吃不下?”玉翡嗔怨一眼,執(zhí)起象牙筷遞過去,“拿著、快吃些。你這些時日老是這樣兒懶怠怠的,飯也不好生吃,整日家不是嫌這個油大就是嫌那個太膩,你去鏡子里頭瞧瞧,人都瘦了一大圈兒,若說是‘秋乏’,這眼瞧著就要入冬了……?!?/br> 說到此節(jié),她猛地將一個腰板直挺起,睞過眼來輕詢,“你這個月是不是月信未到?” 如織如梭的光罩著童釉瞳有些蒼白、迷惘的小臉,惶惶然將下巴點一點,“是沒來,從前日子也不大準,怎么了?” “哎喲我的蒼天老爺呀!”玉翡猛地將兩個手掌一拍,仿佛是什么天降大喜,“我的小姐,我的小姐!真是老爺太太在天上保佑,您這八成是有喜了?。 ?/br> 一旁如意也乍驚乍喜地挨過來搭腔,“玉翡姐,這是真的?可有準兒沒有?這要是真,那真就是天大的喜事兒了!” 好半晌,童釉瞳才由她二人語中大大的歡喜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兒,一張臉霎時羞得通紅,“怎么會是有喜呢?我怎么就一點兒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算起來,你就是個新婦!”玉翡含笑復嗔,目中喜不自禁,“我說呢,你怎么近日總是病懨懨的,什么都像是不合你胃口,我還只當是今年秋天天氣大,你才吃不下飯的呢,萬萬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喜事兒!”她將頭一轉(zhuǎn),連聲吩咐如意,“快去,讓總管房里請個太醫(yī)來診脈,早點兒確診了,咱們心里就只管踏踏實實地高興兒!” 那如意歡天喜地奔出去,不到兩個時辰,便將一德高望重的老太醫(yī)請了來,一探脈,果然是懷了身孕。直等太醫(yī)領了賞出去后,玉翡又招來滿院兒的丫鬟,排著隊地發(fā)放賞錢。一時間整個屋子陰霾掃盡,滿室喧闐起唱祝慶賀之聲,和著瑞金腦悠遠的香,仿似這一瞬的幸福便能持久綿長,整個千鳳居都陷落在這憧憬的喜慶海洋。 直到夜燈點亮,宋知濯拖著倦態(tài)英姿回來??吹剿囊祸酝庼脖M掃,飽含著期待與濃情的綠瞳迎著他的一副軀殼。她相信,等告訴他這個消息,就一定是他魂魄歸體的時刻,沒有哪個男人會不為他的血脈得到延續(xù)而高興,尤其是一個權(quán)勢滔天的男人。她幾乎是篤定地認為,從此,他也會因為愛著他的孩子,而愛著他孩子的母親。 然宋知濯的腳步只是掠過了她,直落到榻上,整個半身靠向了黑檀背,眼就半闔起來,似乎非常疲倦。當丫鬟奉上茶來時,他方睜開了眼,端起青釉盞呷一口,對上了童釉瞳如癡如醉的笑顏,“知濯哥哥,你這些日子,怎么又這樣忙?。俊?/br> 他又靠回去,盯著頂上的橫梁,“近日定州有遼兵來犯,我與眾位將士商議軍情,恐怕趕在年下就有一場大戰(zhàn),故而忙些?!?/br> 顫顫的燈影遏然靜下,穩(wěn)定地照著童釉瞳一臉急色,“那你要去定州嗎?” 140. 打算 浮世之歡 這樣的夜, 月明星稀,芳檻秋風,靜謐得能聽見花間的蟲鳴。再適合不過說一些纏綿繾綣的情話兒, 籠絡著一個男人萍蹤浪影的心。 但宋知濯像是沒聽見, 濃密的睫毛耷了下來, 在他醉玉頹山的臉頰上投下一片月牙。 對于他這樣的走神童釉瞳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卻始終好奇, 當他發(fā)怔的這些時刻,他在想什么?