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宋知書反而笑了,吭哧吭哧地震動著胸膛,望向他被淚痕覆蓋住的雅人深致的面龐,“您年輕得一點兒也不像位父親,您也不應該是位父親。” 爾后,他費力地翻了身,面向壁隅,好像就放開了他所有的期待,以自己的方式,不留余地。 直到離開前的一刻,宋追惗的眼始終是無能為力地望著他露在被子外的一個肩頭,幾如一面冷墻,把他生為人父的愛意與悔恨完全隔絕在外。最終,淚漬干涸,他挺直了身子,任憑心的踉蹌,只用蹌濟的步伐跨出了這間屋子。將丫鬟們嚴厲訓斥一番后,他跟著月亮,踩沙碎玉地獨行而去??勺吡撕芫靡沧卟怀雎L的風雪,他第一次覺得,這個家太大,從這一頭到那一頭,仿佛是幾千萬里的長途,耗盡了他一生的心血。 于是這一口血,便噴涌在太湖石下,將黑漆漆的天,白茫茫的地染成了一片刺眼的猩紅。 夜東風,幾番吹夢,嗈嗈吹起雪與蕭。各處廊下?lián)u著霜白絹絲燈,曳著梅英似霜。從前混沌的一切仿佛在今夜,沉淀出了一個寒冷的結果。 滿月照著宋知濯匆匆忙的履步,才錯過了太湖石,明安緊步跟上,“爺放心,太醫(yī)不是說了,老爺只是急火攻心,沒什么大礙,吃兩劑藥就能好的。只是老爺這一病,您要辭官的事兒,怎么好再開口?” 咯吱咯吱急促的雪沙中,宋知濯悶悶地頷首,一截玄色的衣擺搖一搖,在夜里不大明顯,“不妨事兒,過幾日再說一樣的。你放心,父親必不會為我的事兒氣的急火攻心,他是為老二?!?/br> “那……,”明安小心斟酌,提著燈籠側首,“咱們可還去瞧二爺嗎?” 宋知濯掛起一絲釋然而傷懷的笑意,腳步匆忙,“去,畢竟我們是親兄弟,他病得那樣兒,我該去瞧瞧的。” 俄頃,明安將眉頭攢得死緊,“爺,太醫(yī)都說二爺?shù)纳碜硬怀闪耍笤蹅兯渭揖椭挥心@一位少主子、老爺也只有您一個兒子,百年后,還得是您繼承這國公爺?shù)木粑?,只怕您想自立門戶,沒那么容易吧?依我看,咱們還是別走了,況且您自個兒說要走,奶奶可什么都不曉得,回頭您自個兒出去了,奶奶不一定答應呢。您瞧瞧這些時候,一趟也沒回來過,明豐來拿東西,也沒說奶奶有話兒捎給您,我看吶,八成是要跟您老死不相往來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宋知濯頓步回首,惡狠狠一呵,復又行路而起,“只要她心里沒有別人,那我就總有法子。我警告你,這話兒你別跟明豐提起?!?/br> “曉得了曉得了?!皇菭敚疫€想著要不要告訴您呢,如今也只好說了。咱們奶奶近些日在清苑,總招一些讀書人上門兒,周圍人戶都議論紛紛,說什么‘這個小婦人不得了,才出了宋府,就想著找男人了,簡直傷風敗俗’……” 未知行到哪里,有一片竹葉疏影,沙沙響徹,伴著宋知濯略疾之聲,“什么讀書人?” 觀他急色,明安倏而一樂,“爺別急呀,聽明豐說,奶奶是想把大的幾個丫鬟許了人家,托沁心姑娘打聽良人呢,有準了,便將人請到清苑去相看相看?!闭f著,那臉上又掛下來,“不過咱們奶奶您是知道的,向來不大講個規(guī)矩,直勾勾的就與這些男子在廳里相談,傳出去好些閑話兒,難聽得要死,爺想個法子將那些人都打發(fā)了吧?!?/br> “原來是為了這個,”玉沙響起,宋知濯面上的急色融為一個淡淡的笑意,“這也沒什么,那些丫頭大了,也該嫁人了。至于什么名聲不名聲的,你奶奶也不大在意,我也就不大在意,隨她高興吧?!?/br> 風簌怯怯,滿襟依黯,未幾已入院內,只見廊迴鶯囀,丫鬟們聚在廡外,目露愁色,被幾盞宮燈徐徐地搖撒四方。方才一抹松快的暢意隨之消散,一股nongnong的哀切彌散在宋知濯胸腔內。他又一次,要以蕪雜的情緒,來面對一場離別。 以慧芳為首,丫鬟紛紛福身行禮。