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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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菊愁煙蘭泣露的傍晚, 花廳里已經(jīng)要開始擺飯。明珠挽著沁心的手一路過了九曲橋, 就是一片山茶, 半掩著廳。 她用手指一指,引沁心去瞧, “這園子里倒不像宋府似的,大家獨門獨院兒,又那樣大, 倘若不是節(jié)下, 真是難見面。那父子幾人還罷了, 因著公務(wù),總是要碰面。你不曉得,家中有個二奶奶,這一年我都沒瞧見她幾回,哪里像個家呀?索性這園子的屋舍都沒個院墻, 無非就是這個廳那個殿的, 我常就在這里吃飯,寬敞, 丫鬟們另擺一桌一塊兒吃, 聞著花香, 又清爽又安逸, 連胃口都好一些?!?/br> “你快不要提你那個胃口了, ”沁心障帕一笑,兩個眼彎成狐貍似的嫵媚,“就沒見過你這樣胃口好的姑娘, 至今mama還抱怨呢,說你在明雅坊,活兒干得蠻好,又勤快又伶俐,就是吃得多些!” 后頭抱著蓮蓬的一群丫頭紛紛朗笑,倒把明珠臊得臉紅,“我從小伺候師父,稍不慎就不給飯吃,又要下地干活兒,因此打小就吃得多些,后來在宋府不用干活了吧,也改不過來了?!?/br> 說話間,已入廳中,中間便是一張髹黑酸木枝的大榻,兩側(cè)各設(shè)了兩條玫瑰椅與一個小方案,右首的椅子后頭掛著兩片大大的松綠綃,再后,就是兩張方案,一大一小,想是平日里吃飯所用。 小案上坐著青蓮,聽見動靜兒已經(jīng)迎出來,與沁心招呼,“逛了這么半日,姑娘可把我們這個園子逛完了?” “也差不多了,這院子雖比你們家里小,卻十分精致,最奇的便是這樣冷的天兒,竟然還開著荷花,真是難為了當(dāng)年修園子的那些能工巧匠?!?/br> 青蓮請她一道在小案上落座,便沖門口一位婆子揮揮手,方回首過來,“這里雖說沒有府里大,卻也十分齊整了。橫豎屋子多,姑娘方便就常來玩兒,天不亮明珠就忙叫小廝遞帖子去,可聽聞你們都是正午里才起床,可是叨擾姑娘歇息了?!?/br> 漸漸地,有婆子領(lǐng)著小丫頭子們上來擺飯。沁心錯著人影夠著眼與青蓮說話兒,“你們這里的馬車過去,到了我那邊兒也巳時初刻了,哪里還早?。靠汕傻氖?,今兒夜里我打量著京西路衙門里有位王大人要到明雅坊擺局,我最煩這個客人,懶得應(yīng)付他。就剛好接到宋大人的帖子,我一瞧地址,就曉得是你們姐倆請我,正好就打發(fā)了那個局子?!?/br> “那你常來散散心,做你們那門生意也是十二分的不容易,見天兒的就應(yīng)付這么些臭男人,但凡有點兒權(quán)勢的就好不得了,在你們面前是半點兒不像個人了,那沒錢沒勢的呢,就靠一張花嘴哄騙著,也不是個人。我們這里倒是清凈,你閑著了,常來逛逛,也不過兩個時辰就到了地方?!毖灾?,青蓮抬起一截灰鼠壓邊的袖口,朝下案侍雙等人指一指,“我們這里別的都好,就是這起子丫頭們不醒事兒,沒規(guī)沒矩的,你不要見怪就好?!?/br> 丫鬟們鼓嘴吐舌,稍醒事兒的便站起來端碟子擺飯。沁心見狀,只是溫柔地笑著,后又對青蓮嗔笑一眼,“男人在你嘴里都不成個人了,以后你嫁人,可怎么辦呢?” 合著丫鬟們悄然的嬉笑,青蓮一張臉臊得緋紅,“那我不嫁人就好了嘛,剔了頭發(fā),也學(xué)著明珠當(dāng)姑子去!” 沁心障袂一笑,側(cè)望向明珠的惺鬢松髻,連著髻上點綴的一排細(xì)珍珠,“連明珠都還俗了,你還去當(dāng)什么姑子呀?