或者國家大事、或者陰謀算計,又或者, 只是在想明珠, 總之不大會是自己了。故而這一月, 她對明珠的嫉妒水漲船高,嫉妒人人都在議論的、卻始終不知真相的那些內(nèi)情。 滿府里都在說“瞧咱們大爺已經(jīng)半年不到顏奶奶屋里去了,只怕是早就厭煩了”、“總聽見他們吵,難怪會有這一遭”、“顏奶奶也是,好好兒的富貴日子不過, 非要同爺吵什么?現(xiàn)在可好了, 叫人第二回趕出去了”…… 只有童釉瞳清楚,明珠不僅帶走了大堆的錢財, 也帶走了他的魂魄。她暗自澀笑的功夫, 便有一股熱烈烈的血脈由她腹中涌起。 隨之就使她遺忘了這短暫的失意, 輕柔的嗓音將他的神魂重新喚回, “知濯哥哥、知濯哥哥, 我有事兒要告訴你?!?/br> 她自榻上站起來,穿著一條藍白相湊的十二破裙,上頭是碧青的對襟褂, 使她似一株水仙花那樣淡雅,連笑容是淡雅的,卻透著濃情與嬌羞。在宋知濯疲憊的眼中,她步玲瓏,細窈窕地走到他面前,執(zhí)起他一直寬大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腹部,用一雙不甚嬌羞的眼睇住他。 直到很久以后,宋知濯的表現(xiàn)并不如她所預料的那樣欣喜若狂。他的面上閃過一絲錯愕,短短一瞬便平靜下來,收回了手,“你懷孕了?” 笑容還滯留在童釉瞳失望的面上,她將頭點一點,“這一個月來我不是胃口不好麼?什么也吃不下。今兒玉翡姐忽然就說是不是有喜了,請了個太醫(yī)來瞧,可不就是有喜了嘛。”突兀地停頓后,她復又揚起了嘴角,“知濯哥哥,你高不高興?” 四面燭臺上耀眼的黃光照著童釉瞳,使宋知濯一絲不錯地看見了她的喜悅、期待、甚至討好。他很想表現(xiàn)出一絲絲的高興,但是他滿腦子都想著明珠那些道別的話兒。無可否認地,他的確是如明珠所說那樣,漸漸長成了他的父親,一位極不合格的父親。 這令他無比舉喪,他足夠懷疑自己也沒有資格做一位好的父親。于是他的眼匆匆忙掃過她尚且平坦的腹部,極為苦澀地一笑,“瞳兒,你喜歡孩子嗎?”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童釉瞳的笑意隨即凝固在面上,接著,酸楚的淚guntang了她粉桃一樣的臉,“知濯哥哥,你這話兒是什么意思?難道你不想要個孩子嗎?” 他拉過她坐在身側(cè),緘默半晌,最終說了實話,“曾經(jīng)我十分想和明珠有個孩子,但面對別的女人,我沒有想過。” 他下睨著她,是一個無情的、殺伐決斷的將軍,“我不想騙你。瞳兒,你還小,你不知道作為一個母親要付出多少,可我不能幫你分擔,因為我沒有能力去愛這個孩子,同樣的,我也給不了你你想要的愛?!?/br> 她閃爍的眼淚晃了下他的眼,可他仍舊不避不退,繼續(xù)用話殘忍地割著她的純真,“我同你講過,我的心一早就給了明珠。你大概以為她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我轉(zhuǎn)眼就能忘記的女人。不,你不懂她對我有多重要,她是我心臟殘缺的部分,她是我的‘善’,如果某一天我不愛她了,那么我就死了一半。