宋知濯的眼脧過一人手上端的藥,便疑上眉心,“你們不進屋去伺候,都在這里站著做什么?老二的身子可好些了?” “回大爺,”慧芳抽抽搭搭,拈帕搵著一滴又一滴的眼淚,“爺不讓我們伺候,也不吃藥,老爺病著,又不敢去驚擾。還求爺進去勸勸我們二爺,叫他好好兒的把藥吃了?!?/br> 宋知濯接過那方檀木盤,一手抬著藥推門入內。只嗅見大大一間屋子滿是酸苦,想來是打翻的藥。果然,甫入臥房即見床前一灘水漬,青灰寶幄半撒半掩,罩著宋知書衰弱不堪的身子。 算起來,他們已經(jīng)好久不曾見過面,驟然一見,像隔了幾輩子,已經(jīng)險些認不出眼底下凹陷的面頰、萎縮的皮rou、這副枯敗的骨頭是那個曾經(jīng)放浪不羈的宋知書。 然,他笑了,狹長的眼,歪出的亮錚錚的虎牙,又是他。他的聲音幾乎是抓不住的一縷風,隨時要散,“大哥?你怎么來了?有勞你,這樣忙,還想著來。” 他的眼很快瞥過去,浮生千萬,仿佛已經(jīng)不值得多瞧一眼。宋知濯就勢坐在床前一根折背椅上,聲音干啞而平靜,“把藥喝了。” “沒什么好喝的,”宋知書仍舊笑著,透過兩片帳間寬寬的一條縫望他一眼,一如從前那樣總是漫不經(jīng)心,“太醫(yī)不是說了麼,喝了藥也就多撐些日子,沒什么差別。大哥,你留戀紅塵,你長命百歲地活著,我覺得沒什么意思,想早點到下輩子,重頭來過?!?/br> “這輩子都沒到頭,想什么下輩子?” “那是你沒到頭?!彼麑⑸习雮€身子奮力挪到床邊,一個馬尾垂下床沿,兩片唇一啟,全是譏誚,“大哥,別裝好人了,咱們兄弟什么時候好到了這個地步,也值得也來替我惜命?” 宋知濯不知道該怎么應對,只覺得胸膛里堵著什么不上不下。沉默中,宋知書又再開口,調笑依然,“大哥,你我打小就不怎么對付,臨了了,也不必裝什么手足情深?!闭f到這里,他抖著胸膛劇烈咳嗽起來,仿佛兩片肺都要跳出來,隨著胸口漸漸平復,笑容亦隨之沉下去,“我恨你,此刻更恨了,從前就什么都比不上你,眼下還要你來見到我這副樣子,你能不能走?” 輕輕地,宋知濯嘆出一縷氣,憶盡了平生情分,到頭來似乎只是淺薄,“可有一點,你比我強得多,起碼父親會為你急得病倒,他會為你、與你的母親掉淚,他僅有的溫柔慈悲都給你們。卻從沒給過我、給過老三。宋知書,我也很羨慕你,你比我擁有的多很多,你為什么不知足?” 他側在鴛鴦枕上的臉迸出一個放肆狂妄、卻蒼涼無邊的笑,“遲來的東西,我宋知書不稀罕,你想要,你拿去!” 外頭是風與雪的蕭瑟,在這富貴的紅粉翠鄉(xiāng),燈輝似姽婳的螢火,綺帳紗窗,暖屏浮香。宋知濯卻只覺得徹頭徹尾的冷,他從未這樣堅毅地認定自己的選擇,離開這里,離開那些充滿無奈的絕望。 他注視著宋知書,望見他脖子上掙出的經(jīng)脈,是一片玉碎的斷紋。漸漸的,他明白了宋知書,懂得了他的選擇,是以一種殺死自己的方式,殺死那些源源不斷永遠會冒出來的渴求。 143. 沉默 我愛你,以沉默 寒香水影, 夢涼孤山,月華到人間,是傾世的霜, 與曠古之涼。目斷處, 無一不是幽深的黑暗, 黑得好像永遠不會再亮起。 想起宋知書,想到他掙扎無果的絕境, 宋知濯深感疲憊。他緩步徐徐地走在瓊玉馳道上,身后拖著長長的影,幾如拽住了他心里某些叢脞的亂緒。他曾殺死過許多人, 甚至包括他的血親, 卻從未有過面對死亡如此恐懼的時刻。 直到他回到千鳳居的書房內, 仍舊被一種窒息侵擾。他靠到椅上,疲憊地仰起臉,闔上的眼前,閃過許多影,那些相熟的、死去的, 笑臉、哭眼……以及童釉瞳, 倏而清澈如水的眼神。 他端正了身姿,望著面前的童釉瞳, 帶著溫柔與關懷, “你不睡覺, 到書房里來做什么?快去睡吧, 已經(jīng)三更了。” 童釉瞳對望過來, 一霎便想起在壽州時,與他隔著書案說話的情狀,好像上輩子那樣遠。