明珠方才還求我呢,叫我替你打聽著好郎君,若有品貌端正的讀書人,就合了你二人的八字,將你的婚事定下來?!?/br> 案上已漸擺滿了飯食,有白炸春鵝、鹿脯、海鮮膾、石首玉葉羹、雞髓筍、灼芥菜,另配了三碗米飯。下案一桌丫鬟們的飯食比著這幾樣,又另添了幾樣,一時便叮當(dāng)清脆地嗑響起來。 青蓮握著象牙箸,就往明珠碗口上敲一敲,不大高興的模樣,“噯,你可別替我擅作主張,我何時說了我要嫁人?難不成你是閑我了才要將我發(fā)嫁出去?” “jiejie放心,”明珠彎著一對杏眼,甜美而討好地笑著,“肯定是要叫你自個兒挑一挑的?;仡^沁心jiejie說下合適的人,合了八字,咱們想個計謀,叫他到家來一趟,你隔著屏風(fēng)瞧一瞧,也說說話兒,好麼咱們就定下,不好了再另找一個,我這可不算替你擅自做主吧?” “算了,你少給我整這些幺蛾子,”青蓮仍舊不大高興,只管夾著菜,“我說不嫁就不嫁,你可別當(dāng)我是害臊了說的,我這是認(rèn)真的。除非你是嫌我多吃你的飯了趕我出去,我倒沒什么話兒好說。” 明珠一時語塞,倒是沁心出來打和,“青蓮姑娘,怎么不嫁人呢?你這個年紀(jì)已是晚了,明珠安排得又十分妥帖,難不成你有什么不滿意的?” 碗碟碰撞中,青蓮嘆一口氣,哀哀切切,“沁心姑娘,你不曉得,我從前有個妹子,就同明珠一般大,她死得早,后來明珠進(jìn)了府,我就當(dāng)她是我的親妹子,就只想守著她平平安安的。要說嫁人麼,也沒什么好處,我瞧過那么多夫妻,起先好的跟一個人似的,過幾年,就又跟仇人似的,這有什么意思?沁心姑娘,你閱人無數(shù),見過那么多男人,可曾見過絕對好的?” “絕對好的?”沁心稍頓一霎,復(fù)如朗月清空一樣笑起來,“別說男人,你可曾見過絕對好的‘人’吶?誰都有個長處短處,真是什么短處都沒有的,那就是座上的菩薩、天上的神仙。” 青蓮垂眼思忖,剔一眼明珠,“可我們家大爺也算一等一的好了,人才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明珠也是個再好不過的姑娘,怎么二人還鬧到這副光景?就跟仇人是的,瞧這樣子,像是要老死不相往來了。” “怎么好好兒的又說起我來?”明珠攢眉而笑,眼中蘊著一絲落寞,“我同宋知濯什么時候就成仇人了?不過是他有他的忙,我有我的閑,沒什么可來往的罷了?!?/br> “沁心姑娘,你瞧瞧,可不是我說的話兒?好端端的兩個人,好的時候恨不得時時刻刻在一起,不好了,就還不如個遠(yuǎn)房親戚?!?/br> 沁心只是笑一笑,窺著明珠,“你就真的一點兒也不恨他?” 這是明珠每個夜里都在思忖的問題,最終的答案是一縷風(fēng)、一片葉、一個笑,“我為什么要恨他啊?連一個仇人我都沒想過要置他于死地,何況是一個曾經(jīng)與我那樣相愛的人。難道就因為他不再只對我好了,我就要去恨他?如果我恨他,是不是就意味著從前那些很美好的日子也是不值得?可那些很好,我曾經(jīng)因為那些日子有過很多快樂,即便現(xiàn)在想起來,也很美好。” 窗外的斜陽照著朵朵金茶,一片暖黃中,明珠稍顯寂寥的笑容也是溫暖而明媚的。沁心倏然理解了宋知濯乃至整個家規(guī)甚嚴(yán)的宋府為什么縱她如此,從不用那些世俗的規(guī)矩束縛著她。大概是因為她的生命是向著太陽在生長的,不抗拒擁有,亦不恐懼失去,沒有誰可以扭轉(zhuǎn)這樣一株向日葵的方向。 