所以你要想清楚,如果你很想要個小孩,那么你可以把他生下來,我會盡我所能地提供富貴繁華的一切;但倘若你只是想用一個孩子來討我的歡心、抓住我,那么這對你來說不值得,很不值得。” 字字句句是一把虔誠而鋒利的匕首,橫割著童釉瞳。她不是沒有感覺的,只是當殘忍的真相被剖開、被擺上臺面,使她不能避、不能逃,只得被迫面對她的希望死掉后,冷冰冰的“尸體”。 累丸疊珠的眼淚似滄海繁星,一顆顆自童釉瞳的眼中滑下來,她幾乎哭得快要斷氣,第一次“以下犯上”地捶打著他冷硬的肩膀,“你為什么要跟說這些?為什么?!你就不能騙騙我嗎?你就不能敷衍敷衍我嗎?那你要我怎么辦?我已經(jīng)嫁給了你??!……” 直到她的聲音被眼淚哽住,再也不能發(fā)出任何徒勞無力的質(zhì)問,宋知濯才扭過臉,如冰雪一般寒涼的赤誠,“如果我騙你,那才是對你不公平,我已經(jīng)騙了你太多了。瞳兒,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周晚棠,我欠你們太多。但你要問我‘怎么辦’,我也不知道,人活一世,本來就有許多許多無奈,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br> 玄月如鉤,鉤著千絲萬縷的煩難。直到童釉瞳的眼淚快要哭倒幾面粉墻,他們?nèi)耘f沒有得出答案。有的,只是幾面燭光,齏粉澄澄地粉飾著太平。 這樣一個太平盛世之夜,柳色顰嬌,吁吁的呼吸喧闐了夜,細耳聽來,兩個聲音是一種極其微妙的轉(zhuǎn)合,透星點月的帳中,兩個影子交疊著完成一場溫柔而暴烈的起承。 宋知書半餳的眼睨著下面這張粉旭桃一樣嬌媚的臉,浮汗盈盈地腮像豐碩的秋實,又下瞥見他的胸膛抵著的,是更為誘人的脯子,篤篤答答地隨著他的行動而顛顫著。隨著他更兇猛的掠奪,那兩片朱唇張開,似乎在呼救、求饒,又或者只是單純的歡唱。 他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純粹的歡愉他可以在任何女人身上獲取到,只要稍稍忽略心的空曠。直到蠟消融成了一個丑陋猙獰的形狀,他翻躺下去,就又被這樣的空曠逐寸吞噬。 而心滿意足在慧芳的面上浮起,結(jié)成了一朵香馥馥的牡丹花兒。但很快,她似羞似臊的眼色被望見的一股殷紅驚褪,“哎呀!爺,您流鼻血了!” 半撒的帳中,宋知書只是抬手橫揩一把,湊到眼前看一眼,十分平靜,“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拿條帕子來給我干凈就完了?!?/br> 窸窸窣窣地一陣動亂,慧芳縮下床去倒來一盞涼水,指端沾上一點往他后頸上拍一拍,“爺,還是請個大夫來瞧瞧吧,這個月都流了三回了。而且您瞧瞧,您這幾個月來日漸消瘦,頭里才入了秋,您就染了兩回病,天氣越來越?jīng)?,您就又咳嗽起來,這些時日愈發(fā)的嚴重,馬上入了冬,還不知怎樣呢,先請個太醫(yī)來瞧瞧吧?” 她帶著幾分小心窺他的面色,果不其然,這位跋扈慣了的公子將手一揚,灑了滿床的涼水。他就坐在這些寒冷的水花中,剔著慧芳,“啰嗦什么?我再說一次,不許再提這個話兒,我的身子好不好,我自個兒不清楚?” 瞥一眼那些映深的水紋,慧芳倏然將心一橫,咬著牙縮到床沿下頭跪下。披著一件單薄的玫瑰紫氅衣,露出里頭嫣紅的肚兜,在秋末的夜,荏弱的骨頭有些顫顫發(fā)抖,“爺,您就是打我殺我也好,我也不怕了!