那時候, 她還是令人瞻望咨嗟的京師第一美人兒,甚至面對心愛的人,亦保持著小小的驕傲。但不知由什么時候起,她蒨璨的眉目成了苦海的孤舟,寫滿了愁與怨,以眼淚、以尊嚴。 思及此,她笑了,一如豆蔻的自己,有著不諳世事的純真,“知濯哥哥,你別睡書房了,我讓丫鬟將另外一間廂房收拾出來了,你去那里睡吧?!?/br> 這笑是不再委屈討好的笑,令宋知濯有了片刻的欣慰,“沒事兒,我這里還有一堆公文要批,你懷著身孕,就不要替我cao心了,去睡吧。” 她未挪動,綠水晶一樣的瞳孔里露出一些擔憂,“二爺怎么樣了?我聽丫鬟們說,好像是沒什么指望了?” 宋知濯將頭略點一點,眼眸垂下去,帶著些許沉悶。燭光慢慢流溢出一場沉默,在這場沉默中,童釉瞳始終窺探著他。隔了好久,她將手輕撫一下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倏然說起:“知濯哥哥,好奇怪,我好像一點兒也摸不到他?!?/br> “這有什么可奇怪的?還小而已,過兩個月就能摸著了?!?/br> “不是,”童釉瞳簌簌晃響了飛云髻上墜下珍珠流蘇,唇上勾起一抹釋懷的笑意,“是我感覺不到他。” 她頓了一瞬,將手撤下來,眼波里流淌著潺潺的清溪,洗凈鉛華,“知濯哥哥,自打你上月里同我說了那些話兒,我哭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我照見鏡子,那樣淚漬凌亂的臉,忽然讓我覺得好陌生。從前我也愛哭,可也沒有同嫁給你后哭得多,整日整日的哭,連睡著了枕頭也是濕的,真像一個怨婦。可我從前不是這樣兒的,那時候只有小小一點煩惱,哭過了就忘了。玉翡姐說,是我長大了,長大了煩惱就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我想著她的話兒,就想到小時候姨媽跟我說過的話兒,她說長大了,‘事與愿違’便多了,反而就不愛哭了……” 她笑起來,誠如彼此才相遇的那一天,風和日麗,花默無言,似乎萬物都在期待一段故事能發(fā)生,同她一樣。 “我小時候,姨媽把我寵上了天,我要什么都可以,她總能滿足我,我從不知道‘事與愿違’是什么滋味兒。但遇見你,我知道了,很難過,很心痛,這種滋味兒真是不好受,真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再體會。可不論我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你不愛我這個事實,很殘忍,但這是事實,我得認,只有認了,我才能不再困在這團迷蒙里,才能朝前頭看。你是我的第一次‘事與愿違’,父親的死是第二次,我相信,往后還會有許多許多次,我還不到二十歲,不到蓋棺材那天,命運就不大可能風平浪靜。我得去面對這些,你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 “瞳兒,你……” “你先聽我講,”她截斷了他的話,慢轉過身,如一朵芍藥的側影,朝月、朝向希望,“我懂了些事兒,又還不大懂,但是以后我會懂更多。我羨慕明珠jiejie能擁有你的愛,可我更羨慕她能承擔所有的得失,我會像明珠jiejie那樣,或許我沒有她那樣堅強,但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去面對風霜,就像現(xiàn)在,面對無法擁有你這個事實。知濯哥哥,你上回說得沒錯兒,我的確是以為有了這個孩子便能討好你,因此而高興。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覺得我也還是個孩子呢,我得先讓自己長大了,才有資格做一位母親,我不想只因為他是個能留住你的籌碼而喜歡他?!?