太陽東升西墜,便又朔風(fēng)驟緊,和花就陰的另一間屋子,粉塵與陽光同時落在這里,卻仍舊照不暖四面冷的墻、與冷的人。 公文成海的書案上,宋追惗盯著手上的帖子,未幾便有些神色凝重地抬眉而起,望向宋知濯,“遼兵此次膽敢犯我定州,必定是有備而來,絕不像是這定州軍情里說的,‘區(qū)區(qū)十萬人’而已?!?/br> 案前墩著一個四四方方獸耳炭盆,如水流動輕焰映著宋知濯鶯色的衣擺如一面靜怡的水。他擰起的眉心飽含了為國之憂心,沙澀的嗓音里暫時掩埋了那些兒女私情,“父親的擔(dān)憂并無道理。遼兵十萬大軍在定州邊境十里外扎營,我看他們是有備而來。十萬兵馬不過是先遣軍馬,后面恐怕還有更多的兵馬過來,看樣子,他們是決心與我朝交戰(zhàn)?!?/br> 冬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支摘牗外業(yè)已日薄崦嵫。淡淡的金光自身后簇?fù)碇巫窅肚嗷业囊屡?,使他像一個萬物之主宰,有著拔地鎮(zhèn)山河的氣勢。 他將帖子闔上,扔到宋知濯面前,“今日圣上叫你去書房,就是與你商議這個事兒?可有了結(jié)果了?是要派哪位將軍去定州?” “兒子與圣上舉薦了付將軍與黃將軍為副將,他二人驍勇善戰(zhàn),也與西夏交過手,再由梁將軍為主帥,當(dāng)年在延州,他帶著一萬兵馬與遼兵三萬糾纏,可謂有勇有謀?!?/br> “也好,”宋追惗蹙額頷首,亦是十分認(rèn)可,“這幾人雖說年輕,但都是頗有韜略之人,讓他們先領(lǐng)二十萬兵力去,你后頭再帶大軍過去。至于軍需糧草,你不必?fù)?dān)心。你們殿前司核算個數(shù)目出來,今年江南幾處的稅收,就撥下五成給你們殿前司。好在你在接管殿前司這兩年,辦下了頭先那樁軍餉貪墨大案,否則此一戰(zhàn),還不知要掏了朝廷多少庫銀?!?/br> “為朝廷效力,是兒子的本分?!?/br> 到此節(jié),宋追惗的面上方露出一抹輕松愉悅的神色,只一瞬,定在宋知濯身上的眼又沉下去,“這回遼軍動用這么大的兵力,恐怕是殊死一戰(zhàn),你要做好個萬全之策。遠(yuǎn)兒沒了,宋家只有你與書兒兩個血脈,書兒倒罷了,雖是有些智慧,卻貪圖享樂,只有你還可堪擔(dān)起宋家的擔(dān)子,萬事以國為先,也要想想家里。我好像聽見說,童家閨女兒有了身孕?是不是有這么回事兒?” 倏然一陣風(fēng),吹來了今年的初雪,玉碎瓊沙,洋洋灑灑。宋知濯的眼瞟過窗外,很是有些平淡地回應(yīng),“回父親,是有這么回事兒?!?/br> “好、這也算是件好事兒。”宋追惗輕笑慢言,很快,笑意又被一絲若有似無地什么取代,“按理說,太醫(yī)診過脈,你應(yīng)當(dāng)最先同我這個做父親的報喜,怎么我還是從丫頭嘴里聽見的這話兒?” 雪花輕盈地落在太湖石與枝梢,宋知濯卻像是聽見什么墜地的聲音,如破釜沉舟之勢。第一次,他直視著這位父權(quán)上的霸者,“父親,這是喜事嗎?我不太明白,或許有一個新生命的出生,的確是件喜事兒,那倘若并沒有人期待他的出生呢?……我想問問,我出生時,父親有沒有感到過喜悅?不是為家族、亦不是為了傳承,只單純的因為我的出生,您曾高興過嗎?” 他等了很久,看著宋追惗的眉心深鎖又舒展,由這種靜默的、細(xì)微的變化里,他好像得到了答案。其實他老早就得出了答案,只是絕望中總不自控地冒出一點希望,直到此刻,他才承認(rèn)了,有那么多的事兒,的的確確不是努力了,就能獲得回報的。 于是他只能由這種絕望中試著放下、試著釋懷。