我還是得勸您,請個太醫(yī)趁早來瞧瞧,要是拖成什么大病,豈不是不得了?即便您不在乎自個兒的身子,也想想我,您要是有個什么三場兩短,我怎么辦?” “你怎么辦?”宋知書蒼白的面頰上墜下來幾滴汗珠,透過兩片簾的罅隙睥睨著她,無情的唇一啟,揚起個寥落笑意,“我死以后,還管什么天塌地陷?別跪著了,去把褥子換了?!?/br> “爺!就請個太醫(yī)來瞧瞧吧!您要是怕人知道您身子不好,咱們就悄悄的請來?!?/br> 他倒回枕上去,干澀的眼盯著帳頂,“別啰嗦了,將你的藥拿來給我吃幾顆,我照樣生龍活虎?!?/br> 慧芳怔一霎,立時有些膽怯,“爺、爺說的什么藥?” “不就是你日日給我吃的藥?”他橫臂撩開帳,見慧芳發(fā)抖的肩,倏而一笑,“你別怕,我又不是要罰你。你那個藥效果甚好,你瞧我,甭管身子骨多弱,吃了你的藥,照樣能在你身上效犬馬之勞??烊?,再拿些來?!?/br> 聞聽此節(jié),慧芳將一顆心仍舊放回肚子里去,只是看他面色到底不好,亦不敢放肆,“爺,還是算了吧,折騰了一夜,也該歇著了,那藥雖說能強壯精神,可也不是仙丹啊,還是請個太醫(yī)來瞧瞧要緊?!?/br> “不瞧太醫(yī),”他將手擺一擺,眼轉(zhuǎn)回去,似乎瞧見青灰的紗帳成了一團煙云,承載不住他的一夢,“太醫(yī)能救得了我的命,也救不了我的魂。你的藥能救我的魂,快去拿來,你不是想生個兒子嗎?去拿了來,咱們好抓緊生個兒子?!?/br> 慧芳望著他仍舊十分英俊的面龐,一顆春心旋即便落入這暗香流動的夜,那些諫言則被風一散,四下飄零。 紅粉飄零至燃著孤燈的北廊下,伴隨著一種靡靡的香撲入窗。楚含丹呆呆地望著月,心中所念為一場空白。宋知遠的死、明珠的走似乎都對她沒有多少影響,她是亂世的飄蓬,只心系著個人的前程與安危。 “小姐,你在想什么?” 對過響起夜合憂心忡忡的聲音,楚含丹望月的眼收回,對著她笑一笑,“沒什么,就是發(fā)會兒呆。夜也深了,你去把床鋪好,咱們快睡吧?!?/br> 夜合剛挪起來的裙頓住,一霎又坐回去,“小姐,你還天天跟沒事兒人似的,怎么就一點兒不cao心?如今雖說不再禁你的足了,可爺仍舊一回也不往咱們屋里來,你不怎么就不著急啊?照這樣兒下去,你這緊巴巴的苦日子還不知道要過多久呢!近來我瞧,那慧芳竟然夜夜睡在爺屋里,要不就是爺睡到她屋里,兩個人一晚上也不曾分開過的,他們好成這樣兒,什么時候才能想起你啊?” 燭光在她的面上急躁不安地抖動,楚含丹卻是如月一樣的靜怡,半點兒也不見著急,“慧芳服侍了這么些年,也該讓她常常甜頭,且隨她去吧。” “你讓她嘗甜頭,她可讓你嘗了嗎?明明說好了叫她在爺面前說兩句好聽的,我看她壓根兒就不會幫咱們這個忙!倒是小姐白陪了多少笑臉?” “你這丫頭,怎么如今比我還急起來了?你瞧我可急了?” “不是我要急,我給小姐算算帳。小姐自打到了這屋里,往咱們府里送回去的銀子就越來越少,后來索性連咱們自個兒好吃好喝的都沒有,更別提往家送去了。今年中秋,不過是總管房里按分例送去了些禮,小姐一點銀子都不曾補貼過,咱們夫人還特地叫人來喚我回去了一趟。我不敢說小姐被禁足的事兒,只說如今爺寵了妾室,一個院兒里都讓妾室做了主,克扣了你的月例銀子,才沒有錢往家送回來……” 夜合半截舍飛快地吐著,喁喁切切滿是瑣碎煩難,“夫人聽了,臉色就不好看,說是老爺在異地做通判,一個月沒多少俸祿,平日里吃穿用度都不夠,更別提讓人捎回家來。