/br> 她轉回來,面上掛著一汪春水,淚涔涔的眼仍然渴望、卻不再祈求,“所以,你走吧,知濯哥哥,別因為你的責任而使我失去長大的機會。我知道你想問以后我要怎么辦,你上回說,很多很多的無奈你也不知道要怎么辦,我不知道你,但我想我已經(jīng)替自己找到答案了——我是女人,我大概是很難走出去,但無論是在這府里還是在世上某一處、有沒有父母、日子如何,都沒關系,我會自己面對。” 她帶淚的笑顏,又使她成為那位“京師第一美人兒”,簡單而純粹的,帶著從前的驕傲,無關家世,不為相貌,只因自己胸腔里那一顆逐漸堅韌的心。 對視中,宋知濯看見她眼中寸寸燃起的光輝,曾因為他而熄滅的,又為她自己而點亮。他心內的萬千疑問都得到了解答,唯余一個,“那孩子呢?” 她撇著嘴角,一霎又像個孩子,“我已經(jīng)請?zhí)t(yī)開了滑胎藥,但是知濯哥哥,可千萬別讓玉翡姐曉得,她會吵得我耳根子疼?!?/br> 他的面色沉下去,仿佛背負了萬千斤的自責,“瞳兒,倘若你是因為我而不想要這個孩子,那也很不值得。不要為我,或是任何人乃至整個宋家,為你自己,只為你自己,你想要這個孩子嗎?” 她嬌嫩的嗓音是一線風、提前到來的春風,為她自個兒吹散盡了冬的寒,“我還沒有準備好要做一位母親,我知道很多人說生孩子都有這么一遭,但我還不想經(jīng)歷這一遭,我更想去經(jīng)歷別的一些事請。知濯哥哥,一些錯誤就該止于此,你也是,我也是。我從沒有覺得對你執(zhí)著的愛是一個錯誤,但為難了我自己個兒,就真是錯了。” 他們開誠布公地交談,頭一次,宋知濯不再當她是個長不大的小姑娘,甚至佩服起她的勇氣,“若是我走了,你怎么辦呢?你是個女人,沒有父母,丈夫也沒了,你能怎么辦呢?” 燭光溫柔地流淌著,包裹她天真卻無所畏懼的笑容,“不就是這樣嗎?活一輩子,不就是不斷的失去和擁有嗎?別擔心,不管你到哪里去,老爺總不會虧待了我,我依然是衣食無憂的?!?/br> 宋知濯望著她的笑,便覺她荏弱的肩骨仿佛掮起了一個擔子,只為她自己,不再為任何人。直到第二天,他寸步未離地守在床前,望著她喝下那碗太醫(yī)精心調配的藥。 逐漸,童釉瞳升起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她知道這很大逆不道、這也有悖倫常。但是很奇怪,隨著血液流失,她反而感覺有什么填補了她的心——那里不再是任人書寫的空白紙,而是一幅屬于她自己的、笑顏的丹青。 時光往前走著,如一個人堅毅的步伐,不再回頭。雪消融又下,幾番風寒,清苑卻依舊是餳暖絲晴絮,燕約鶯期,春仿佛就在前頭一步之遙,下一刻就要撲面而來。 滿園,碎影搖花,充耳俱是丫鬟們嬉笑打鬧之聲,唯有廳內三人閑情。明珠歪在榻上,對過坐著青蓮,面前又是侍雙,中間墩著個燒得旺的炭盆,暖洋洋中,夾帶著梅香些許。 明珠撐著榻案,髻上一柄小小的玉梳,流著春意盎然之光,一個眼逗弄著朝侍雙睇過去,“我看那個陳公子就蠻好,二十歲的年紀,又沒娶過妻妾,家中也不算貧寒,相貌人品都瞧著不錯,只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奶奶都瞧著不錯,自然是好的,”侍雙眼波流轉,溢出幾縷羞澀。 瞧這模樣,必定是心里中意的,明珠有了數(shù),撐直了腰,“回頭我把你的籍契給了你,叫人去換個良籍,再陪他家一些銀子,將你風風光光的嫁出去。你沒有父母,若是在他家受了氣,可千萬別忍著,有什么,還要回來跟我說才是。” 