他撩了衣擺,伏跪叩首后,直挺挺地隔著書案與二十多年都跨不過去的距離望向宋追惗——他的父親依舊是年輕而偉岸的,可他能看清他的眼,是歷經(jīng)無數(shù)人與海、悲與苦的滄桑,他很老了,是以一種孤獨的方式老去。 “父親,我知道您從來沒有期待過我的出生,我的出身只不過是家族的需要,不是您的需要。您無法愛我,這是我從小到大就不能理解的。我小時候曾一直以為是我還不足夠優(yōu)秀,未能替您爭氣,所以您才不喜歡我,因此我一直拼命讀書、學(xué)武,這樣您才會在別人夸我時,對著我笑一笑,這種時刻,我就會以為,您是愛我的,直到我的良善迷失在這樣的‘爭取’中。直到現(xiàn)在,我有點兒理解了您對我的冷漠了,但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像我一樣,一生都在為著爭取這種愛而迷失自己。我不希望他出生,我知道列祖列宗無法寬恕我,綱常倫理也不能理解我,但我不想他一輩子活在我的陰霾之下?!?/br> 言訖,宋知濯又俯首下去磕頭。起身的這一刻,宋知濯驀然就決定用在明珠身上所學(xué)到的豁達(dá),來尊重這種距離,無怨不恨地尊重許多許多人世的無奈。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欞心月洞門下,宋追惗仿佛看見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他明白了輪回與傳承,大概就是一個悲哀的自己在兒子身上重現(xiàn),但值得慶幸的是,他比那時的自己更有勇氣去原諒那些得不到愛,并選擇告別。 高樓又西風(fēng),畫堂復(fù)冷月,寶鴨盤桓著烏合香。宋追惗的眼漸漸被水霧所蒙,恍神間,就見遠(yuǎn)榻上,光陰似水聲,迢迢去未停1,年輕的張碧朱坐在哪里,眉目含笑,脈脈含情,似乎有千言萬語,又只是恬靜的沉默。 他未敢走近,甚至未敢挪動,生怕驚醒了這一場美夢,卻第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訴她,在心里: “對不起,我很愛你,從前那些好不是騙你的,那些壞才是。因為我害怕,你可能會嘲笑我,我一個堂堂七尺之軀還會害怕??墒聦嵕褪沁@樣的,我很害怕,打我小時候起,就沒有人愛過我,父親母親兄弟手足,只有算計與殘害,我是這樣長大的,每天防備著,連睡覺也擔(dān)心有人要來害我。你的愛那么天真熾烈、毫無保留,搞得我有些束手無策,我不知道怎么去應(yīng)對。世人常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我很害怕當(dāng)我適應(yīng)了這些好,就沒辦法再適應(yīng)殘酷,也害怕若是有一天我愛上你,你卻不再愛我了,那么我該怎么辦?我很懦弱,我害怕失去,所以我拒絕擁有,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我只是在利用你。” “但我現(xiàn)在想告訴你,由你攔住我馬車的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你了。張碧朱,你那么美,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比春寒三月的梅還要美。是我的懦弱使我失去了你,請你千萬不要原諒我,請你,不要忘了我……” 不知她有沒有聽見,倒只是笑著,一霎又變做風(fēng)韻的老態(tài),最終消失在星月與燭火的光輝里。 ———————— 1宋 晏殊《破陣子·湖上西風(fēng)斜日》 142. 知書 知而遠(yuǎn)行,音書有訣 雪霽寒輕, 梅有時節(jié),整個京城如往年之冬,陷入白茫茫的天地間, 山川伏線都是一場空虛的白。漸行漸遠(yuǎn)地, 亂馬行軍將道路踏出了錯綜復(fù)雜的痕跡。 望著這聲勢浩大的隊伍, 宋知濯只覺心內(nèi)好像沒有了對權(quán)力的澎湃,環(huán)顧著千里換色, 古今清絕,余渺渺孤影,踽踽獨行。 身側(cè)一步之遙, 是趙德一抹玉潤良姿與一個淺淺的笑, “知濯, 再過一月,你就要走了,你我也算好友一場,我沒什么說,只愿君大獲全勝, 平安得歸?!?/br> 玉沙微響, 二人的靴在雪里步步成詩,宋知濯側(cè)目一笑, 往他更年輕兩歲的肩上拍一拍, “我一去, 若不是馬革裹尸, 也得開了春才能回來了。近日朝中大臣都在上奏定你為儲君, 恐怕我也趕不上你的冊封大禮了,可千萬別見怪?!?/br> 登輿前,二人于馬車前站定, 趙德口中喋喋吐出幾縷煙,“你我之交,何須客氣?你若能大敗遼軍,十年內(nèi)叫他再不敢犯我邊境,就是你給我最好的冊封賀禮?!?,說實在的,皇城之內(nèi)無血親,我長這樣大,就交到你這么個朋友。他日我登基,多希望還是你替我掌天下兵馬,無論外敵內(nèi)患,我都能放心??赡惴钦f要辭官,我實在想不通是為何?!?/br> 薄薄的一片云覆了太陽,將明未明的光撒在這千里江山內(nèi)。宋知濯牙白的圓領(lǐng)袍被寒磣磣的風(fēng)撩起,如一只飛鶴,就要飛到屬于自己的蓬萊,“我朝江山,人才濟(jì)濟(jì),不缺我一個宋知濯?!彼α?,使周遭豁然明朗,“殿下若是把我當(dāng)朋友,那我問殿下一個問題,請殿下如實回答我?!?/br> “你請說?!?/br> “殿下若生來不是殿下,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公子,那殿下想做什么?” 一霎驚愕后,趙德頷首笑起來,發(fā)帶被風(fēng)揚至半空,使他看起來像一個靦腆的、普通的少年,“我說了,知濯可別笑話我。我小時候,在壽州有位老師,他是福州人,同我說起福州的大海,令我十分心馳神往,一直想在海邊做個漁民,時刻看看大海的磅礴。直到現(xiàn)在,偶爾也想過,住在一個小漁村里,娶一個農(nóng)家姑娘,生一房兒女,我去打魚種地,她針織紡線,平平淡淡過一輩子?!?/br> 他的笑容漸漸有些寂寥起來,展目望向遠(yuǎn)處巍峨的城門,深深一嘆,“可我生來就是帝王家,沒得選,若我不爭,就得被那些要爭的人殺死。爭著爭著,就想著為社稷民生、為天下清明挑起擔(dān)子。知濯,我想‘身不由己’這四個字,你一定也深有體會?!?/br> 乾坤中,宋知濯挺拔的身量蔥蔚洇潤,笑容清澈而淡雅,“我不像殿下,小時候沒想過那些有的沒的,唯一的志向便是讓我父親對我刮目相看,從沒有想過自個兒想做什么。后來娶了一房妻,您大概也聽說過,她是個隨波逐流之人,從沒想過嫁為人婦相夫教子,于女兒家來說,也算是沒什么志向??梢粋€意外,她嫁給了我,我那時候連站也站不起來,她卻從未怨天尤人,不曾抱怨過一句,她是個最善隨遇而安之人,但無論是紙醉金迷或是苦海沉淪,她都從未迷失過自己。這世上,若有什么令我佩服的人,她就算一個,她是萬丈紅塵里的巾幗英雄?!?/br> 浩遠(yuǎn)的風(fēng)、澄澄的陽,旋鷹嘶鳴而過。停頓一霎后,他赤誠地望向趙德,“是她讓我重新認(rèn)識了自己,一個不那么威風(fēng),甚至狼狽不堪的宋知濯。