還要叫家里捎些過去,少不得要打點知州大人,又要打賞底下的人,這才能辦好了差事,早日升調(diào)回京。說著就讓我回來叫小姐把那些用不著的頭面首飾先當了銀子送回去??稍蹅兡睦镞€有啊?早就當?shù)靡桓啥袅耍 ?/br> “我曉得了。”楚含丹頭上一朵金茶花心清吐,淡而又淡地一聲嘆息,“父親母親也大手大腳慣了,我從前送去那么多銀子,都夠養(yǎng)活多少尋常人家的?偏偏他們還當是從前為官的時候那樣兒擺闊?!?/br> “你瞧,你也曉得急了吧?沒多久又是年節(jié)了,老爺在那邊兒不定要打點多少官員呢,又是海一樣的銀子!” “你放心,年下我一定能拿得出銀子。” 夜合消沉的眼色驟然亮起,“小姐有什么法子?” 緩緩的,楚含丹將眼搖向窗外,目光似暗夜里的一只惡蟲,爬向了正廊里一片溫柔的燭光,“等宋知書死了,我仍舊是府里的二奶奶,多少錢還不是隨我使喚。況且他不知有多少家當,那年太夫人沒了,又添補給了他許多,那時,咱們還怕沒錢嗎?” 隨之,夜合的眉頭扣緊,盯著她半明半暗的一張臉,“小姐,我問你句話,你老實跟我說。滿院兒的丫鬟都瞧在眼里,咱們二爺?shù)纳碜邮窃絹碓讲?,連走路都是輕飄飄的,這是不是同你有關(guān)?” 猝不及防地,楚含丹笑起來,指端將銀釭上翠竹的紋路細細徐徐地撫過,“這跟我有什么干系?色字頭上一把刀,你瞧這幾年,他哪天消停過啊?日日笙歌艷舞,在外頭狎妓喝酒,縱夜狂歡,身子早就掏空了。原來是年輕,如今也不大年輕了,也就顯出來了?!?/br> “那怎么就不請個大夫瞧瞧呢?明知自個兒身子不好了,也不說請個太醫(yī)來,就連頭里病倒了,也不讓人去請。” 這也是楚含丹的困惑之處,這些日子,她望著宋知書像一副散了墨的畫兒一樣,那些精致的顏色一天天喪失了形狀,洇成了一團亂糟糟的痕漬。但他像是一點兒也不在意,放任著自己生命的流逝。 她這個狠毒卻保留了無限生機的計謀,因為他的這種放任,正在毫無阻礙的走向成功。她望著月亮,與面上自得的笑意相反的,是她不知該悲還是該喜的心。 另一種歡騰的喜悅飄浮在遙遠的清苑。這里妙舞偏宜,清歌更美。盡管天氣越來越冷,某些高山上已經(jīng)掛起薄薄的白紗,仍舊不阻礙這里暖洋洋的春意。 那片引了溫泉水的湖心里,菡萏凋謝又綻放,總有清香與顏色點綴這座大圓子的紛呈。丫鬟們仿佛是出了籠的鳥,再不受宋府權(quán)威與規(guī)矩的束縛,真正成了天地間的彩鶯與黃鸝,鬧出了人世最美的喧囂。 明珠在岸上,穿著鵝黃葡萄紋掩襟褂,短臂下頭另有一件鶯色的小敞袖,與她姜黃的裙融成才剛過去的金秋。她的眼笑彎了望著船上的姑娘們,像是望著自個兒的孩子一樣滿足。偶時,扯起嗓子遠遠喊一聲兒,“你們小心一點兒!別在船上跑來跳去的,仔細掉湖里去!侍雙、你看著點兒幾個小的,別把衣裳打濕咯!” 湖心里跳出一個桃色的影,舉起一把蓮蓬沖明珠搖一搖,“奶奶,您瞧,我們摘了好多蓮蓬!可以煮燕窩您吃!” 岸上是連天芳草正萋萋,麗日遲照下,沁心的手挽著明珠的臂彎,且行且笑,“上年來沒瞧仔細,不想這個園子竟然這樣大,你一個人住著,也不怕?” “這話兒有意思,”明珠睞目笑著,溫柔地打趣兒,“我這園子里,管家婆子小廝丫鬟們加起來得有一百多號人,怎么是我一個人住呢?每天都是熱熱鬧鬧的,不知有多好?!?