到此節(jié),侍雙眼里已閃了水花,“奶奶對我們這些丫鬟再好也沒有了,我沒有父母兄弟,自打跟了奶奶,從不曾打過我罵過我,什么好吃好穿的也都顧著我,現(xiàn)如今奶奶當我是親妹子一樣嫁出去,我也當奶奶就是我的娘家,自然是要回來告訴奶奶的。奶奶也放心,跟著奶奶這兩年,別的沒學會,多少也學得伶俐些了,必不會委屈了我自個兒。” 一番話兒險些將明珠的眼淚也說下來,幸而青蓮在一旁將她二人嗔一遍,“你瞧瞧,好好高興的事兒麼,又讓你倆說得生離死別似的。明珠,我瞧你也是年紀大了,動不動就好傷感起來?!?/br> 頃刻間明珠已將淚花搵干,鼓著腮對過臉來,“jiejie真是臉皮厚,你可還比我大一些呢。我要是‘好傷感’,jiejie就是鐵石心腸,這兩年愈發(fā)愛說我了。你再說我,我可就不管你愿不愿意了,也找個人把你嫁出去!” “你這小蹄子,怎么又提這事兒?” 她明艷地笑起來,燦爛得好像從未受過傷害,“這可是我一輩子的把柄,你再說我,我可要日日提起,叫你耳朵生了繭子才好?!?/br> 鶯囀舌簧,動人的嬉鬧間,即見明豐打簾子進來,隨之躥進來一股寒氣。他走近了行禮,面色有些凝重,“奶奶,那邊府里來人傳話兒,說是老爺病了,二爺也病了,讓知會奶奶一聲兒?!?/br> 明珠的笑意漸漸沉下去,愁上眉心,“怎么兩個人都病了?可嚴不嚴重,是什么病?” “來人說,起先是二爺病了,請了太醫(yī)瞧,說是不中用。老爺聽了急火攻心,也病倒了,倒是不要緊,今兒已經(jīng)沒什么大礙,就是問奶奶,要不要回去瞧瞧?” 幾雙眼睛同時眱向明珠,只等著她垂下眼,定在某處后,又舒展了眉頭,“去瞧瞧吧,只是沒想到,宋知書竟然就這樣病倒了?!?/br> “沒什么想不到的,”青蓮朝明豐抬抬下巴,示意他下去套好車馬,這廂又扭過頭對著明珠,“咱們從府里出來時,瞧他就不怎么好了,一日比一日瘦,還不就是縱欲無度不曉得個節(jié)制弄的?” 馬車走了一個時辰,方才到了宋府,明珠先趕著去瞧宋追惗。進屋即見他已經(jīng)坐到書案后頭,肩上披著件紫貂毛氅衣,手上簌簌地飛筆走墨,似乎一如既往地年輕??伤蛇@樣一具年輕的軀殼下,分明看見的是一顆暮華殘年的心。屋子里仍舊馥香濃郁,明珠記得這種味道,是烏合香,張氏原先所熏香料。她一次次走入這里,只覺這香味兒一次更比一次濃,仿佛是烘著某些被時光一寸寸吞噬的記憶。 她請安,懷著一種蕪雜而又悲傷的情緒,“老爺身子可好些了?” 宋追惗探起頭來,是一抹倦態(tài)的笑意,“大老遠的,天兒又冷,你還跑回來瞧我,有心了。沒什么大礙,不妨事兒,我向來身子健朗,不大生病的?!?/br> 說話兒間,手上的筆已暫時擱下。明珠望著他有些蒼白的面色,倏然覺得心里悶悶地堵著個什么,“老爺千萬要保重身子,天下蒼生,都還需要老爺呢?!?/br> 正午的陽光映著雪光,有些刺目,明珠虛著眼,望見他勾出的萬般無奈的笑,“好、好,好孩子,我好著呢,明兒就要上朝去的。你在清苑一個人住著,可慣不慣?。恳亲〔粦T,還回家里來?!?/br> “慣著呢,那邊兒清凈,又有丫鬟們陪著我,每天熱熱鬧鬧的,老爺不用記掛我。老爺先歇著吧,我去瞧瞧宋知書?!?/br> 他的眼似乎涌出了一線希望,直直睇著明珠,“好,去瞧瞧他,勸勸他好好吃藥,或許,能管用呢?” 明珠頷首出去,又在月洞門下回首,瞧見他業(yè)已提筆,埋首疾書,身后的光芒罩著他,而正面則是陷在晦暗中。遠遠的,使他看上去,像是走過了歲歲年年的孤獨,而前方,仍舊有長命百歲的孤獨等待著他。 有那么一霎,明珠的眼眶濕潤了,當走到滿庭風雪之中后,又被凜冽的冬烘干了眼。 太陽不知何時欹斜,撒進另一片支摘牗,地上的陽光被一個個窗框切成了一排大方塊兒。宋知書孱弱的病軀靠在一張扶手椅上,半餳著眼,瞧著窗外的太陽發(fā)怔,或許又只是因為他飛灺的生命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他做一個費勁兒的動作。 