我要拋棄那些被仇恨建立起來的自己,重新尋找我自己。好在,我不像殿下天命如此,我還有機(jī)會,我還可以選擇。況且,咱們情誼過深,如今圣上既要立你為太子,就得忌憚我手握兵權(quán),我退步抽身,圣上沒有后顧之憂,殿下就好繼承大統(tǒng)。只等過半月,我擬好了辭官的折子遞上去,再最后為我朝江山一戰(zhàn),就無憾了?!?/br> “你意已決,我就不想著說服你了。回頭不論你做什么、在哪里,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我會盡力為之,望君銘記?!?/br> “多謝殿下?!?/br> 少頃,二人相笑登輿,先后入城而去。馬車將雪做的白絹拉出長長的劃痕,割斷了過去與將來。 風(fēng)寒刺骨,簌簌驟住,流云倏遏,露出了清明的烏金,照著梅邊淺池,魚兒與水。過去的時光如它們錦色的尾,綿密地徜徉過,就抵達(dá)了支離破碎的現(xiàn)在。 靜謐的亭下,楚含丹趴在扶檻上,乜呆呆盯著池內(nèi)的魚出神,似乎并不受這冰天雪地影響?;蛟S沒有哪片雪花能比她的心更冷了,她已經(jīng)十分適應(yīng)這種殘酷的寒,不再指望春的到來。 曲徑上卻見夜合款步而來,臂彎上搭著一件狐皮毛大氅,不時入得亭中,“小姐還是披件大毛的衣裳吧,天這樣冷,你還偏愛在這亭子里坐著?!奔按耍σ恍?,“也不知是什么緣故,你偏愛看這些魚,仔細(xì)身子凍壞了。幸而我上半年當(dāng)東西時,留下了這件大毛,不然這個冬可怎么過?” “有你就能就過,”楚含丹腦袋由扶檻上調(diào)過來,仍舊枕著臂上睨著夜合,“你都替我cao好心了,我還怕什么?夜合,我聽說你哥哥給你定了門親事?……算起來,你也是個老姑娘了,是該嫁人了?!?/br> 有蕭蕭瑟瑟地風(fēng)穿亭而去,趁勢將夜合身前的爐子刮起火焰,她提了個銅壺墩上去,一行將一應(yīng)茶具在案上擺開,一行扭頭搭話兒,“是,小姐又不是不曉得,我沒有父母,凡事就只有哥哥做主。說是個做小買賣的人戶,家境說不上好,也算過得去,他們家做買賣的,也嫌棄不上我一個丫鬟,大家都是一樣的出身?!?/br> “定下什么日子?” “說是明年夏天,”夜合笑著,將茶葉抖落在壺中,“小姐放心,就是成了親,我也還陪著你。” 極輕地,楚含丹反將頭搖一搖,“別陪著我了,你已經(jīng)陪了我二十來年了,為我cao盡了心,也該為你自個兒cao心cao心。夏天你出嫁,屆時我大概也有了家財,給你陪一些,你好好兒的過日子去。” 夜合的笑臉消融下去,似乎有什么話兒想說,卻又什么都沒說,只是捧來一盞茶,“喝點兒熱乎的,暖暖身子?!?/br> “我聽說,清苑那邊兒的明豐早上回來過一趟?可是有什么事兒?” “哦,沒什么,就是回來拿些原來大奶奶落下的東西。又傳大奶奶的話兒,問老爺好、還問小姐好,也問二爺好,唯獨沒問大爺。” “難為她還記掛著我,”楚含丹吹口氣,就吹開了那nongnong的迷霧,“那宋知濯可曾說了什么?” “可奇不是?這位也沒說什么,就叫丫鬟將明豐來拿的東西都收拾好,給他帶了去,多余一句話兒也沒有。大概是近日因著整理大軍的事兒忙吧,這不,下個月就要帶兵往定州去了。” 正說著話兒,就見老遠(yuǎn)地,宋知書蹀躞進(jìn)了院兒門,消瘦的身軀罩在豆綠的圓領(lǐng)袍內(nèi),是一枝將折未折的枯槁,似乎只等著哪片雪花兒壓下來,就能枯本竭源。 四目相對后,他無色的眼錯過去,像是不再貪戀世間顏色。