/br> “你少跟我耍貧嘴,要說熱鬧,誰比得過我熱鬧去?天天兒的酒局,周圍一大堆人,琴曲妙音,飲酒作詩,你又不是不曉得有多熱鬧?可這不是真正的熱鬧,這點你也曉得。不過我們這起子人,一輩子就這樣兒了,年紀到了,無非就是被mama賣出去配人,運氣好麼,遇到個好人,運氣不好麼,就死在哪里也沒人哭一聲兒??赡悴皇俏覀冞@樣的人,你該快快活活過一輩子。” 明珠睜圓了眼,仍舊有些許不正經(jīng),“我的老天爺,你哪里見我不快活了?你瞧我如今多有錢,這么大個園子住著,衣食住行樣樣有人伺候著,雖說無父母姊妹,可上頭也沒有公公婆婆罩著,不知道多瀟灑呢?!?/br> “你管這叫瀟灑?”沁心白她一眼,掣著肩上淺藍的披帛,“也是沒錯兒,倒也夠瀟灑的。我聽青蓮說,你這些時,不知叫了多少戲班子到園子里來唱,只怕那本子上的戲都聽得滾瓜爛熟了,晨起晚間麼就是念經(jīng)抄經(jīng),要不就是同丫鬟們吃吃喝喝。瞧著日子是蠻光鮮,可心里好不好過,你自個兒知道?!?/br> 繞著湖岸,二人且行且言。明珠的眼望向銀波清水上及時行樂的姑娘們,嘴角始終噙著笑意,“你這話兒有差,好吃好喝,日子光鮮還不夠?還想怎么著?多少飯都吃不起的人,還想過我這樣的日子呢,我總不能不知道個足惜吧?再說了,就是皇帝爺也有數(shù)不清的煩惱事兒呢,我這點子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算什么?你別擔心我,我真是沒什么,心里再有天大的不好受,過些日子也就沒什么了,你還不知道我?” “這我倒是曉得,也罷,你自個兒有數(shù)就好。唉,說起來,你從前同宋大人那樣好,他從前與儃王殿下到明雅坊來,總是說起你,那副樣子,仿佛是說起世上最美的事兒來。你們宋家,那樣規(guī)矩大的門戶,你說要出來,連國公爺都不拿規(guī)矩綁著你。卻不知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無非就是為了那兩個女子,可值得鬧成這樣兒?” 說話兒間,遠處的船已搖過來,明珠沖姑娘們招招手,側(cè)瞥著沁心笑,“倒不是為了她們,為著些別的,反正是十分難講。jiejie不用勸我,我好得很,只是有個事兒想托jiejie幫忙。” “什么?你只管說,能幫我一定盡力。” “也不是什么有準兒的事兒,你瞧我青蓮jiejie,年紀也二十多了,連個婚事也沒有定。這些年,她的日子盡是耗在我身上了,倒耽誤了大好的青春。jiejie迎來送往,認識那么多人,煩請你給我打聽著,有沒有一些年輕的讀書人,若人品可靠的話,就替我說和說和,縱然他家里窮些,也沒什么,我到時候自然貼了銀子給青蓮jiejie嫁過去。有一點jiejie放心,前兩年我jiejie出府時,就已經(jīng)脫了賤籍,如今陪著我,也不是丫鬟,比我親jiejie還親些。再有侍雙侍嬋兩個大的,轉(zhuǎn)眼也十八了,也請jiejie替我留意著好人家?!?/br> 141. 父子 理解與無奈 前面是一座九曲橋, 下頭是一個靜怡的淺淺池塘,飄浮著黃睡蓮、藍蓮花、延藥睡蓮、白仙子、日出花、霞妃花等各色睡蓮。缺口碧盤的葉罅間,游移著銀松葉、九龍紋、緋秋翠三樣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