但見到明珠的一瞬,他笑顏依然,“大嫂,難為你還想著來看我?!?/br> 明珠幾乎不敢認他,一片豆綠的百褶裙極輕、極淺地蕩開。她走進了,下睨著他,說不上緣由的心酸,連著嗓音都有一些潤啞,“聽說你不吃藥?什么天大的事兒也不至于作踐自個兒的身子啊?!?/br> 他垂下眼,笑默無言,一個垂下去半分的、蕭瑟的笑就算作了回答。明珠蹲下身去,仰起的臉被一線眼淚割破,從前那些是是非非,以及他的壞、他的好,都消釂成了云煙。這一刻,她拚掉了那些男女之別,自滿泄的陽光下,緊握了他的手,企圖傳遞出一點微薄的溫暖,“活著不好嗎?”她問,以一雙似懂非懂的淚眼。 宋知書緩緩睨下眼,用微弱的氣息說了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大嫂,我可不是個好人。” “我曉得,”明珠將頭點一點,眼淚在陽光下似剔透的水晶,由她的下巴墜落,“我曉得……” 再沒有別的話,明珠只想起從前的他,放浪形骸的笑著,帶著極深的城府與心機,也帶著太陽一樣絢爛的生命力。她將眼抬起來,癟著嘴細觀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的面頰,才發(fā)現(xiàn)生命是那么脆弱、又曾那么強大。 久久之后,明珠拖著斜長的影,扣響了北廊下那扇門。她沒有跨進去,始終保持著一種距離,睇住楚含丹,“你應該去看看他,躲在這里,你會后悔的?!?/br> 楚含丹仍舊是那樣的楚含丹,帶著一種慵散的美感,軟亸的垂髻,珍珠的墜珥,點綴著她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你回來一趟,不去千鳳居等等宋知濯,來跟我說這些做什么?” “你該去瞧瞧他,”明珠未理會她假做鎮(zhèn)定的挑釁,有些固執(zhí)甚至強勢地堅持著,“不為他,為你自個兒?!?/br> “不管為誰,都不干你的事兒,先把你自個兒的日子過好吧。” 楚含丹“砰砰”兩下闔攏了門,隨之坍下了譏諷的笑臉,露出了里頭恐懼、發(fā)白的面色。漸漸地,她的冰肌玉骨軟到地上,兩片唇如一條魚張開,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周遭稀薄的空氣。她跌坐在門后,緩緩收攏起自己的雙臂,門扉上一個龐大的、寂寞的影,幾如一個懷抱,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月華初上。 同樣僵硬的一個人影仍然在支摘牗前——宋知書看著太陽逐寸墜落,又望著月亮在天光尚明的清霄中一點、一點的變得明亮。今夜沒有風雪,那些風霜雨露、星辰日月、一切一切都被他拋卻。倘若還有什么,那么只有一個人,他仍有一點放心不下。 這些時,曾有那么多人來探望過他,有關的、無關的、有淚的、無心的,那么多人像走馬觀花,在他眼前哭過、嘆息過。今夜,她來了,希望她不會哭。 果然,楚含丹沒有哭,只有一雙迷惘的眼,站在他面前,打量著他,很久,他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像一場長達很多年的較量,難分勝負。 最終,仍是宋知書先開的口,他想,他是男人嘛,讓著她一點兒不算什么。如此想著,他笑了,“我死后,對慧芳好點兒。” 看見他枯萎的生命力,楚含丹以為是自己贏了。可發(fā)悶的胸口、堵塞的輕喉,咽不下吐不出的什么,又像是輸了。 但她圍著他徐徐地打著轉,像檢點敗軍的俘虜,硬撐著維持一種勝者為王的姿態(tài),“憑什么?我為什么要對她好?她是什么東西,也敢踩到我頭上?”