腳步果然是輕飄飄的,像一縷風(fēng)蕩近了,踩上石磴。不想打了個滑,一個身子猛地便朝后頭栽去。 隨著他“咚”一聲悶悶地落地,驚起了滿院丫鬟們的呼聲,“爺、爺您這是怎么了?” “快來人!快、快把爺攙到屋里去,趕緊去叫總管房請個太醫(yī)來!” 一時間云舄亂跡,風(fēng)起東闌,眾人慌不知措地團(tuán)擁上去。幾個粉桃一樣嬌柔的姑娘,使著勁兒將宋知書架著登階而上,才到了廊下,就響起慧芳撕裂的哭腔,鹓鸞如嘶,“我的爺,您這是怎么了?您別嚇唬我?。 ?/br> “姨娘,先別哭了,還是將人扶進(jìn)去床上躺著要緊!” “是、是,快攙進(jìn)去,請?zhí)t(yī)沒有?” “已經(jīng)去叫了,先倒盞熱水喂進(jìn)去吧!” 嗚嗚咽咽的轟鳴響徹了整個庭軒,魚兒禁步,扼殺蒼狗。楚含丹的眼追隨著這亂糟糟的一團(tuán)倩影,心也像是落了地,一種“事竟成”的安心后,涌出了奇異的酸澀,漸漸襲擊了她平靜的眼。 很快,太醫(yī)與宋追惗一齊趕來,他身上朝服未換,想是剛回府,帶著滿身涼薄的風(fēng)雪,踏入了被粉衫綠影擠滿的臥房。就望見宋知書青白的臉,他躺在華美的床帳,安靜地、微弱地呼吸,倏明倏暗的人影晃在他身邊,使宋追惗想起他剛出生的時刻,也是這樣一個荏弱的生命,卻有著嘹亮的哭聲,曾震碎了他的心。 倘若依宋知濯的問題,那么這一刻,答案就躺在這里。是的,他曾期待過宋知書的到來,暗地里想象過他會有自己一樣的眉眼,或是像自己一樣的雄心。以至于他害怕面對大夫黯然的搖首,“宋相,下官有話直說了,二郎身子虧空已久,早就是虛殼子了。只等他醒來,用人參吊著,大概,還能有些時日?!?/br> 這話兒尤甚一座雪山崩裂,壓垮了宋追惗偉岸的雙肩,令他的身子虛晃一下,扶榻坐下去。卻不再是挺拔的,而是佝僂著、垂沉著,幾如一個皓首蒼顏的老者,一霎雪鬢霜鬟。 虛幻的影迭迭往往,風(fēng)逐漸掏空了整間屋子的溫度,冷得宋追惗打了個顫回過神來。只見太醫(yī)不知何時走了,丫鬟們也退至外頭伺候,整個臥房,只剩下燈輝與月光,幽幽明明地照亮了岑岑的寂靜。 一聲低低的喘息,宋知書虛弱地睜開眼,脧一圈,原是想仍舊閉回眼去,卻望見榻上一個蒼郁的影挪過來,坐到床沿上。他說,“書兒,可覺得怎么樣?有沒有哪里痛?”帶著極至的柔情。 掙扎一番,宋知書撐起來,欲行禮,又被宋追惗撳倒回去,“躺著吧,好好兒躺著?!?/br> 一霎驚詫的沉默后,宋知書望向帳頂?shù)难?,嘴角噙著虛弱且蒼涼的笑,“讓父親擔(dān)憂了,是兒子不孝?!?/br> 他所有的語言似乎都在這一個笑里,因著某種默契,宋追惗讀懂了。那是一個由默默的期待到默默的失望后,一個無力的笑意,唇角彎起的弧度,似乎是一把刀,割斷了他耗盡短暫的一生,對許多情感的期待,也割開了宋追惗那顆冷而堅硬的心,露出里頭一些柔軟的溫情。 他笑了,干澀的眼里墜下來一滴淚,“我已經(jīng)下令叫衙門里找個人頂上你的缺,今日起你就別往衙門里去了。好好兒在家養(yǎng)病,天下的好藥我都給你弄來,不怕,好好休養(yǎng),一定能將身子養(yǎng)好?!?/br> 而宋知書的眼是沒有淚的,曾有的星輝不知何時已耗盡成空空的麻木,“……爹,您是為兒子哭的嗎?”再后頭,他游離的氣息有一些哽咽,“爹,我很想母親?!?/br> 心痛逐寸吞沒了宋追惗,使他復(fù)復(fù)下淚,一滴、兩滴、一生該有的眼淚,“爹在這里,爹一樣疼你,書兒,別怕,爹以后好好兒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